人伦诗意的深切召唤——评冯积岐长篇小说
　　
　　 在我眼里，冯积岐是一个有点儿内向的作家，永远操着一口陕西西府口音，不温不火的样子，微微含笑，隐身在自己的世界里。表面看来，他似乎没有尖锐锋芒的棱角，没有奇异惊人的阅历遭际，平常有如万千大众，但内心世界的丰富，却使他演绎出一部又一部好作品。我以为一个优秀作家，一定有一个“深在的自我”，它所呈现在作品里的，不仅仅是一个曲折奇异的故事，而是在故事和人物里，注进“深在的自我”，并用这一自我，阐释演绎不同人生，赋予生活和人物以别开生面的意义冯积岐的长篇《非常时期》，以作家的敏锐直觉，感知这个大时代，感知大时代的巨大投影。而且，以自己深微内在的触角，捕捉人在这个时代的纵恣纵欲与沉溺反省、狂妄傲慢与迷失自毁。他的触角，敏锐感知到了时代调性的变化。《非常时期》是2013年1月，刚刚由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的作品，这部长篇以“瘟疫”在全国爆发蔓延、凤山县决定在大弯村建立隔离性“瘟疫”医院为线索，以大弯村为故事发生的场域背景，以村书记金斗作为主人公，来展示上至凤山县，下至大弯村普通百姓的生活。它不仅如传统写实主义那样，像巴尔扎克一般风俗画般地写出一个民族的秘史，更是以现代叙述手法，从各个人物的不同视角，来感知、观察、应对生活与时代，特别是触摸独有的自我内心，剖析呈现在自我境遇中的困窘与选择、希冀与绝望。
　　 金斗是一个强人，走在大弯村的街道上，人人笑脸相向，个个恭顺逢迎，没人敢说个不字。当年甘肃定西县闹饥荒时，母亲带着他和姐姐，一家三口逃到这个大弯村，这个长满金灿灿苞谷的地方。母亲忍气吞声，迫不得已将姐姐嫁给这个村子跛脚的侏儒牛三虎，换得他们一家三口落脚生存。这个侏儒牛三虎是大弯村党支部书记。这是金斗少年时代的境遇，假如说饥荒使他第一次感受到人与自然相竞的残酷的话，那么，此刻则是他人生的第二课，让他看到了人与人之间的丛林法则——弱肉强食，看到了生活的真相，真实而残酷得令他泣泪泣血。在姐姐屈辱的铺垫下，侏儒牛三虎辅助金斗当上了村会计，并且一步一步，从副大队长、大队长，直至登上书记这个位置，使他成长为大弯村第一强人。从此，金斗恣肆的个人欲念的实现，有了现实的基础和依托，有了雄厚的政治经济资本。牛三虎安排他的姑表妹李玉凤嫁给他，后来他又将李玉凤的侄女李红娟勾引上床，李玉凤忍声喝药而死，金斗随之与李红娟结婚，但李红娟并没有完全拴住金斗的心，他又看上了石秋蝉，一个为父亲治病缺钱而卖给一个大骨节病窝囊汉的女人，这个充满着肉体活力的石秋蝉，成为他贴心贴肺的情人，他把石秋蝉从毗邻的村子弄到大弯村，给她盖了房分了地。他大大方方，毫不遮掩，躺在石秋蝉的床上，如同家里，打着鼾声沉睡。妻子李红娟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忍了。她觉得这是姑姑对自己的惩罚，自己不是也将姑父占为自己的男人，而使姑姑喝农药自杀吗？她觉得是自己杀死了姑姑。但她内心积攒着仇恨，等到仇恨溢满时，就将内心的黑暗释放出来，与安监局长景文斌鬼混到一起，与料石厂生意有关的各路人马喝酒吃饭、打情骂俏，直到与金斗离婚。离婚后的李红娟将安监局长景文斌作为人生的最后一根稻草，欲与之结婚，目的未达，便与绝望中将安监局长炸死。李红娟是生活中的一个受害者，但同时也是一个害人者，他的内心被黑暗浸满，没有清明朗照，没有反省忏悔，于是也就没有救赎。内省与救赎是冯积岐小说中一个隐伏的极为要紧的精神线索。
　　 金斗这个人物，是一个活跃在当下的鲜活的农村强人形象。他手硬心狠，敢做敢当；有情有义，豪爽霸气。他的两面性表现在他的处事原则上，他有自己做事的底线，这个底线也是大弯村人的伦理价值，比如，他爱女人，欲望和活力十足，但是却绝不超出界限烂搞，对嫖娼也十分憎恶，他的情意和心思全用在自己的两个女人身上。他对李红娟和石秋蝉都很钟情，情深意长，他也只留恋徘徊在这两个女人中间，他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所以说，金斗是一个徘徊在善与恶中间的人，这是金斗这个人物的深度，他不是凭着自己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光明磊落地在大弯村赢得众人的尊崇，不，那样的金斗现实中没有生长出来。当然，金斗也不是邪恶霸道、天良丧尽、坏事干绝的人物，他懂得自我威权的建立，需要自尊自重，需要尊重乡村伦理边界，需要在有些方面让利，需要有些时候为大伙儿挺身而出，所以，大弯村这块土壤只会长出金斗这样的村支书，即使金斗因某种意外夭折，也会长出一个同类的牟天太而不会是其他。
　　 这些，让我对作者对农村社会生态的观察和把握敬佩，他尖利的笔锋直直插进这个社会的内囊，其中对权力和控制的反思与批判，令人惊悸与震撼。假若以金斗作为中轴，我们还看到了两个相反向度的人物系列，一个是以唐永兴（凤山县委书记）、关仁详（窑沟镇书记）、周成（大弯村村民）为主脉的善的系列，一个是以宁玉昌（田村镇书记）、景文斌（县安监局长）、曹昆（县卫生局副局长）为主脉的恶的系列。在善恶的较量中，其实难分伯仲。曹昆是幽会情人开车时出车祸死的，景文斌被李红娟炸死，李红娟必受惩罚，本质上是同归于尽。宁玉昌因唐永兴不提拔自己而在中央检查组来检查时，故意作假伪造瘟疫病人数字，以此让唐永兴背黑锅，最后果然得逞，唐永兴被停职。我们在作品中并未见到正义的必然昭彰，见到的是人性自我的沉思与反省，在反省中的觉醒。人物命运无法依靠外力而获救，就如同“瘟疫”作为外力，在这个外力推动下，一个品德好能力强的县委书记唐永兴，却被一个坏人宁玉昌，眼睁睁拉下台而谁也救不了。作者没有设置一个高台讲道的圣坛，让人物幡然悔悟，而是人物灵魂与自己的境遇迎头相撞，从而明澈开悟。
　　 云朵与周成、江涛的爱欲，极能代表作者笔下女人面对情欲诱惑时，惯常所有的自性迷失。云朵遭遇到一个具有真纯之爱的好男人周成，但是云朵不满于周成的老实诚恳，而与善于甜言蜜语的江涛翻云覆雨，迷失在纵情的爱欲之中，抛弃周成而双双南飞。最后伤痕累累回到大弯村，见到周成以栽植洋槐树来思念她，“在她出走后的第一年，周成在承包的坡地里栽了一棵洋槐树，第二年栽上两棵洋槐树，连同原来的就是三棵了。第三年，他栽上三棵洋槐树，连同原来的就六棵了，十五年过去之后，他栽的洋槐树已经有了三百六十六棵”。他和云朵实在洋槐树飘香的时节相识于大弯村的，他以这样的痴情作为人生寂寞里的记忆。周成对爱的坚守、执着、诚挚，是云朵历经磨难之后，尝到的最甜美的幸福，是她在人生最后时刻感受到来自天堂的温煦光芒，让人看到了一种真纯恒久爱情的遥远回响。
　　 在这些方面，作家对生活和时代的敏感，使他在一个欲望叠加的滥情时代，真纯地呼唤诗意人伦的复苏与回归。当作者写到金斗的晚景命运时，我们看到了一个有情有义的金斗，看到了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反省忏悔的金斗，他的醒悟，尽管有点儿突兀，你还是能见出作者的思想光芒，能见出绝望的人欲之海中一缕希望之光。你感到内省性的人伦秩序在金斗身上、在云朵身上、在牟天太身上悄悄萌动，如同绿色慢慢爬上荒漠，透出盎然的生机。这是一种和解，是尖锐现实与个人欲望的和解。这种和解里，有着一个作家晚期风格的雏形。晚期风格的标志之一，就是一种回归，从与生活的搏斗抗争、抵御反叛、肆意释放，向生活的秩序化回归，回归到曾经被抛弃的人伦诗意。为自我设置妄念的边界，抑制自我内心跃跃欲动的无边欲望，从而成为一个楷模一个典范，一个被众人尊崇敬重的蔼然智者。如同作品里被赋予暖色意义的人物周成。周成的意义，就在于标识着一个刻度，一个人伦生活样态，一个伦理社会永在的恒久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