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二十五

　　近些日子苏业鸿的心情好了许多，因为他终于拟定了一个可行的合校框架，他现在要做的最紧要的事情，就是完善合校的细节，最大限度地维护学生和老师们的利益。苏兰这一段时间也比较忙，除了要上课，还被班上的同学推举去表演学校元旦晚会的节目，所以要抓紧时间排练。父女俩都忙着各自的事情，暂时相安无事。
　　十二月三十一号的晚上，学校在大礼堂举办了一场精彩纷呈的元旦晚会，研究生学院精挑细选，上报了两个节目，其中一个就是苏兰的独舞--《月光下的凤尾竹》。晚会未开演时杨梓华就在台下找好了位置，等到苏兰表演时，他立刻站起来跑到前面仔细欣赏。
　　葫芦丝空灵的奏乐响起，一轮皎洁的“月亮”缓缓升上来，在如水的“月色”中，一个身材婀娜的姑娘穿着一身粉红色的连衣裙，莲步轻移，缓缓飘进了舞台，在中央翩翩起舞。“月亮”时圆时缺，仿佛在云中穿行，如梦如幻，亦幻亦真。他不知不觉沉浸在这迷人的“月色”中了，透过开满鲜花的月亮，依稀看到她的模样--曼妙轻盈的舞姿、顾盼多情的笑靥，让他深深迷醉，无法自拔。而她，似乎就是大自然的精灵，在新雨后，明月下，竹林中，独自舞着--一个孤独的舞者，有点欢乐，有点忧伤，有点期待，有点彷徨……
　　舞曲终了，“月亮”悄然落下，场下一片静谧。她腼腆地一笑，向观众优雅地行了一个礼，脚步轻移，缓缓走出舞台，此时，场下的观众才如梦初醒，爆发出如潮的掌声。杨梓华更是热泪盈眶，手都拍疼了，那时他一直在想，那个姑娘就是他的爱人，就是他的爱人……
　　元旦节到了，新的一年开始了，等农历新年一过，合校大讨论的日子也就不远了。苏教授难得休息几天，在这个假期里他把工作上的事情暂时放开，想再和女儿谈谈，特别是她跟那个孙明哲交往的事情，可是女儿每次见到他都低头走开，他也找不到和她谈心的机会。元月二号的晚上，苏兰和几个大学同学出去玩了，他独自一人在家看电视，这时候门铃响了，他起身开门，看了看来客，吃了一惊--门外站着的，是一直同他不和的副院长唐建强。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人除了在公开场合表示团结友爱、互帮互助之外，私下里从来不串门。苏业鸿不晓得他今天晚上到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两人在门口面对面僵持着，还是唐建强先开了口：“老苏啊，你看咱们同事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想过来看你，可是没时间，也没机会啊。恰好元旦假期这几天我得闲，就想过来拜访拜访你这位老朋友。怎么啦，我在门口站了大半天不让我进去，不欢迎我啊？”
　　苏业鸿赶紧笑道：“哪里哪里，我刚才是在想，是什么厉害的风，把你吹到我这儿来了--请进请进。”
　　唐建强边往里走边说：“现在这种天气，只有西北风啊。我是自个走来的，想和你叙叙家常。”
　　苏业鸿等他进来之后便去给他泡茶，可脑子里飞快地想着唐建强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合校的事情吗？不对，合校的事他已经胜券在握，那他来我这是为了什么呢？
　　唐建强坐了下来之后，哈哈一笑，说：“你一定在想我来你这儿的目的吧，不要着急，咱哥俩先喝喝茶，聊聊天。”
　　苏业鸿看他说得直白，倒也不好说什么，泡了两杯茶，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慢慢地喝茶。两人就国内外大事不关痛痒地调侃了一番，讲到过瘾的地方，唐建强还欠身亲昵地拍苏业鸿的膝盖，真像是多年的老朋友。喝到第三杯茶的时候，唐建强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说：“咱俩是多年的老同事啦，是互相看着对方的子女长大的啊，咱们把青春和热血都奉献给了学校，奉献给了计算机科学学院。咱们坐在屋子里实事求是地说，经过咱俩的努力，计科院的发展可是蒸蒸日上啊，现在已经成为了学校第一大学院了，你说是不是？”
　　苏业鸿微笑着点头，心里头却很是恶心，他想到：“难道唐建强真是冲合校这事来的？”他说道：“老唐，咱们好久没来往，应该没什么私事；如果有什么公事，咱们上班后说吧，现在是放假，好歹休息一下嘛。”
　　唐建强呷了一口茶，环视了一下屋内，哈哈一笑，说：“咱们是没有私事，可是咱们的下一辈不见得就没私事了啦--对了，你女儿苏兰呢？”
　　苏业鸿说道：“她大学同学来了，一起到外面疯去了。”
　　唐建强说：“兰兰长得皮肤像她妈妈，眉眼又像你，真是个大美人啊，又是个才女--对了，跟兰兰说亲的人肯定把你家门槛都踏破了吧？”
　　苏业鸿呵呵一笑，说：“有那么几个，不过我都没答应呢。”
　　唐建强用手一拍大腿，说：“好，婚嫁这种大事，就要讲究门当户对，你说对吧？”苏业鸿附和着点了点头。
　　唐建强接着说：“眼看着咱俩都老了，可是咱们子女的事情，特别是终生大事，都还没有着落，你说是不是啊？”
　　苏业鸿心里一惊，暗暗想道：“难道这老家伙是为了苏兰而来？”他喝了口茶，没有答话。
　　唐建强抬眼偷偷瞄了瞄苏业鸿的表情，见他没有反应，叹了口气，提高嗓门说：“老苏啊，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也是个痛快人，我就不跟你藏着掖着了。你看咱俩都是副院长，算门当户对吧；咱们的小孩都已长大成人了，都到了考虑个人终生大事的时候了。你女儿是研究生，我儿子也是研究生--他和她还是同学哩，这也算是门当户对吧……你意下如何啊？”
　　苏业鸿想这老家伙还真是看中苏兰了，且不说他那个道德败坏的儿子唐密，就他这副老奸巨猾的德行，一看就令人不放心，自己怎么能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呢？他微微笑了笑，说：“你是来跟唐密和苏兰说亲的吧？”
　　唐建强呵呵一笑说：“明人不说暗话，你看咱们都是老熟人了，也就没必要遮遮掩掩的。本来这个不符合规矩，应该找别人来做媒的，可是我等不及啦，怕迟来一步兰兰就被别人抢跑了，所以我就亲自过来说亲啦。”
　　苏业鸿慢悠悠地说：“我说老唐啊，现在可不像我们那个时候了，现在的年轻人都讲究婚恋自由，我们这些老骨头没有权干涉啊；再说两个人在一起必须首先互相喜欢才行吧，你儿子和我女儿之间又没什么感情，恐怕不好办吧！”
　　唐建强说：“老苏，我儿子可是非常喜欢兰兰啊，因为自打见了苏兰之后他就茶饭不思的；至于你女儿，她不是一直都非常听话的吗，你只要给她说一说，估计没什么问题。”
　　苏业鸿说：“你也太性急了吧？大事岂可随便，而且我听说，你儿子不是一直都有女朋友吗？而且--”他加重了语气--“还不少！”唐建强叹气道：“我儿子以前是有几个女朋友，那都是因为他年轻不懂事。男孩子嘛，都有点调皮的，这个很正常。现在他大了，懂得幸福是怎么回事了，再也不会调皮了，他跟我说，他如果和一个女孩结婚的话，那他会一辈子对她好，一辈子守着她，让她幸福！”
　　苏业鸿鼻子哼了一下，说：“年轻人的事情，咱们还是不要管了吧，让他们自己做主，咱们把自己的事情解决好就已经很不错啦。”
　　唐建强冷笑了一声说：“老苏，有件事我不得不给你提个醒啊！”
　　苏业鸿喝了口茶道：“尽管讲。”
　　唐建强把茶一饮而尽，说：“咱们的院长钱运道今年四月份就要退休了，如果咱们结为亲家，到时候这计科院甚至学校还不是你我的天下，不仅我们这辈子不担心荣华富贵，我们的子女也不用发愁，这个你想到没有啊？”
　　苏业鸿没想到他儿子无耻，这老子更无耻，自己岂能将女儿的终生幸福当作交易的筹码。他冷冷一笑道：“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吧，荣华富贵对于我来说，如过眼烟云，只求问心无愧；至于我女儿，我希望她能遇到合适的人，一生幸福！”
　　唐建强的脸沉了下来，哼了两声，说：“你就别讲这些大道理了，我告诉你，人生在世，钱和权缺一不可--你现在也别急着做决定，好好想想我刚才对你说的话。”
　　苏业鸿说：“不用想了，我现在就做决定了，我女儿不可能给你做媳妇的，而且她自己也绝不会愿意嫁给你儿子！”
　　唐建强说：“你的意思是，没得谈，一条道走到黑咯？”
　　苏业鸿说：“你我之间，还有你儿子和我女儿之间都没什么可谈的！”
　　唐建强倏地站起身，向门口走去，苏业鸿头也没抬一下，说：“不送。”
　　唐建强在门口站定，哼了一声，说：“苏业鸿，我是给你面子才来找你，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说完摔门而去。
　　唐建强气冲冲地走后，苏业鸿感到有点头晕，右手和右脚也开始发麻，像有蚂蚁在骨头里爬一样。他躺在沙发上休息，顺便调理一下心情。他想女儿的事情不能再拖了，盯着她的人真是太多了；可是女儿的脾气跟自己差不多，遇到大事是很坚持原则的，这可怎么办呢？还有杨梓华这个愣头愣脑的傻小子，虽然非常喜欢苏兰，可是到现在半点动静都没有，整天就只知道看书，也不晓得人家都追到家里来了。
　　第二天苏兰起得很早，做好早餐便出去了。苏业鸿起来洗脸漱口，吃过早餐之后准备出去散散步，顺便看看杨梓华，问问他的工作。他刚洗完碗，门铃就响了，他擦了擦手，开了门，门不开则已，一开吓了一跳--只见苏兰左手提着一个包，右手挽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他定睛一看，那个老奶奶正是他的岳母，苏兰的外婆黄奶奶。他大吃一惊，说道：“妈，天气这么冷，您怎么来了！您应该通知我一声，好让我去杭州接您啦！”
　　岳母不拿正眼看他，哼了一声，说：“你只怕已经忘了我这个老太婆咯，这么长时间了，电话也不给我打一个，我记挂我的兰兰，所以就过来看看，看你有没有亏待她！”
　　苏业鸿连忙说：“对不住，对不住，这段时间忙，就没怎么联系您老人家；瞧您说的，苏兰是我亲生女儿，我怎么会亏待她呢--外面冷，您赶快进来吧！”岳母头也不抬，径直朝屋里走，苏业鸿跟在后面，大气也不敢出。
　　苏兰扶外婆坐好后，就去给她泡热茶。苏业鸿在岳母身边坐下，小声说道：“本来是想过一阵子把您接过来过年的，没想到您自个过来了，那您干脆多住一阵子，也好让我尽尽孝心--您突然过来应该没什么事儿吧？”
　　岳母说：“你当我闲得慌啊，家里还有你小舅子的几个孩子让我带呢--听说你打算给兰兰找个婆家啊？”
　　苏业鸿一惊，心想岳母大人此行的目的难道也是为了女儿的终生大事。他点头说道：“是啊，兰兰现在也不小了，也是应该考虑这件事情的时候了，您说对吧？”
　　这个时候苏兰泡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西湖龙井茶，慢慢地端到外婆面前，轻轻地放下，听到外婆和父亲正在说关于她婚嫁的事情，脸立刻红了，说：“外婆，您先喝点热茶，暖暖身子。我买了您最喜欢吃的菜，现在就给您做饭去。”
　　外婆看苏兰乖巧的样子，笑得合不拢嘴，说：“我的孙子外孙当中啊，就属兰兰最懂事啦。”苏兰一路小跑着到厨房做饭去了。
　　外婆待苏兰进了厨房，对苏业鸿说：“本来我是想让你来接我的，又怕耽误你的工作，于是坐车过来了；因为要坐车，今天起来得很早，现在有点饿，有什么事情晚上再说吧。”
　　苏业鸿赶忙说：“没关系没关系，您如果饿的话先吃些点心填一填，免得饿坏了。”
　　岳母说：“不啦，我不喜欢吃甜的东西，还是留着肚子吃兰兰为我做的菜吧，她做的菜啊，最合我的口味啦。记得最后一次吃她做的菜是在她十五岁的时候，一转眼就过去了六七年，她都长成大姑娘啦。”
　　苏业鸿说：“既然您这么喜欢她做的菜，那您就多住几天，我叫她天天给您烧菜吃。”
　　吃过饭，外婆和苏兰到房里聊天休息，苏业鸿去卧室睡了会。起床后三人开车去参观梅园，玩到晚上七点多才回来。回家后苏兰开始准备晚饭，岳母和苏业鸿就在他的卧室里聊了起来。
　　岳母开门见山地问：“业鸿，你是不是真打算给兰兰找婆家了？”
　　苏业鸿笑笑，说：“妈，您听谁说的啊？这是她自己的事情，我怎么可以管呢？”
　　岳母急了，说道：“你到现在还骗我？这是兰兰亲口告诉我的，本来我不想说这个，可是你也太顽固了，到现在还不承认。”
　　苏业鸿一时语塞。
　　岳母看着他，叹了口气道：“兰兰是你的独生女儿，你不能拿她的终生幸福开玩笑啊。”
　　苏业鸿也急了，道：“妈，瞧您说的，正是为了她一生的幸福我才不敢开玩笑。她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女孩子刚进入这个复杂的社会，很容易上当受骗，所以我才给她指点一下嘛。”
　　“你那哪叫指点，分明是指指点点。亏你还是名牌大学的副院长，教授，观念怎么这样老土，跟我这个老太婆比都过时啦。她不喜欢的你不能强塞给她啊，和一个她不喜欢的人待在一起，她会高兴吗？她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和你一样，犟起来连头牛都拉不动。”
　　“她现在不喜欢是因为她还不了解那个男孩子，她如果了解了肯定会喜欢他的。缘这个字有时候还真说不清楚，必须有人撮合才行。”
　　“业鸿，兰兰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你给她介绍的那个男生的情况她也给我说了，他叫什么杨--对了--杨梓华，先不说其他，至少人品这一关就过不了。”
　　“人品这一关都过不了？”苏业鸿惊讶道，“这是兰兰跟您说的?”
　　“杨梓华是你的学生吧，听说他考试的成绩差得很，没有过你们学院的分数线，你却把他招了进来，还让他做你的学生，有这回事吧？”
　　苏业鸿无法否认，说：“的确是这么回事，可是--”
　　“可是什么呀，就算你的判断是正确的，兰兰说她也不喜欢木头一样的男生。”
　　苏业鸿心里开始埋怨杨梓华了：“杨梓华啊杨梓华，你追求女孩子怎么一点主动性都没有，难道还要别人来倒追你不成！”他说道：“就算是这样，可是她现在的那个男朋友不行，我根本就不满意！”
　　“业鸿，你还记得你跟我女儿谈恋爱的时候，我跟兰兰她外公都是不同意的，可是我们到最后都没有干涉你们吧，你们还是走在一起了--子孙自有子孙福，莫为子孙作罪人。”
　　“妈，您就别说这个了。”想起兰兰的母亲，苏业鸿心里就一阵痛楚，他为了她一直没有再娶，就是为了心中那份真挚的感情。“妈，现在的世道和我们那个年代不同了，人的追求都变了，人心也不纯了。我真的不想让兰兰在这种事情上面犯错啊！”
　　岳母有点生气了，说：“业鸿啊，你别在妈面前耍牛脾气。兰兰是一个从小就没了妈的孩子，没享受过什么母爱，也没得到过多少父爱。妈今天告诉你，妈以后的日子也不多了，妈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兰兰开开心心、快快乐乐地生活，妈不想看到她和她讨厌的人在一起，再也不想听到‘杨梓华’这三个字。你如果再逼她，我就跟你急，就跟你没完。”说完眼泪就流了出来。
　　苏业鸿一阵心酸，赶忙站起来，安慰岳母道：“妈，您身子骨还这么硬朗，千万不要说这些丧气话，您还有很多福没有享受呢！--我答应您就是，您老消消气，消消气。”
　　岳母掏出手帕拭泪，苏业鸿站在旁边不知如何是好--岳母都出来说话了，自己撮合杨梓华和苏兰的计划看来只能搁一搁了。
　　吃晚饭的时候，在外婆的调解下，苏业鸿和苏兰的关系又变得融洽了，父女俩还像以前那样说说笑笑。特别是苏兰，心情尤其好。她喝了一点红酒，饭间弹了一曲《出水莲》以助兴；而苏业鸿虽然表面上有说有笑，可是心里却非常苦闷，无计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