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光透亮。我踏上故乡的土地，目睹那些熟悉的事物，内心感触很深，只觉得它们在漫长的时间当中活出了自己。它们一直等候或守护在那里，慢慢变成了可以和我面对面交流的不同年龄的亲人或朋友。
　　 田野就是一个老人，他身板厚实宽阔，饱经沧桑的脸上容光焕发，他毫无保留地敞开胸膛，接纳我们这些离家多年的游子。田野里到处散发出生命的气息，自然而然地我的身心浸染其间，像一株水稻，活在青涩里，成熟中。
　　 青蛙“扑通”、“扑通”跳进水里的声响让往事接连重现。年少时曾经犯的过错，想起来还真有意思。比如每到夏天，就拿了根细竹竿，绑一条丝线，线的一头系一段蚯蚓，到稻田边钓小青蛙。那会田里的青蛙很多，我只要站在田埂上，像钓鱼一样，把挂着蚯蚓的竹竿在地边慢慢移动，看到小青蛙咬住蚯蚓，就一下提起竹竿，一只手将塑料袋凑过去，青蛙就掉了进去，一般只花一个多小时，就能钓到几十只小青蛙，足够家里的几只鸭子吃一顿大餐。大人们说，吃了活食，鸭子不仅下蛋多，那蛋也特别好吃。没多久，我的行为受到了刚刚当选为少先队副大队长的芳姐当面批评，她严肃地说，青蛙是捉虫能手，是庄稼的好朋友，我们要爱护它们。芳姐第一次这么一本正经地和我说话，我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此后，便再也不敢捕捉青蛙。我的童年在这个时候真正结束，在田野这个大背景中，我慢慢长大。
　　 秋风吹凉了我的肌肤，我大口呼吸着这裹满稻花香味的空气，置身于宁静清爽的天地里，我有点忘乎所以，挥舞着双手奔跑起来，惊动了一直在不远处观望我的一只白鹭，它自田埂上飞起，有力地拍动着白色的翅膀，直上青天。
　　 葱郁无边的田野给了白鹭高远而自在的飞翔，它在空中盘旋几圈后，飞到了前面的水杉树上。就在我眯着眼远眺之时，耳边传来清脆的喊声，芳姐出现在水杉树旁的几间房子的场地上，她挥着手，笑呵呵地喊我的小名。
　　 二
　　 我今天回转故里，事先已和芳姐约好在田野相聚。我到家后和父母打了个招呼，就走进后村的水稻田间，芳姐承包了这一百多亩地。
　　 这大片的土地，基本保存着几十年前的模样，阡陌纵横交错，将一块块田地分布成网格状。我想，假如要把人生比作什么，眼前的这片庄稼地最恰当不过了。一个人的一生其实无论到哪里，去过许多地方，做不同的事，集结拼凑起来，它的地形地貌就是一片田野。我浏览着每一块沐浴在金色光芒中的稻田。它们近在咫尺，又仿佛遥不可及，我的思绪出现了短暂的迷茫。片刻之后，我用亲热的目光打量它们，它们温和地与我对上了话语，说我曾经无数次穿过或停留过这些田地，有的地块还成为我家某个阶段的赖以生存的基地。
　　 在一块狭长的田里，我找到了多年前的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穿花布衣衫的女孩，她弯着细细的腰，卷起裤管赤足在水田里插秧。因为她是学插秧，被队长安排在田埂边的一个行列里，事实上大人们都避之不及，知道田埂边的泥土硬，插秧时容易伤到手指，那年月集体劳动大多按劳计酬，大家图的是既快又省力。所以，她像一只学游泳的小鸭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群鸭子动作敏捷地向后游去，在她们的前面一瞬间披上了嫩绿的纱巾。她双脚一步一步向后挪动，费力地将秧苗插进泥土，如果不用力，她的秧苗就会浮起来，但她看到大人们那么轻松地如同蜻蜓点水一样把秧苗种在水田里，羡慕之余是无奈的困惑。她终究没有顺利地将自己的领地披上一条完美的绿纱巾，几次挨了队长的呵斥，说她不是没插稳秧苗，就是插得太深，或者就是整行秧苗歪歪扭扭，行距也不均匀。总之，她就是一只又笨又丑的小鸭。
　　 芳姐走了过来，她身材高挑，体格依然匀称，皮肤被太阳晒得黑里透红。她笑着说：“怎么了呢？看你盯住这块地不放的样子，还没忘记当年的事？”我点点头，深有感触地说：“后来要不是你手把手地教我插秧，我也许就永远只能在田埂边的行列里垂死挣扎。”说完，我们大笑起来，把腰都笑弯了。
　　 我们昂首走在土路上，话语像田野的绿，蔓延开来。芳姐说：“只有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也许才能真正体会到过去的劳动是值得的，比如插秧，现在对我来说，它不只是一种劳动，它是人生的修为，‘六根清净方成稻，后退原来是向前’。”
　　 我细细品味着芳姐的话，觉得芳姐作为一个种田大户，更像一棵庄稼，稳稳地扎根泥土，到了收获的季节。
　　 三
　　 芳姐高中毕业后，就去一个乡办丝织厂做挡车工人，由于她工作积极，思想向上，一年后就被提拔为厂团支部书记。那时候，农村已经实行了分田到户联产承包责任制，我还在读高中，因此，即使在农忙季节，我们也难得见到。
　　 当我高考落榜，回到村办小学做教师以后，和芳姐在一起的机会也多了。芳姐身高一米六五，又长得结实，是个劳动能手。我们的两块责任田只相隔一条田埂，她总是帮着我，共同完成我家田里的活。年青的我们似乎不太知道疲倦，在田野上，我们起早摸黑地劳作着。
　　 那年的一个夏天傍晚，我和母亲在水稻田里拔草，芳姐也在她家的地里拔草，我们离得近，偶尔可以大声地说话。这阶段，正好是水稻的拔节抽穗期，要适时搁田，这个傍晚起田里开始灌水。我穿了雨靴，母亲赤着脚。稻子长到齐膝盖了，每一棵都很壮实，双脚得小心翼翼地在行距间移动，看到各种杂草，弯下腰，细致地将稻子分开，再揪住草的根部，用力拔起。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和母亲也快拔完田里的草，就在此刻，母亲惊叫一声，接着痛苦地说：“完了，我被蛇咬了。”我吓得不知所措，芳姐知道后随即从田埂上跑了过来，和我一起，把我母亲扶到田埂上。她先查看了我母亲的右脚，脚踝上有蛇的齿痕并出现红色，她动作利索地解下自己的裤带，扎在我母亲的右小腿上，随即背起我母亲，并吩咐我先赶回家，告诉父亲，去找村里的老队长，叫他马上开机帆船，送我母亲去乡镇医院。
　　 芳姐把我母亲背到家，就去井边提来水，浸湿毛巾，敷在腿上。她陪我们一起去医院，路程较长，在船上，我母亲的小腿红肿起来，芳姐每隔二十多分钟松一下止血带子，还不断更换冷毛巾。一个小时后，才赶到医院，医生说我母亲是被毒蛇咬伤，幸亏我们做了些急救措施，还不算严重，打针挂点滴就能康复。
　　 四
　　 我走在芳姐的身后，踩着她的雨鞋足印，面对这开阔而平静的田野，想起那些往事，心情不可言喻。有些事物在它表层之下的潜在危险是谁也无法预料或洞悉的，就像我母亲在稻田被毒蛇攻击一样，同时也让我对芳姐的这半生，触动更深。
　　 后来，芳姐嫁到了外乡，她的爱人名叫苏建国，是个裁缝师傅，在乡镇有个定做服装的店面。芳姐离开了原来的丝织厂，就在爱人的店里帮忙。不久，她灵机一动，扩展了店铺，去进了些新颖的布匹，这样顾客可以在店里选购布料再做成衣。于是，生意一年比一年红火，芳姐和建国的儿子在这期间也来到他们的爱巢。
　　 当个体服装厂日益增多以后，城市的服装批发市场盛况空前，不管是市里还是乡镇，大小服装店遍地，很少有顾客来买布做衣服了。这给芳姐造成的影响很大，她只能放弃卖布，建国再也无心将店铺开下去，干脆去了一家私人服装厂做裁剪和设计师傅。芳姐只能在家和建国的父母一起种地，她想出去做点什么，但建国认为父母年纪大了，儿子也需要照顾，理所当然有芳姐担当家里的一切。
　　 就这样，芳姐把自己最美好的年华都奉献给了自己的家庭。有一年春节，我和芳姐都回到家乡，我们相见后，竟然不知从何说起，因为我们都比以前瘦了，脸容明显憔悴，我们心照不宣地聊我们的孩子。也许只有孩子才是我们最好的寄托吧。
　　 我们的孩子在慢慢长大，都到了考大学的时候，而我们已步入中年，这是一个承载太多而负重的年纪，上有老下有小，整个身心像一棵风雨中的树，韧性中带点伤痕，摇晃着不愿倒下。
　　 这时候，农村土地都被种田大户承包，农民不用那么辛苦了。芳姐的儿子也考上大学，她完全可以放松一下筋骨，歇息会儿。未曾想到她的爱人建国的身体出现病症，经医院专家诊断，确定为肝癌晚期。芳姐总是在最危急艰难时刻表现得冷静而沉着，她没有悲伤得痛哭流涕，而是将十几年的积蓄都拿出来，带爱人去上海大医院治疗，她相信奇迹的出现，相信好人一生平安。但是，将近一年的医治，在花费几十万人民币之后，建国还是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芳姐，离开了所有亲人和这个世界。
　　 五
　　 田野是一张平铺开的绿纸，芳姐的三间白墙黑瓦的房屋和场地边的三棵高高的水杉树，像是画上去的，而那只白鹭是飞上去的，我被所有这些事物感动得热泪盈眶。
　　 走近场地时，树上的白鹭忽然飞到我们面前，又腾空而起，遁形于绿野之中。
　　 我含泪笑着问芳姐：“这只白鹭是你养的吗？”
　　 芳姐望着白鹭飞去的方向，静静地说：“是它自己飞来的，我给它吃的，它就留下来了。很多动物都是有灵性的，也许这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吧。”
　　 我掏出纸巾擦着眼睛，因为此刻，我的泪水越来越多，胸口有点疼。芳姐太苦了，连一只白鹭都懂得要陪她，在这片田野上。她一个人带着十几万元债务回到故乡，来到她的血脉之地。她说过，她不能歇下来疗伤，只有在劳碌中才能让伤口痊愈。她的儿子上大学需要一笔钱，建国的父母老了，也要靠她养活，因为建国只有一个远嫁在外的大姐。四年的心血没有让芳姐白费，她还清了债务，养活了全家。
　　 芳姐告诉我，三棵水杉树是她在刚刚来到田野安家时亲手栽的，这里的土壤适合水杉树的生长，每天能看得到它们在长高长大，挺拔，高大，秀颀，翠绿，这些看得见的形容词都可以使她对未来充满希望，信心百倍。而她之所以只种三棵也代表着特殊的含义，比如，一个人一生主要经历是青年、中年、晚年三个时期，人生就是过去、现在、未来所组成的，生命的三要素是空气、水、阳光，等等。
　　 这里很简洁，但不简单。芳姐感言：“我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完全是靠了党的好政策，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耕时代已经过去，基本实现了农业现代化。”她还希望自己有机会多出去考察学习，不久之后种出完全环保的绿色大米。
　　 我们站在水杉树下，成熟在望的大片的水稻田和蓝天白云相接，没有一点杂质，干净明亮，那只白鹭又在田野上展翅飞翔，充满活力。也许这个时候，我和芳姐都在寻找什么，或者已经找到了什么，在这片田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