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4月1日，清风拂绿柳，天气出奇地好。应朋友邀请，12点30的饭局，大强提前一个多小时走出办公室，到饭店门口掏出手机一看还有半个多小时，就想，不如到好久都没来过的市场里逛逛。没想到这一逛，就逛出了故事。
　　 却说大强刚掀开封闭式市场大门门帘，正巧与一出门女子迎面相撞，那女子手里的一兜子水果哗啦一下滚了个五佛拜地。那女子气得不轻。她没检讨自己是否小心，盯着有些意外的大强杏眉一竖，咄咄逼人：见过走路不长眼的，没见过这么不长眼！没看见有人出来吗？到门口了还不知道走慢一点，王八才这么横冲直撞，人那有这么撞人的！一时之间，大强撩着门帘、女子呆立在门口，都不知道该怎么才好。后边进来的出去的被他俩堵在两边，听到女人声音强烈，围观者也多起来。大强被这女子突如其来的咒骂弄得脸红耳赤，不知道如何应对。他不是个会对付骂人的人，但他还是从这女人的话里找到了把柄：撞上应当是双方的事情吧。就我一个人横冲直撞，怎么可能撞到人呢？看路也是两个人的事情吧，我没长眼睛，你应当有眼睛的啊！至于王八这东西，我不是，谁是谁知道吧。你的东西掉了，咱捡起来不就得了，何必说这些难听恶毒的话呢？如果这些话能让你手里的兜子回来，能让那些水果乖乖回到你手里，那你再骂狠些也好。你说呢？！大强这一通有理有利的说辞，让围观看戏的人纷纷点头称是：是的是的，一点水果的事情，何必闹成小城新闻呢！来，我们帮你捡起来，把路腾开了，有话你们慢慢到后边去说，别堵着门口。好几个人弯下腰去帮着捡，几下就把塑料袋归拢到女子手里了。大约她也觉得说话有些狠了，大庭广众地说的太过分了些，又知道“好狗不挡道”的大道理，便在大强挑着的门帘下钻出大门。门口疏通了，大强放下门帘，询问刚刚走出大门的女人：你有什么损失吗？不行，我再回去给你买些水果好啦。公众场合那女人显然不想纠缠，但她心中的怒火好像还没发泄完：谁要你的赔偿！你撞你横，你让我过愚人节，我请你过清明节！
　　 好刻薄的女人！大强刚要冒火，突然知道，今天是愚人节。怪不得这女人的火气这么大。难道我真是愚人？他想起半夜里的一个梦。这梦生得极怪，让大强一下子到了蛮荒时代。怎么知道是蛮荒时代？因为人只穿着兽皮树叶那样的衣服，手执木棍，见不到一样现代建筑。他看到一家老小在山里挖山，隐约知道这是太行王屋，老爷爷是愚公，他就是愚公的子子孙孙。看不到父亲的。爷爷到有些真切。脸上有天花的后遗症，深浅不一的麻点儿，手中拿一个粗笨的算盘，打得哗啦啦响。有人说他会算盘算命，把自己的生死都打出来了。爷爷还拉一手好胡琴，像阿炳一样把天地人间拉得如泣如诉。为什么是愚公的后裔呢？天下有多少人都从山西大槐树下出来，可能是有这样的缘源吧。至于爷爷的清晰，则是因为打小爷爷就是奶奶和父亲嘴里的一个传说。连父亲都没能在人认知的时候见过自己的父亲呢。爷爷在父亲两岁的时候就永远离开了这个家，他是被横行西北的马家军裹肋走的！这一夜，半醒半梦间，他从愚公那里回来，从爷爷挂在城墙上的尸首血迹里回来，到父亲的田野上。绿草茵茵，垂柳飘飘，杏花片片，蜂蝶翩翩。哦，又是人间四月天！
　　 愚人节，难道是自己的节？大强有些心虚。相遇便是缘分，这样的缘分，不要也好。无巧不成书，这样的书，难道还能传世警人？！再看那女子，体形有致，长发飘然，衣着入时，妆扮精致，到不觉得抵触了。愚人节，无论怎样，是撞到了，而且人家是提着东西的弱势一方，自己是个高大强悍（起码从外形上看）的男人，让人发泄了愉快了，也算是积德行善功德一件吧。让人说几句、咒几声，掉皮还是少肉？这样一想，到也有些释然。
　　 男人应当大度些的。何况在愚人节这天。这一天，所有的事情都可能不是真实的。骂的可能是颂的，怒目可能是媚惑呢。呵呵。
　　 哎，这位女士，你真的没事，真不需要我帮你什么吗？大强这会可是心里有数了。他觉得冥冥之中，在今天他会有遭遇的。
　　 有什么事你能办？你烦不烦啊，撞了人，还撞出理来啦？虽然声音貌视专横，但音调已经缓和不少。女人叫柳懿姿，也是被朋友约来吃饭的。早来了几十分钟，想着到市场里走走。本来没有购买想法的，但走到水果摊前，还是被那些鲜亮的水果吸引住了，想，买一点，呆儿会让大家吃一点也是好的。于是，她买了柑子，弥猴桃，还有一盒红艳艳的草莓。刚才兜子落地，草莓到没滚动，其他东西也大体差不多。嗨，不顺，真不顺呢。我为什么要进市场，要买水果，要跟这个死胖子撞上呢！
　　 柳懿姿来小城两三年功夫，过去除了带小孩，就在家里看电视。去年春节后才刚刚被安排上班，到税务所开票。说是工作，其实每天只要小半天就够了，小城太小，总共也就几百户业主，那有多少事情。过去的朋友圈丢到老家了，爱人做技术工作，所以城里朋友不多。专业当家属，时间一长，就忘了世界上还有自己这么个人，因为眼里心里只有孩子丈夫，过去自己的爱好、自己的理想，都远远离去了。直到上班后单位组织培训，直到拿到第一个月的薪水，才恍然大悟：原来还有个自己！于是潜伏了好些年的思想又慢慢回归，那些曾经萦绕过的梦想又慢慢回来。
　　 柳懿姿有一个大大的幻觉，觉得自己应当是蒲松龄笔下的一个人物。上中学大学的时候，她不止一遍读《聊斋》，她一次次被那成精成仙鬼怪的凄美爱情所感动。她不止一次幻化自己，走进宁采臣身边，重温梦里才有的激荡的爱情生活。当然想像只能在梦里，每天天一亮，她就忘了一切，重新把自己投入到儿子丈夫的生活里。
　　 跟大强一样，昨天晚上她也做了一个梦。她梦到自己身体飘飘，衣袂飞飞，升到空中。她明明看着自己的躯体，还有丈夫呼噜的声音。她想到这也许就是灵魂出窍。天空中明暗相交，如同看过唐山大地震电影里那种镜头，难道天又要变了？明的好明朗，流水潺潺，鱼翔浅底，鸟雀争鸣；暗的那么昏暗，烛光摇曳，人影僮僮，妈妈爸爸的面容交相出现。哦，她知道，这是清明快到了吧。那些过往的人们，正在期盼着祭祀的物品吧。醒来的那一刻，柳懿姿想了半天，泪水淋湿了枕巾。清明快到了，是该回家上坟点香的时候了。
　　 愚人节，相熟朋友请吃饭，柳懿姿刚高兴过马上就在电话里问：哎，你不是愚人一把吧。朋友说，这怎么可能，愚人节洋人节，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从来不过洋节的，连214的情人节都不过，还过什么愚人节。今天给你介绍几位好朋友认识，都是挺不错的人。怎么样？你要过节吗？那么，你自己惦量吧。怕被愚人一把，就别来了。
　　 我怕什么，大不了当锻炼身体，看看风景。你等着，我保证按时到达。柳懿姿放下手机，打开手里的杂志读那简短感人的爱情故事。
　　 这个胖子，怎么回事，撞就撞了，说就说了，过就过了，还有什么说的呢？看看表，马上就到时间了，得走了。
　　 大强说，不，我是说，我撞了你，对不起啊。如果那儿有损失，我愿意赔偿。
　　 柳懿姿说，算啦，过去的事情就让春风吹去吧。对了，刚刚我说的话也有些太过火，别在意，今天，愚人节，就算我说的是反话吧。
　　 没事没事，是我不对，你批评的对。大强笑着。还是好话中听啊。
　　 行吧。我还有点事，再见。柳懿姿不知道这男子笑着的意思，有些警惕。当然，也确实到点儿了。
　　 好，再见。大强也感觉时候不早了，得赶快去餐厅。请，大强做一个手势，让柳懿姿先走。柳懿姿也没客气，坐上电动车拐向“德庄”。大强看着女人往那边过去，想，别是朋友请的朋友吧。世上的巧事，不能这么巧吧。
　　 但事情就是这样，大强进入包间，一眼就看到了柳懿姿。他朝她笑，她也朝他笑笑，两个人都有些尴尬。大强想，好在刚刚情绪缓和了，不然，现在可怎么见面！
　　 请客的朋友在大圆桌上一一介绍，大强与柳懿姿才相互知道彼此的姓名所在。他们又相视而笑，远远晃一下杯子，算是正式认识。朋友的朋友就是自己的朋友，不打不相识，这些全都在他们之间应用了。
　　 席间大家相互敬酒，柳懿姿端杯子到大强身后，打断大强跟邻座的谈话：来，敬你一个，算是给你赔礼道歉！大强连忙起身：不敢当不敢当，道歉，这是那儿的话啊。柳懿姿喝点儿酒面若桃花，眉目含情，让大强这死胖子一看就有些醉：其实你刚刚说的对，就是我的不对，你批评的还不够呢。柳懿姿看着大强，这回不觉得难看，到觉得这人实诚，放心。当然，还是他的态度转变得恰到好处。在市场大门口分别时她就在心里嘀咕，这样的男人还差不多，有错能改，没错也敢承担，这才是好男人嘛。这比自家那嘴上从来不让人的家伙好多啦。男人嘛，气度才是风度！现在看他还在赔礼道歉，就有些想笑。她还是压住了：行啦，我那点丑态，你不会想让所有朋友都知道吧！认识了，就是朋友，多提醒，多帮助。说着举起杯子，来，喝一个，一切都在里边了。大强再笑：好，不说了，都在里边，干！说着一仰脖喝空了杯子。柳懿姿喝了一大口，腼腆地笑笑：我不行，见谅。大强说，没事，说着用手轻拍了一下柳懿姿的肩背。没事，你继续进行。柳懿姿笑笑，双方心照不宣。
　　
　　 二
　　 酒后无事。大强照旧上自己的班，柳懿姿照旧在孩子丈夫和单位之间穿梭。生活本来平淡如水，若不是春风吹拂，估计也不会见到柳叶飘去，草色青青。
　　 那天是柳懿姿少有的一个清闲日子。本来，她想好好睡个回笼觉。可是早早地就被儿子闹醒了。儿子闹，男人翻了个身也不去管。对了，就是他去管，柳懿姿也不会放心。怎么啦？一摸，头上发烫。一量，39度。忙喊男人，上医院。没等男人起来，她已经拿毛巾在儿子头了敷过好几遍了。怎么就磨叽个没完，不知道儿子烧得利害吗！一忙，唠叨由不得冒出来。你看，人就是这样，无论多么清高，一到家庭生活的油盐酱醋里，想品位都品位不起来。如果到外边，谁能看出谁家里的那么琐碎？所以人不可貌相这话，不单单说貌相，也说貌相衣着之下内心里的纠结。
　　 男人起来，把电动车推过来带着儿子往医院走，刚走上马路没几步，停哪儿了。跟在后边步行的柳懿姿急得上火：还不快点儿，等什么呢。男人说，嚷嚷个啥，又不是我不想走，这是电池没电了。你昨天骑回来不充电，谁知道今天要用车呢。男人这么一说，柳懿姿更火：充电不是你这个大男人每天要做的事吗？你昨天玩儿那么晚回来，咋不知道把充电器插上？还有脸说我。正说着，一辆车停在路边，柳懿姿一看，是大强。大强说，看你在路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柳懿姿看大强的车，也顾不得平时的矜持：儿子发烧，想到医院，车没电了。大强忙说，快，上我的车，送你们去，别磨蹭了。柳懿姿把儿子领过来，上了车，对丈夫说：我们先去，你把车放回家再来吧。这回儿，她顾不上给丈夫解释大强是谁为什么认识他了。
　　 大强把帮柳懿姿把儿子送进医院，又跑前跑后地帮挂号，直到柳懿姿的爱人来了才离开。儿子血象有些高，别的没什么问题，就是感冒引起。这让柳懿姿放下心来。现在已经输液，才顾上问大强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咋恰巧遇到路边，帮上这么大忙。大强说朋友相约去玩，正好路过。碰上就是巧，也没那么多讲究，谁让咱们认识呢！柳懿姿说，看来，人生确实需要些撞命呢，不然，没有机会相识，你路过也不会停下帮咱啊。大强笑着：那到是的。不认识，就是遇到事，也多擦肩而过。要不说人是需要缘分的。柳懿姿说，嗯，是这样的。
　　 男人来了，头上冒着汗珠。柳懿姿介绍于友先，又向于友先介绍朋友的朋友大强，吃过一次饭，相撞的事情说不清楚，就省略了。于友先就跟大强握手：谢谢，谢谢啊。要不柳懿姿有你这个朋友，今天还真有些难住了。你们是朋友，咱是朋友家属，就都朋友了。以后再感谢你，请你吃饭。柳懿姿说，行吧，就不用说那些没用的了，我们把人家的正事给搅了，耽搁了人家这么多时间，现在孩子没大事了，你就忙你的吧。大强说，没事，孩子没事就好。于是告辞。
　　 大强开车走在路上不觉有些感慨，想不到柳懿姿这么绰约的女子，也是满身的家务琐事。双笑人的缘分，碰上了好像随便就能遇到。过去，这么点的小城里怎么就从没见过她呢？那笑，那怒，到也是很有些味道的。想着，脚下油门下去，汽车呼地一下窜出老远。路边老人望着说，这小子，想什么呢，跑那么快。
　　 这天，柳懿姿打电话给大强，说什么时候有空儿，当家的说请你吃个饭，正式感谢一下你。大强说，吃什么吃，朋友间那么点儿事，算不得什么的。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弄那么大，这让人家很难做人的。大强又问孩子的身体，柳懿姿说扁桃体发炎太多，医生建议摘了。大强说，最好别摘，总是个器官呢。柳懿姿说，他这器官成了病灶，一年住好几次院，都是因为这个问题。大强说，如果对身体无碍，取了也好。柳懿姿说，请你吃个饭，还那么难啊。大强说，你不知道，我吃一次长一次，现在这胖不是什么好事，我是害怕啊。过去没有节制，现在不得不小心些。柳懿姿说，这到是有些道理。吃多了再想办法减下去，不是什么好事情。她知道好些姐妹减肥的痛苦经历，花了不少冤枉钱，身体受了不少罪，结果搞乱了内分泌，有人弄得雀斑满脸，还是没达到预期效果。管不住嘴，怎么也没用啊。大强这人，憨头憨脑的，不笨呢。便不再强请。那样，得空请你喝茶吧，这个不长肉。柳懿姿的话很甜，完全没了头一次遇见时的寒冷锋利，大强很喜欢听这样的声音。这个可以的。大强模仿着小品里的声调，叫柳懿姿听得好笑。好，这个可以就等我通知，到时候约你。柳懿姿轻轻地笑了，她的感觉很好，心里像有一道甜甜的水流奔涌。朋友，让你感觉亲切而不烦，实用而不腻，真是快慰心景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