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晌的日头，火辣辣地暴烤着大地，炽焰正凶。路旁的柳树无精打采地垂着枝条，加上本就佝偻的腰身，看上去就像行将就木的老妇，奄奄一息。树上蝉的鸣叫也是有气无力，失了往日的欢快，如拿不到赏钱的吹手，有一声无一声地应付着。
　　 空气里一丝风都没有，游目远眺，只看得见滚滚的热浪自地上升腾，仿若妖魔狂舞，无止无休。
　　 成翼觉得自己浑身的毛孔都要张开了一般，头上的汗顺着脖颈淌下来与身上的汗混在了一起，湿湿的，粘粘的，让他无比难受。早上刚冲的澡，到这会儿算是白费功夫了，还有这一身的崭新打扮，真个是名副其实地“泡了汤”。不知待会秋桐的父母看了会有什么想法，是不是会继续摆出一副鄙夷的表情？本来他们就对自己这个农村出身的穷小子颇有微词，再看到自己现在的这个落汤鸡样子，更会加深他们“烂泥扶不上墙”的印象罢。
　　 还好，秋桐是不会嫌弃自己的。想起秋桐，成翼的脸上浮起了一抹微笑，嘴角不自觉地就扬了上去。
　　 三年了，跟秋桐的这段恋爱时间说长不长，但是说短却也并不短。若不是她的父母一直从中阻挠，怎会眼瞅着奔三的年纪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却恁是解决不了呢？为了尽量让未来的亲家满意，也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在别人面前腰杆尽量能挺直一点，成翼的父母倾尽家底，甚至拉下脸皮东求西借欠了一屁股债终于给儿子在城里买了一套大小还算过得去的二手房，简单装修了一下，权作新房。老两口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但成翼感激并知足，他心里明镜似地清楚，对于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终年辛劳却攒不下几个钱的父母来说，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有了房子，总算是对苛刻的秋桐父母有了个交待，可惜依然改不了他们骨子里对乡下人的那种轻视。成翼对于去见秋桐的父母，那是非常的头疼，可是不去又怎么能顺利迎娶秋桐过门？即使两人真心相爱，即使有秋桐从未嫌弃的鼓励，成翼还是心有戚戚，终日忐忑，不敢轻易再登秋桐家门。这次，若不是秋桐“疾言厉色”地一再威逼，成翼是万万拿不出丝毫的勇气来上门提亲的。
　　 烈日炎炎，身上依然汗流不止，短袖白衬衣在束腰处已经洇出一圈明显的汗渍。成翼苦笑一下，再看了一眼手中拎着的买给秋桐父母的礼物，心中掂量着这些东西在他们眼里的分量，不禁又犹豫了。
　　 左手上是一个精美的白金酒礼盒，右手上是托朋友从韩国捎来的一套化妆品，东西并不重，但成翼提在手中却是倍感吃力。这差不多算是他一个月的薪水了，能不心疼么？心疼还是其次，只是这些东西能否让秋桐父母对自己的印象有稍许的改善，成翼心里一点底都没有。这点钱，在他们眼里看来根本是微不足道的，就看心意领不领了。
　　 正优柔寡断间，裤兜里的手机响了，铃声舒缓悦耳，但却让成翼的心忽地就收紧了。成翼把右手上的东西并到左手，掏出手机一看，果然是秋桐打来的。他摁下了接听键，秋桐清脆的声音立刻就响在了耳边：“你磨磨蹭蹭地干嘛呢？我爸妈都要开饭了！赶紧的，快点来啊！”
　　 成翼吃力地抬起左手用手背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嗫嚅道：“好……好……，我这就去！”
　　 挂了电话，成翼原地又呆了半晌，末了长吐一口气，似终于下了决心，抬腿往秋桐家里走去。
　　 【二】
　　 成翼局促地坐在餐桌末端的位置，有点尴尬也有点不安。
　　 进门时秋桐蜻蜓点水式的一吻丝毫没有消减他心中固有的紧张，秋桐的父母就坐在对面，时不时抛过来的眼神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威严，这让成翼不自觉地就把自己想象成了审讯室里的嫌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权威绝不容许一星半点的忤逆。
　　 秋桐和母亲分坐在父亲的两旁，三人均位于餐桌的另一端，这段短短的距离，在成翼看来，却如千山万水一般迢遥，似天堑般不可逾越。
　　 气氛愈显尴尬，没有缓和的趋势。半晌，还是秋桐心疼成翼而率先打破了僵局，开口道：“翼哥，尝尝我妈的手艺吧，来，吃块鸡腿！”说着夹了块鸡腿就往成翼的身边蹭去。
　　 “小桐——”父亲威严的声音响起，平缓却有力。
　　 秋桐不自觉就停下了身子，回头看看父亲板着的面孔，又看看母亲责怪的眼神，吐了一下舌头，乖乖坐回原处。
　　 成翼见状更是如坐针毡，分外忐忑，开口不是，不开口也不是，身上立马又出了一层汗。
　　 “成翼啊，欢迎你来我家做客。不过动筷之前，能不能告诉我，你这次来的目的啊！”秋桐父亲还是不紧不慢的语调，老爷子倒是很懂恩威并施之道。
　　 目的？您老真会装糊涂，不会有比你更明白的人了吧。成翼心里想到，但是嘴上却不敢这样说。
　　 “唔……伯父，我今天来，是……是……想请您和伯母答应我和秋桐的……婚事的……”
　　 “哦，这么说来，你是来提亲的了？”
　　 “嗯……是的……”
　　 秋桐的父亲斜睨了一眼成翼放在客厅茶几上的礼物，微微一笑道：“呵呵，现在的年轻人真会办事，开门见山干脆利落啊。当然了，我老头子也不是什么老封建，年轻人崇尚自由恋爱，不像过去那样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这点我看得开。但是，最起码的规矩还是要有的，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成翼忙不迭地应道。
　　 “我说成翼啊，你也太不懂规矩了吧。我家小桐要模样有模样，要家世有家世，你来提亲带这么点东西就能堵住我们的嘴？这要是说出去，街坊邻居们还不笑话死我们庄家啊！”许是看不惯老头子的旁敲侧击，更许是厌倦了两个男人之间的“委婉交锋”，秋桐母亲毫不讳言地插了进来。
　　 “那您老的意思……”成翼倍感惶恐。
　　 “我的意思，你带的这点东西权当见面礼吧。回去打听打听，谁家嫁闺女不得收个万儿八千的彩礼，还有，结婚的房子我们虽不太满意，但也不想过分为难你们家，就算合格了。但是，家具电器之类的生活必需品，还是要你们男方出的，你看行吧？”
　　 “这个……嗯，好的……”为了自己和秋桐将来的幸福，成翼咬牙答应下来。
　　 “妈——，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啊！”秋桐实在忍不住了。
　　 “你闭嘴！”秋桐母亲呵斥了女儿一句。“成翼啊，回去跟你父母好好说说，不是我们有意刁难，要不是我女儿偏偏看中了你，哭闹着非你不嫁，以我们家的条件，小桐只会嫁个好人家，你们家这点礼钱和家当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了，是不是？”
　　 成翼那个汗啊，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脸上虽觉快挂不住了，但还是麻木地在点头。
　　 秋桐母亲似乎很满意成翼的态度，脸上堆上笑容，转换语气道：“好了，说开了就是喜事了，要高兴，来来来，吃菜吃饭！”
　　 成翼哪还有吃饭的胃口，他心里五味翻涌，脑子一片空白，沉吟半晌，终于站了起来，开口道：“伯父伯母，你们的话我记住了，我不饿，你们慢用，我先回去了。”说完转身离开了餐厅，出门而去。
　　 秋桐一跺脚，冲着父母白了一眼，起身追了出去。
　　 餐桌上只剩下了老两口，你眼望我眼了一会，老爷子目光又落到了茶几上的白金酒上，支吾道：“是不是……太过了？”
　　 秋桐母亲的视线也落在了化妆品上，脸色黯淡下来，没吱一声。
　　 【三】
　　 跑到成翼住的楼下，气喘吁吁的秋桐总算追上了心上人。
　　 她在身后连声喊着成翼的名字，成翼只当没听见，自顾自地上楼。秋桐急了，连赶几步在一楼楼梯拐角处一把拽住了成翼。
　　 成翼止步，转身面无表情地看着秋桐，一言不发。秋桐本想埋怨几句，看到成翼的样子，怨气瞬间化作心疼，安慰道：“翼哥，别生气了吧！”
　　 “……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恨我家世不好！”成翼铁青的脸出卖了他的话语。
　　 “我爸妈就那样，刀子嘴豆腐心，他们就是故意那样说的……”
　　 “故意？这都多少次故意了？说白了他们还是看不起我，看不起我们家！我们是乡下人，我们穷！”面对秋桐，成翼不再那般压抑自己。
　　 “可他们也是为了我好啊，房子他们满意了就好办多了，礼金的事我们一起想办法，看在女儿的终身幸福上，他们不会太过分的，翼哥，你就放宽心好不好？”
　　 成翼脸色终于缓和下来，不再怨怼。
　　 “我爸妈就是讲究脸面的人而已，谁都希望自己的儿女婚事能风光大办，这点多少咱们可以体谅。最重要的，我们是当事人，要结婚的是我们，你爱我我也爱你不离不弃就行了，是不是翼哥？”
　　 秋桐的表情从没让人这么怜爱，一股温情从成翼心底浮上来，他凝视着秋桐红扑扑的脸蛋，末了一把将她拥在怀里，紧紧地搂着。
　　 两人不发一言地拥抱着，甜蜜地享受彼此的爱意，此时无声胜有声，浓情时刻，再无其他烦忧。
　　 正值两情相悦之时，忽地“咔嗒”一声自身后传来，接着一楼住家的门吱呀一下打了开来，一个老太的身影随之出现在门口。
　　 两人转身，看清了老太的模样。灰黑的衣衫，花白的头发，苍老的面容上一道道皱纹深刻展示着岁月无情的印迹。尤为可怖的是，老太竟然还瞎了一只眼，另外一只眼睛里也是浑浊不堪，黯淡无光。她怀里抱着一只黑猫，脚下还跟着两只小花猫，开门后就站在门框处一动不动地盯着成翼和秋桐。
　　 秋桐似被老太的举动和表情吓着了，慢慢闪到了成翼身后。可老太怀里的黑猫却不想放过她，两眼炯炯，死死罩定秋桐，眨都不眨，转到哪跟到哪。这令秋桐极度不安，她情不自禁握紧了成翼的手。
　　 还是成翼率先反应过来，他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开口道：“不好意思啊大娘，吵着您了吧，我们这就上去！”
　　 白发老太未作一声，只是面无表情地用那独眼看着他们。成翼拉着秋桐的手快速上楼，拐到二楼的时候往下看了一眼，发现老太和黑猫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如定格一般。只是脚底下的两只花猫不知主人开门的意图何在，围着老太双腿边蹭边喵了几声。
　　 秋桐只觉背脊一阵发凉，催着成翼赶紧上了楼。回到六楼家里，秋桐依然惊魂未定，拍着胸口说道：“妈呀，吓死我了，这老太太什么人啊！”
　　 成翼苦笑道：“她一直就这么古怪，孤身一个，不喜与人交谈，听说是这栋楼里时间最长的住户了。”
　　 “哦，这么孤僻啊，模样也蛮吓人的，邻居们能处得来么？”秋桐问道。
　　 “我搬来的这段时间，确实听到邻居们多有抱怨，这韩老太性格怪僻，不喜欢与人相处，又不知为何独爱养猫，还养了不止一只。大热天的，弄得满楼上下猫屎猫尿味熏人刺鼻，有时猫叫的声音更是瘆人。别人偶尔受不了下去找她，她也置之不理，毕竟谁也没有她住在这里的时间久，加上岁数又大，真是叫人无可奈何啊！”
　　 “哦，真是个怪老太太呢！”
　　 成翼看着秋桐，忽然眨了眨眼，笑道：“小桐，将来这就是我们的住处了，或许一辈子都要住在这里，跟这样一个怪老太做邻居，你担不担心？”
　　 秋桐也眨了眨眼，跟着做了个鬼脸，“有你在，我怕什么啊！那老太又不是什么吃人的怪物，只是觉得怪可怜的……”
　　 成翼呵呵一笑：“那就好。”说着摆出一副可怜的表情，“我饿了，你做点好饭犒劳一下未来老公的肚子可好？”
　　 秋桐“扑哧”一笑，继而鄙夷道：“我就不！死要面子活受罪，谁让你刚才不在我家吃了？”
　　 成翼无语，一脸的难堪，不知如何是好。
　　 “放着好菜好饭不吃，跟着你就只有吃苦的命！好了，我这就给你做去，别在这丢人现眼了，来帮忙！”秋桐半怨半嗔道。
　　 成翼如奉纶音，赶紧屁颠地跟着秋桐去了厨房。
　　 【四】
　　 寻猫启事：本人乃安居小区三号楼一单元一楼西户之韩老太，因不明原因，家中黑猫不见，遍寻三四日仍毫无下落，心内如焚特此张贴寻猫启事。有告知家猫下落者必当重谢，送猫返家者愿以房屋相赠！谨致此启韩老太X年X月X日。
　　 成翼于下班的路上就看到了这份启事，入得小区一路行来更是随处可见张贴痕迹。启事上的黑猫照片入目扎眼，但犹不及启事上的内容令他震惊。
　　 心内如焚，房屋重谢一类的字眼已经足够夺人眼球，这到处张贴的启事更是表明了韩老太对黑猫的重视程度。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抑或黑猫的存在对韩老太究竟有着怎样特殊的意义才能导致她如此不顾一切的作为？
　　 不就是一只猫嘛？若真喜欢可以再养一只，丢了也不至于如此大张旗鼓地寻找吧？成翼想破脑袋也想不通。
　　 来到楼下，楼洞两边同样各贴着一张启事，看着那黑猫的照片，成翼眼前不知怎么就幻化出了韩老太在家里坐卧不宁忧心忡忡的样子，恻隐之心忽起。
　　 上得楼来，走到家门口，成翼掏出钥匙正要开门，对面的门忽地打开了。
　　 屋主老贾从门内探出头来，先是看了成翼一眼，没出一声，然后伸颈又往楼下瞄去，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成翼不解，开口问道：“贾哥，你这是演的哪出啊？”
　　 “嘘——”老贾把食指竖到嘴唇上，示意成翼噤声。
　　 成翼愈发奇怪，“怎么了这是？”
　　 老贾再往楼下瞅了两眼，确定没人上来，这才转过头来回应成翼道：“小成啊，下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