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葫芦河】读书札记---记忆深处的震颤 ————读长篇小说《生命册》
当文学乘上网络的快车并不断加速后,便日渐淡出了艺术圣地,离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远了。于是,玄幻迭出,穿越频繁,现实倒成了曾经的记忆。
在中国当代文学中,长篇小说一直是个弱项,客观地说,还没有产生出过像样的作品来。加之,被网络一冲,更显得衰草一地。杨光祖先生曾说,中国的长篇小说大多是一棵树,还没有形成森林。其实,杨先生高估了,如果是树,哪怕是一棵,也对得起祖先了。听说茅盾文学奖是优秀长篇的标志,恕我直言,茅奖作品我读过大半,除《平凡的世界》有点意思外,其余不值一提,尤其《秦腔》之类,连小说都算不上。我一向觉得,长篇小说是当代中国文学的一种尴尬。
这种尴尬,到了2012年,中国龙年稍有了缓解。自然,这只是我心中的文学感觉而已,至于他人或许不会有的吧。
2012年第一期《人民文学》登载了李佩甫的长篇小说《生命册》(上部)(下部在第二期连载),可谓龙年龙抬头,气象为之新。这半部小说我是在年关大忙之际,抽空一字一句读完的。老实说,这是我迄今为止读到的当代中国长篇小说中最好的一部。按理说,这样好的小说,开半夜车,可以一气读完的,但我没有,我是故意拉长了阅读的时限,让日子的长度和小说的厚度相交相溶。它让我真正体味到了中国城市的残酷,体察到了中国农村的尴尬;也让我真正看到了中国那段历史倒着前进的险境,看清了中国人民屈辱生存的窘境。读过历史教科书的人都知道,中国近代史是一部中国人的屈辱史,这种屈辱主要来自外敌的入侵。读了《生命册》,使我了解了那个年代中国人的屈辱,这种屈辱完全来自中国自身。
屈辱是记忆深处的疤,当它被揭开时,灵魂必定震颤。
那么出路在哪里呢?老人家说过了:自强不息!小说中的主人公“我”和“骆驼”是最早自觉自强的人,他们代表了改革开放初期文人的自强;然而,自强的过程仍然是屈辱,这种屈辱主要来自灵魂深处。钱钟书先生曾代言魔鬼说:我是做灵魂生意的。他们几乎都去做了这种生意。套用赵本山的一句小品词:人强了,但灵魂没了。结果是大痛苦!
文人于现实是尴尬的。他们收获的不是名利,而是痛苦,大痛苦。
正如小说名“生命册”所言,这只是几中国人(“我”、梅村、老姑夫、骆驼、梁无方、虫嫂、老杜、春才、卫丽丽,等等)的命运册页,虽然没有形成森林,但也有几棵大树挺立在那里了。
听说李佩甫从来没获过什么文学大奖,但他一直坚持和坚守着生命式的创造。《生命册》是他生命的作品,即便将来仍获不了什么大奖,但它会挺立在衰草之上,成为一种高度。
浓郁的乡土伴着苍桑的人生
——读长篇小说《银鱼来》
《人民文学》一直坚守着文学的高品位和高纯度。在中国被无数商品浪潮席卷的当下,能够坚守住最初的理念,实在是难能可贵。只因为有这样的坚守,才引导了中国文学的强劲发展,然而这种强劲是艰辛的。
从今年的情况来看,截止目前《人民文学》推出了两部高质量的长篇小说,一部是李佩甫的《生命册》,一部是冉正万的《银鱼来》。在《记忆深处的震颤》中,我说《生命册》是“迄今为止读到的当代中国长篇小说中最好的一部”,没想到这话说得早了点,待读完《银鱼来》,觉得这话要修正。《银鱼来》真正让我震撼了。相较于这两部小说,《生命册》在某些地方还不能做到尽善尽美,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到位,《银鱼来》你却几乎挑不出它的瑕疵。读《银鱼来》就像是品陈年老窖,虽然不烈但慑人魂魄,虽然不艳但醉人心神,仿佛是智者叙谈,故人话旧,让人在在无知中感触,在无形中顿悟。
《银鱼来》依然采用中国传统的构思,通过两个家族范家和孙家的磕磕绊绊,推动故事的发展,因为两家是“一个老祖婆”繁衍的,所以他们的矛盾从来没有激化到你死我活,——当然,范若奎枪杀孙佑能除外,这是阶级立场所导致的恶果。因为更有甚者,反利用了这一武器来屠杀同族,像范佑学杀害范若昌全家,其实是含了人性恶毒的因素在里面。——小说的主要人物孙国帮和范若昌,是这两个家族的代表,他们年龄相仿,经历相同,仅仅因为近千年来的宗族历史和理念,他们之间形成了一堵无形的墙。正如孙国帮后来自我反省的那样:“自己在心里砌了一道坎,然后拼命想爬到坎上去,结果却一次次摔下来,坎很高,摔得也很重。”随着时代的大变革和经历人生的各种挫折后,孙国帮慢慢地醒悟了:“不知从何时起,这道坎矮下去了,矮到几乎消失,这时,他能看见坎后面的范若昌,他特别想告诉他,银鱼没有了,他们是因为你才没有的。”
银鱼是贯穿小说的一条若隐若现的牵魂线,是银鱼牵着两个家族的丝丝缕缕,是银鱼牵着四牙坝村人的家长里短,是银鱼牵着孙国帮带儿子孙佑能走出了山村(虽然是意外失散),是银鱼牵着人们的记忆将岁月慢慢沉淀……从“银鱼来,银子来”到银鱼的化为历史,见证着自然的潜变,隐含着世道的巨变。银鱼仿佛是一个幽灵,在孙国帮和他哑巴儿子孙佑贤做的鞭炮声中飘荡。
自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小说以乡土取胜,也出了许多精品。《银鱼来》几乎是采用原生态的乡土,让我们领略到了贵州老区乡土的浓烈气息。“进入仲夏,银鱼的腥味被热风荡尽,取而代之的是瓜果嫩熟的暗香。花朵努力开到最艳,藤蔓上的触须努力延伸到最远的地方。”这里的土地是何等的让人心醉。而以孙国帮为代表的农民却又是那样的纯朴、耿直、要强:“不知从何时起,他和他的前辈就认定了这样一活法:能不求人坚决不求人,活自己的,别的事一概不管。”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四牙坝所养育的这方人在固守祖宗“先规”的历史变迁中,经历风雨,倍尝艰辛。小说将这所有的一切都浓缩到一位百岁老人的所思所想和所感所悟中,通过他的内心世界,让我们更为深刻地感受到岁月的无情和世道的无常。其实人生的烦恼皆由虚荣所致,当孙国帮了悟后,他便迷上了做鞭炮,即便到了百岁,也和他的八十岁的儿子每天坚持做鞭炮。“他越来越喜欢做鞭炮,他把想不完全的事情全都裹到鞭炮里,也越来越喜欢听鞭炮声。仿佛叭的一声,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有现在,在这一刻不用分心,也无心可分。”
随着城市的硬化和人们越来越远离土地,我们愈加感到泥土气息的淡化和人情的冷漠。《银鱼来》为我们带来的不仅仅是一次精神的大餐,更是一次乡土的回归。乡土是历史的真正的产床,我们的根永远在那里!
最后要说到《银鱼来》的语言。客观来讲,《银鱼来》的最大成功之处就在语言,不论是景物描写,还是心理描写,语言都极为凝炼生动,读来让人回味无穷。他写余红岭:“山岭像火焰一样红,虽然像火焰,却又是湿润的、娇嫩的,没有火焰逼烤人的炽烈,而是轻轻地荡漾着,充满了诱人的宁静。”他写“凉衣竿”讲故事:“自负地取下嘴里的烟杆,抹断烟杆牵出的亮闪闪的口水线……把烟杆放在嘴里吧嗒吧嗒两口,瞟了在座的人一眼,故事才从他嘴里缓缓地像文火熬老汤一样慢慢冒出味道。”他写孙国帮的痛:“疼痛很快汹涌而来,像一些杂乱无章的思想,嚷着要让每块肉改变存在的方式。孙国帮感觉不光身体在痛,他感觉连被子也在痛,床也在痛。”他写孙国帮的逃跑:“他没料到自己能跑这么快,浑身没有重量,轻飘飘的,即使迈开大步,他的脚也仿佛轻缓地往一旁窜。”等等。这些诗一样的语言,在很大程度上增加了小说的质感和亮点。这也是《银鱼来》让我们爱不释手的主要原因吧。
英雄的真假命题
——读长篇小说《亮剑》
《亮剑》无疑是中国近十年来影响最大的一部小说,按理说,评个茅奖是没啥问题的,但遗憾得很,只获过很不起眼的“解放军文艺奖”而已。
在中国获大奖的不一定是好小说,没获大奖的倒是好小说,《亮剑》便是如此。其实文学的获不获奖,已与民众无关了,那只是所谓文学家的一种自慰方式而已。
对于一个民族来说,文学虽说是精神的独舞,然而由于自身的堕落,已经淡出了民众的舞台,其处境不是用尴尬一词可以尽说了。
然而,英雄的情结并没有被商品的浪潮卷去;所以,人们在酒足饭饱之后,依然要谈起英雄。自然,他们所道的英雄总是在半个世纪之前。世无英雄,只好在历史和故事去寻找了。
《亮剑》似乎正是对应了当下中国人的英雄饥渴症,所以一经出炉,便火遍全国,听说连海外华人也是津津乐道。后来拍成电视,更是飞入寻常百姓家,使得李云龙家喻户晓了。──英雄就这样诞生了。
客观来讲,电视剧拍得很不好,硬伤有二:一是李云的婚外恋,二是砍掉了文革殇变。李云龙搞婚外恋纯属扯淡,大大违背了原作的旨趣;这大概是剧作者过于迎合当下观众的低级趣味,由时代病因所致吧。文革殇变是《亮剑》写得最精彩的部分,其深刻细腻和震憾人心处,要比高行健的《一个人的圣经》胜出三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亮剑》的前三分之二是后三分之一的铺陈,唯如此,方显出英雄的大悲剧来。电视剧只是李云龙的英雄假命题,小说方是李云龙的英雄真命题。
没有英雄的民族是一个平庸的民族。当我们因一时的愚昧而扼杀了自己的英雄后,如果还要用瞒和骗来掩饰的话,那就是愚昧透顶了。
《亮剑》不是英雄的颂歌,而是英雄的挽歌。它所反照的不是一个民族的伟大,而是一个民族的愚昧。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