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再见许磊，我以为我会像以前一样，掌心冒汗，心跳加速，微微低头抿出一个温柔羞涩的笑意，如娇花照水。
　　 可惜，当我望向他的那一瞬，望见他更显清瘦微黑的脸庞，望见他岁月镂刻的眼角露出的沧桑与疲涩，才知道岁月在我们之间，早已画下了一道深深的痕印。一颗心，突然就变得很平静。
　　 我含笑伸手，主动握住他骨节分明的掌心，发现那里凸起的老茧，不经意间就硌痛了我的指尖。我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扬脸笑道：“老同学，你好啊。”
　　 许磊身体僵直地站在我面前，看上去有些发窘，但是很高兴。一双手下意识地搓着，微垂着眼睑喃喃道：“你能回来，真好。”
　　 包厢里人声鼎沸，喧闹而热烈。一大票老同学聚在一起，虽都过了而立，但仍免不了嘻嘻哈哈地打趣和八卦一回。反倒是我跟许磊，显得过于疏淡和怪异。
　　 “这些年，你，过得好么？”许磊深深地看我一眼，又飞快地转开眼神，语气中，有着异乎寻常的沉郁和关切。又似乎，带着些负疚和自卑。那神情，竟变得说不出的萧瑟和陌生。
　　 这哪里是我所认识的许磊呵？那个潇洒俊逸、意气风发的男孩儿，那个喜欢穿干净白衬衣的男孩儿，那个仰着脸儿一字一句给我读徐志摩的男孩儿，那个有着腼腆质朴笑意的男孩儿，那个写得一手好字和好诗的男孩儿，那个将单车踩得风一样的男孩儿，怎么能跟眼前这个萎靡自卑的瘦削男子画上等号？
　　 什么时候，我跟许磊，竟陌生疏离得站在了天涯的两端？这似水流年里的纠结痴缠，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淡变浅？印在光阴背后的故事呵，什么时候成了一颗随波逐流的砂子，在滚滚红尘里渐消渐散？
　　 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
　　 【二】
　　 许磊是我中学同学。
　　 那时候，我是班长，他是副班长。完全按成绩分派工作。开学一周，班主任从案头厚厚的作业本中探出头来，语重心长地说：“班级的进步成长就靠你们了，希望你们两个合作愉快。”
　　 我跟许磊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激动和决心。为了不辜负老师的期望与信任，我俩经常在一起商讨班级事务，将各项工作打理得井然有序。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我说了算，但没有许磊的支持与配合，我也就是个光杆司令。
　　 我爱好文学，喜欢课外阅读，有着丰富的想象力，作文水平在班上独树鳌头，并经常为广播站提供稿子，且各科成绩一直排年级前十名，在校园里风光占尽。在老师的支持下，我头脑一热，又组织了个文学社。我是社长，而许磊，理所当然地成了副社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校园里开始有我俩的传言，有些暧昧，有些晦涩。神经大条的我并不以为意。浑然不觉许磊看我的眼光经常走神，也浑然不觉有那么一个俊逸出色的男孩儿甘愿站在我身后，默默无闻。
　　 白雪阳春，日光倾城，校园后的那片小山坡开满了馨香淡绿的栀子，变成一个纯白新绿的世界。许磊说：“我觉得宁静优雅的环境，可以激发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以后我们文学社组织活动，就去那里吧。”
　　 我完全同意。因为我正在写《栀子花开》，准备去参加市里的作文竞赛。
　　 融融的春阳，丝绸般温润，将整个山坡映照得光华流转。醇浓馥郁的栀子清香，在身边萦怀不去，而三月末的天空，蓝得像一块清澄空幽的翡冷翠。
　　 我抱着本子坐在山坡上，看许磊穿一件干净的白衬衣，一条水磨蓝的牛仔裤，一双白球鞋，一手拿书，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步一步从坡下走来，走过茵茵芳草地，走过纷繁葱绿的花枝，走过一帧淡浓描绘的水粉。拂面的轻风，将他额际的黑发吹得轻舞飞扬。而沐在暖阳中的他，竟似也成了一幅轻舞飞扬的图画。
　　 许磊看到我，将手中的书本高高举起，薄细的唇线微微一咧，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我抱紧了手中的本子，突然觉得有些慌乱。
　　 “我去了图书馆，你不在。我想你一定在这里。”许磊略带低缓的语调，以及那温和的笑意，似乎带了些磁性的魔力，如一朵小小的流云，在我十五岁的天空悄然淌过，泛起一丝微漪。有那么一瞬，我几乎不敢看许磊的眼睛。因为那里面隐含着的一簇小小的火苗，竟似要亮过这倾城的春色。
　　 “徐志摩诗集。图书馆新到的，顺便带给你。”许磊很自然地在我身边坐下，散发着淡淡书香的诗集，就那样安静地躺在他手心。他微微侧身低头看我，那含笑的眸，白皙俊逸的脸庞，以及那一身清爽干净的衣衫上隐隐传出的洗衣粉的清香，都咫尺可及。
　　 我夺过诗集，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迅速打开扉页，心不在焉地翻看着，思绪却不知飘向了哪里。忽地，耳边传来许磊的轻笑：“佳慧，在想什么呢？书拿反了都不知道。”
　　 啊？！我蓦然惊觉，一张脸顿时酡红如熏。许磊一边笑，一边帮我把书反过来。白皙温热的指尖，似是不经意触碰到我的掌心。两指交汇的那一瞬，他突然大着胆子轻轻握住了我。
　　 一股异样的酥麻的电流瞬间传遍全身。我口干舌燥，感觉自己的头脑轰地一声，仿佛有什么击中了我的灵魂，霎时一片空白。但却又很清晰地感觉到他指尖的颤栗。想来，他的紧张，丝毫不亚于我。
　　 那灼热滚烫的气息，仿佛可以将一颗年少的心烧成灰烬。那懵懂青涩的初开的情窦呵，让我心如鹿撞，目眩头晕。半晌，我才羞红着脸抽出手，几乎是逃也似地飞奔而去。
　　 融融的春阳铺天盖地，盛放的栀子铺天盖地，翩跹的蝶儿和蜜蜂是漫天春色里流动的星星。许磊俊逸温和的笑意从身后潮水般袭来，几欲将我淹没。而我十五岁的花季，就那样迷失在三月末的倾城日光里……
　　 【三】
　　 许磊其实也很优秀。只不过，我的光芒盖过了他的风头，而他，又心甘情愿地站在我身后，默默扶持，默默付出。
　　 栀子花开至茶靡的时候，我跟许磊之间，已经有了一份小小的不为人知的默契和秘密。那秘密，如同一帧皴了春情的工笔，带着年少的憧憬和羞涩，将那份青果般稚嫩的忧伤和甜蜜，在雪色阳光里一并放飞。
　　 流水的日子，趟过紧张的学习与繁忙的工作，趟过我们朝夕相处共同成长的印记。我们开始谈徐志摩，谈舒婷，谈席慕容，谈雨果和莎翁。这些，都是我喜欢的名家。有时候，我们也谈理想和人生。当我们的观点出现不同意见和分歧时，许磊就会微笑不语，只用那双墨黑的深瞳，专注热切地看我。
　　 每每这时，我都会丢盔弃甲，铩羽而归。在这样的论辩和交流中，我发现许磊变得越来越自信，口齿也越来越伶俐。而他，从不忘从家里带来一本又一本让我求之若渴的大部头（他叔父是一所高中的历史老师）。为了这些我所钟爱的书籍，他几乎翻遍了学校图书馆，并将我看过的书做好标注。因此，他带给我的书，没有一本是重复的。
　　 那样繁复琐碎的事情，我不知道许磊私底下做了多少功课，花了多少心思。我只知道，许磊这个名字，已经像一脉小小的芽儿，在我懵懂青涩的花季里破土而出。那明亮干净的微笑以及那恰到好处的关心，让我陷入一张痴缠纠结的网中，欲罢不能。
　　 许磊曾送我一个漂亮的粉红色笔记本，那里面，一笔一划工整的小楷抄录着我喜欢的文学作品。我把这个本子连同我隐秘的心事，一同锁进了抽屉。虽然我跟许磊之间已经形成一种暧昧的关系，但我们却从不曾对彼此言明。仿佛那样的相知相惜，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班级事务和文学社的工作，在我们的精心策划与完美配合下，逐渐走上了正轨。尤其是那一本散发着墨韵清香的校刊引发的轰动，让我小小的虚荣心和自信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唯一遗憾的是，那次月考，许磊的成绩一落千丈，跌到了百名之外。
　　 说不介意那是假的。看着后排许磊沉默失落的背影，我的心，第一次感到了酸涩和无力。也许，这样的结果是预料之中的。因为我醉心于文学和各种各样的竞赛中，完全就是个甩手掌柜。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那么多事情，都是许磊一肩独揽，他又哪里能静下心来学习和复习？
　　 放学后，许磊被班主任留下来谈话。具体内容我不得而知，但低着头出来的许磊看上去有些萎靡。我靠在校门口的栏杆上，看许磊踩着夕阳，被落日镀上一层朦朦的金色，一步步向我走近。
　　 我刚想迎上去，同班的宋妍不知从哪里闪了出来，挡住了我的视线。宋妍个子高挑，肤色白皙，发育得很好的身材让她愈发玲珑秀丽，在一堆青果豆芽一般的女孩中，绝对的鹤立鸡群。只不过，她是那种只玩不学最被我看不起的人之一。
　　 “吴佳慧，你还好意思站在这里？”宋妍眯起细长的眼睛，有些气急败坏地说：“如果不是你那所谓的破事，许磊怎么会退步？又怎么会被老师批评？你知不知道，明天，老师还要叫他家长来？”
　　 我怔住。不只是为许磊，也为宋妍。许磊退步的原因，我最清楚，难道我心里就不难受？怎么她看上去，比我还激动？
　　 “你怎么不说话？”宋妍尖锐的声音再度响起。原本她便是众人瞩目的中心，这一叫，陆续就有同学围聚过来。看到是我，有些不解。也许，完全想不到我这位风靡校园的大名人怎么会跟宋妍在一起，似乎，还有些过节？
　　 看着周围越来越多的围观者，我微微变了脸色，一言不发地转身。不屑与宋妍起冲突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不想引发事端。许磊是我心底最私隐的秘密，我怎么可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取其辱，任她把刚才的那番话再说一遍？
　　 “许磊是人，不是你吴佳慧的私有财产。拜托你以后不要把他当牛马来使唤！”宋妍尖酸刻薄的声音，如同一支利箭，毫无偏差地击穿我所有的坚强和虚荣心。我不知道只比我大两岁的她，怎么会说得出如此恶毒的字眼，让人无地自容，羞愤欲死。
　　 骄傲如我，何尝受过这样的侮辱和攻击？泪水，霎时满头满脸。我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回身尖叫：“许磊想做什么，要做什么，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什么时候把他当成使唤的工具了？他爱做不做，我吴佳慧不稀罕！”
　　 说完这句，我掩面狂奔。身后，是嘘声一片。宋妍趾高气昂的身影连同许磊苍白漠然微微怔住的神情，一并消失在昏黄的暮色里。
　　 【四】
　　 “佳慧，还记得……那封信么？”许磊半眯起眼睛，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苦涩和追悔爬满他额角的沧桑和困顿。“那时候的我，实在是过于骄傲和自负，总以为自己就是整个世界。后来才发现，当年的我，是多么可笑和幼稚！而我，又犯下了多么不可饶恕的错误！”
　　 怎么会不记得？怎么可能记不得？我自嘲地笑笑，一颗心，如同被什么东西轻蛰了一下，有些许疼痛的感觉。很奇怪，这么多年过去，那封被我当场撕毁的情书以及当时发生的细节，我依然清晰历历。也许，每个人对于情窦初开的那些点滴印记，永远都不会消弭？
　　 那个初夏的早晨，天空是清润的灰，栀子已进入最后的繁盛，两只麻雀，在窗台上啁啾不停。那叫声，搅得正在预习的我有些心神不宁。我干脆合上书本，轻轻摩挲着许磊送我的那本簇新的《徐志摩文集》，一任思绪飘飞。
　　 许磊的座位，已空了两天。自那次我跟宋妍有过争执后，许磊对我的态度明显疏淡了许多。私底下，我也曾听过他们的传言。说宋妍跟许磊其实一直都很要好；他们俩经常周末一起出去玩，而且是许磊用单车载着宋妍；据说有人曾亲眼目睹宋妍抱着许磊的腰，两个人有说有笑，状似亲密愉快……
　　 他们说这些的时候，我知道他们在偷偷看我。可我装作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默漠而决然地做我自己的事，任失落和疼痛植入骨髓。好友乔摇着我的肩忿然道：“佳慧，你倒真沉得住气！我都快看不下去了！”
　　 我强忍着眸底隐现的泪光，攥着衣角在心底嘶喊：看不下去又能在怎样？如果许磊真是那么浅薄无知的一个人，他又有什么资格值得我付出真心？许磊呵许磊，果然是我，看错了你么？为何我听到你传言的时候，痛到无法呼吸？为何你不在的时候，我会食宿无味？
　　 我怔怔地坐在那里，那些栀子花开的记忆如同一帧帧黑白胶带，不断交织、重叠。而白衣如雪的许磊，带着干净温暖的笑意，穿过那一片香醇淡绿的花海，朝着我的方向，缓缓靠近。那神采飞扬的眉眼，那儒雅俊逸的气质，那一份无可比拟的体贴与呵护，合着纷纷扬扬的花瓣雨，融进我纯白美丽的冥思……那温暖熟悉又甜蜜酸涩的感觉，让我欲罢不能。
　　 我知道，两年多来相处的点点滴滴，我早已习惯了许磊所给的一切。我不敢想象缺失了许磊的日子，我十五岁的天空，会不会下雪？我绝不愿相信，许磊会是那么脆弱、那么肤浅的一个人。因为我们约好了，要一起上重点高中，一起上大学，一起走过求知求学的漫漫长旅的。
　　 “哗啦”一声，身后的座位有了动静。我的手一颤，那本诗集差点掉了下去。我刚想回头，宋妍的声音却夸张而尖锐地响起：“许磊，你好了？我还想着今天放学后去看你呢。”
　　 许磊低沉地回应：“嗯，好多了，谢谢。”
　　 “我就说嘛，小小的感冒是难不住你的。”宋妍笑吟吟地说，浑不觉自己的声音在这个安静的早自习里是多么的突兀，多么的不合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