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走在街头，闻见黄菊花飘在都市上空的香味时，我知道，这时节，离清明不远了。清明那天的黄昏，天空飘起了密密匝匝的雪花，我不知道是不是天空的眼泪。回家的时候，都市的人们在昏黄的路灯下簇拥成一堆一堆的，跪在一堆火的周围，有的用一次性杯子把一些液体浇在地面上，有的则嘴里呜呜啦啦地念着些什么，有的在流泪，有的表情木然……我知道，他们和我一样，早已离开故土，定居在了这个城市，他们也如我一样，一定相信人是有灵魂的，一定也相信在他们做这一切时，会有故去的亲人在看着他们。
　　 旧年的清明，我也如他们一样，买来一些冥币和香，泡了一杯祖母爱喝的春尖，跪在马路旁的树坑边，把那些冥币烧了，念了一些想念祖母的话，惟独那次，我没有哭。今年，我没再那样做，因为我怕那些飞舞着的黑色的纸灰把这个城市污染得更加脏了。
　　 所以，我决定，在这个四月，我要用心去祭奠。
　　 我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但我，要在这个繁荣盛世，默默念着那些革命先烈的名字，记得，今日的幸福生活，是他们用鲜血换来的。
　　 我那慈爱的祖母——一个典型的农家小老太，在辛苦地养育了几十个儿孙因病而逝，如今，躺在冰冷的地底下已经有二十余年了，但我至今忘不了她对我毫不保留的疼爱，在这个四月，我决定不再悲伤，默念她对我所有的好，认真努力地面对生活的种种，活成她希望看到的样子。
　　 我那因为备冬天家用的柴火而掉下山崖的文哥哥，他的话语还萦绕在耳边，可是他终究没有看到我的今天，当我把生活过得是他所期待的那样时，他却再也看不到了。我决定，在这个四月，把那些与文哥哥相处的美好日子，拿出来再温习一遍。
　　 我那如今我要责怪因为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而喝酒成瘾，得上肝癌离世的叔父，纵使他离世的原因让我很是不屑，但我还是要怀念因为有他而美丽了我童年的日子，我要以养女的身份去赡养我那孤苦的婶娘，我要把他的离去对家庭造成的伤害用我微薄的力量去抚平，给同样疼爱我的婶娘一丝心灵上的慰藉。
　　 我相信时间是最好的良药，那些失去亲人而苦痛的日子终究成为过去，我庆幸我能有这样平静安然的心情来诉说我那些已经离世的亲人，以及那些与其相伴的日子。
　　 幼时，清明往往是我们孩子们最期盼的与过年隔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日子，因为在那时有诸多好吃的可以吃。
　　 至于哪天上坟，这是家族里比较有地位的几个人商议好的，日子定好以后，最年长的伯父会派一个人挨家挨户的去通知。父亲在接到通知以后，就会安排母亲准备祭奠祖先用的各种吃食，有各色面食和小菜。而我们姐弟呢，等父亲从箱柜里拿出来早已准备好的黄纸，随他在庭院里印制冥币，一切就绪后，就等着对面山上谁喊一嗓子，说该出发了，我们姐弟便随父亲提上母亲装好冥币和吃食的篮子向自家的坟地走去。
　　 上坟的时间往往定在下午三点以后，家族里的几十个人会相聚在同一处坟地，先是放一串鞭炮，而后在先人的坟前献上各种小吃，孩子们会奔跑着争相把长条的纸钱挂在依旧枯着的蒿草茎上，每到一个坟上，伯父会安排一个年轻人在旧坟上添上新土，其余的大人们则给先人摆好吃食后，围成一圈边吃边喝酒，吃喝的空隙会给孩子们讲着这坟里埋的是都哪些先人，一一对应，当讲错了位置时，还会有知情者出来辩解，还会讲一些关于某位太爷某位爷爷生前的许多故事，每个人的脸上，看不出有多少悲伤，或许都把失去亲人的苦痛早就埋在了最深的心里，又或许对于生死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释然了。
　　 当太阳落山后，家族里的所有坟墓周围都挂上白色的长条纸钱，当所有上坟的人吃饱喝足后，提着空篮子回了家，这上坟的事，算是告一段落了。
　　 不管是住在坟地里的没见过面没有感情的那些先人，还是与我有深厚感情的祖母、文哥哥、叔父，都成了这个季节里最深的怀念。除了这些亲人，还有几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他们同样活在我的心里。
　　
　　 1. 根顺大
　　 我从来不知道他的名字，父亲说他是一位老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结束后，他因为腿部受伤被送回了家。他的长子叫根顺，所以村里人叫他根顺大。
　　 根顺大生得慈眉目善，一副热心肠，村里谁家有个家务事都找他来调解，谁家有白事红事都爱找他来理事，公正公平客观，赢得了好口碑。
　　 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父亲大喜，办宴席待客，家里顿时挤满了村人，大人的谈笑声，孩子的欢闹声回荡在村落的上空。父亲请了根顺大来吃酒，席间我听到了根顺大夸赞我的话，记得当时他喊着父亲的名字说教育出来的子女攒劲，有出息，没白费一番苦心。
　　 临上学的前几日，我骑自行车去赶集，置办一些出远门必带的东西。走到半路，路遇根顺大。他步行，我骑车赶上他后，我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问了好。在我刚打算重新骑车前行时，我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便推着车子与他一同前行。
　　 果不其然，他是有话要说。那天，我和他一路寒暄，大多都是他对我的嘱咐，出门该注意些什么，谈话的内容我大多都不记得了，但只有一句我记得很清晰：女孩子出门在外，不可忘本，永远要记得你最初的样子，有些从乡村走向城市的女孩子，过早地丢了自己，我希望你不会……
　　 那年我17岁，对于他的那些说辞，我想我是懂得的，因为他的话与母亲给我灌输的思想一致。我也清楚，作为一个母亲，最担心发生在自己女儿身上的事情是什么。那是除母亲之外给我谈起那个话题的第一个人，我也照着做了，以至于在往后的生活中我都没有丢弃什么，不论是思想还是其他。
　　 与第一个男友分手，是因为我拒绝他要我的初夜。
　　 那是大二的下学期，我接受了苦苦追求我的男孩儿——邱鸿。从此，与他一起泡图书馆，一起拿着牌子在校门口等待找寻家教的家长，有时也一起泡网吧。那时觉得，除父母亲人之外，有一个人无条件地对我好，真幸福。于是，那时我终日被幸福包围着，那是我一生中最没有忧虑没有负担的日子，那时的校园，草色青青，柳枝飞扬，蓝天下，林荫道上，我和他手拉手走过。
　　 大三时的一个周末，邱鸿约我去网吧包夜，当时我们俩开了一台机子，两个轮流上网。十二点过后，他说他眼睛疼，不想上网了，我让他趴在空着的座位上睡去，他说网吧的烟味很重，熏得他头疼。那个时间校门早就上了锁，我问他怎么办，他说要去开房，我知道以我们的条件，根本没有钱去开两个房间。当时，我有一丝忐忑，可一想，这么长时间的交往，深知邱鸿绝不是那样的人。
　　 那晚，我们花了二十五块钱开了一间房，里面只有一间一米三的单人床，邱鸿说怕我掉下来，让我睡里面，于是我和衣而躺，他则沿边悄悄躺下，关了灯后，在我害怕又紧张地听着各种动静时，邱鸿却在我身边打起了鼾声。于是，我也放心地睡去。
　　 后半夜，当我睡得正熟时，我被弄醒了，我发现邱鸿脱掉了我的外衣，正在扒我的裤子，我被这种举动吓坏了。顿时慌了，那一刻，母亲以及根顺大的话语回旋在我脑海，不能丢了自己的念头无比清晰，愤愤地问他干什么，他说干什么我应该知道，我说你不能这样做，他大喊着问为什么，我说没有为什么，就是不能，被我推开后，他坐在屋子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抽起了烟，我靠着墙坐在床上一夜未曾合眼。
　　 天亮后，我们穿戴好后，朝学校走去。自那以后，邱鸿没再来找过我，我自闭了一段日子，终于想通了，我觉得我做得对，我没有丢掉自己。
　　 与第二个男友分手，原因与第一个男友一样。
　　 他和我是同事，公司规定，同一个公司的人不能恋爱，否则开除。可我们把那规定当成了耳旁风，偷偷摸摸地来往，当他提出那个要求时，我还是拒绝了。这与从小母亲灌输的思想有关，母亲是个传统又保守的女性，而我也深知，母亲那样说有一定的理由。在最关键的时刻，我总是想起根顺大的那几句话来，我觉得我该坚持，一定是对的。
　　 第三个男友便是我现在的先生，他尊重我的一切，他没有为难我，把我们最美好的初夜放在婚后，那夜，他知道，这么些年，我没有丢了自己，我想我现在的幸福以及得到一个男人全心全意的爱，与我的保守和坚持有关罢。
　　 去年，从婶娘那里听闻根顺大去世的消息，一时间，他的音容笑貌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以及他给我说过的那些话，此时，我想对着天空讲：伯，你说的话，我记得很真切，我没有丢掉自己。
　　
　　 2. 彦彦
　　 彦彦，大名任彦江。是我儿时的玩伴，那时他爷爷是村支部书记，所以他的家境要比我好很多，彦彦长得清秀，皮肤白皙，加上穿着又比别人好，在同伴中便很出众，他爹在外地当工人，每每回家总给他带我没有见过的饼干，还有软糖。那些小吃，彦彦总要分给我一些，这让别的小伙伴很是艳羡。
　　 那时，我们一起玩过家家，组织这场活动的是大我七八岁的姑姑，她和另外一个与她同龄的男生扮一对夫妻，而我和彦彦是一对小夫妻，唤他们为父母，给他们磕头，做饭，烧水泡茶。那种角色的安排便成了一种习惯，当姑姑安排别人和彦彦搭档时，彦彦不同意，我也不同意，每逢我不在时，彦彦便不与别人搭档，无奈，彦彦上我家大门口喊我出去，当我与他搭档时，我们又一起欢喜地玩了。
　　 时光如流水，转眼，我们到了上学的年龄，而我也搬了家，不再与彦彦做邻居。逐渐地，我们长到了明白男女有别的年龄，碰面时不再讲话，怕村里人乱开玩笑。
　　 初中二年级，破天荒地我和彦彦分到了同一个班级，还是邻座。
　　 去镇上读初中，学生们来自各个村，而我和彦彦，来自同一个村，又是同姓。同学们问我们是不是堂兄妹之类的，彦彦红着脸告诉他们：那是我姑姑哩。
　　 确实，回家问了父亲才知道，彦彦与我虽同姓，可不是同一个祖先。按村里的辈分，他就得喊我姑姑。
　　 那时我成绩好，在学习上给过他不少帮助。每当他有不会做的题目时，如过去问别的同学，他们都会打趣地说：怎么不去问你的姑姑呢。
　　 如今，在他去世的三周年时，我忆起与他的这些往事，不禁眼眶湿润。
　　 长大后的他，是那样一个风度翩翩的男孩子，内敛，稳重，深得老师和同学的喜欢。
　　 他的死，我是从父亲那里听说的。
　　 初中毕业后，他没再读书，我为了进入高中忙着补习，没问他原因，可能不喜读书吧，因为绝不是因为交不起学费。
　　 我高三那年，假期里碰到他，得知他在呼和浩特学习厨师，他说学成了就去北京的大饭店去做菜，听他信心满满地说，我觉得只要肯下功夫，不读书也可以有别的出路，很是欣慰。
　　 再一次见到彦彦，是我大学毕业后的那年过年，是在我三舅家，他去我三舅家拜年，就在我纳闷他为何去我三舅家拜年时，舅母把坐在彦彦身边的一个女子介绍给我，说是彦彦的未婚妻——舅母的侄女。女孩不出众，与我那漂亮的舅母真是天壤之别。
　　 彦彦的死，是被人用刀子捅死的。
　　 过完年后，彦彦独自北上，他的未婚妻留在家里，听村里人讲，他的这门家长促成的婚事，他不满意。如他所料，他当了北京某大饭店的厨师，收入可观，喜欢上他们饭店的迎宾，两个人两心相悦，互相爱慕，便谈起了恋爱。在服务行业里，漂亮女孩总是避免不了一些客人的骚扰，彦彦见不得经常来和他女友套近乎的一个老男人，终于忍不住大打出手，可是他也引来了杀身之祸，一个夜晚，十二时许，他下了班往住处走，半夜被人给捅死了。
　　 我不知道捅死彦彦的人，有没有给彦彦的家人一些补偿，有没有得到相应的惩罚，我只知道，那个我童年的玩伴，他永远地走了，这个世界上别人的喜怒哀乐，再也与他无关。
　　
　　 3. 二娘
　　 我叫她二娘，实际上，我家和她家没有任何亲属关系，她的丈夫在他们家族中排行老二。母亲对我们姊妹们说不管别人叫什么，你们也要叫二娘，在心里要当二娘为亲人。
　　 那是因为二娘在我们家最艰难的时候帮助过我们。
　　 二娘是我的邻居，我六岁祖母去世后，没人看管，在那个艰苦的时代，父母养着三个孩子，还供六叔和七叔上学，做完家里田间的活计后，父亲去工地上打临工，母亲又上山挖一些山药，卖给贩卖山药的人，换一些零用钱做家用。
　　 每每那时，母亲便把我们姐弟三个寄养在二娘家里，二娘照看年幼的孙子在家，不下地干活，早晨，母亲给我们做好饭吃过后，褡裢里装上三五个馒头，送我们到二娘家，晚夕母亲下地回家，又把我们接回去。
　　 夏天时，二娘见我们衣服脏了就会换上她家里大哥嫂子的大衣服穿我们身上，待我们的衣服干透后又重新穿我们身上。中午饭通常会给她的孙子做鸡蛋汤，做的时候总是多做一些，给我们姐弟三人一人分一小碗。
　　 二娘乐观开朗，那时她照看孙子的同时，还照料着她年迈的婆婆，婆婆耳朵已经不好使了，说话要嘴凑到耳朵跟前一字一句地说，二娘好脾气，从来不会嫌弃婆婆的唠叨，听不见时，她总是不厌其烦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直到把一件事给婆婆叙述清楚才罢休。
　　 前前后后，我们姊妹在二娘家度过了两个春秋。母亲常常因为过意不去给二娘做一些布鞋或者鞋垫之类的作为补偿，二娘也不推脱，微笑着收了。
　　 我上小学那年，二娘给我送了一个书包，是用各色花布拼凑而成的，全部是三角形缝制在一起的，针脚相当密实匀称，那个书包陪伴了我好几年，直到书包破了好几个洞才被母亲换下来。我知道，那个书包隐藏了二娘最质朴的心意。
　　 上了学后，越来越忙碌了，不时我也会去二娘家玩耍，母亲做了好吃的总是盛在碗里让我端给二娘吃，二娘会说：好好学习，别再惦记我了，你出息了就是我最高兴的事。
　　 考上大学，我能看出，二娘深藏在眉间的喜悦。临行前，她把我叫到她家里，做了我最爱吃的牛肉饺子，瞒着她的儿媳妇偷偷塞给我一百元钱，让我出门路上买吃的，还说在外面不要委屈了自己。
　　 假期每每回家，二娘都会问我谈男朋友了没有，什么时候领一个满意的回家二娘帮你看看之类的话。日复一日，我发现二娘的双鬓增添了不少白发，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后来毕业，工作，结婚，留在了城市，加之我把自己的父母也接来城市生活，很少回老家，与二娘也就见面少了。
　　 结婚第一年，二娘的大儿子路过省城，来我家留宿一夜，我把一个特别厚的新毛毯捎给二娘，我知道老家的冬天很冷，告诉二娘家的大哥回去给二娘铺上。大哥到家后，二娘给我来电话，说了许多感激的话，我听出了她言语中的喜悦。
　　 二娘是前年因为乳腺癌去世的，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去世四个多月了。那一刻，我的眼泪无声地流淌，我责怪自己，这么些年，在外拼搏，忽视了那么多在乎自己的人。
　　 回老家办事，我瞒着所有的人，在二娘的坟前坐了好久好久，日落西山，风吹过坟前的绿草，地底下躺着的那个善良的女人，再也无法坐在我的面前听我的诉说，再也不能吃到我为她买的她没见过的一切美食，我悔恨万分。
　　
　　 四月，又是一个清明时节，我怀念那些曾经给过我温暖关怀的人们。
　　 四月，我对着那些盛开的黄菊花，以文字之名，用心去祭奠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