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吧，阳光打在身上让人觉得舒服。我看着踏马而来的紫衣少年，眼角明明有一点湿润。可我自己都能感受得到，左胸不断跳动着的心脏里，涨满了所谓的幸福。
　　 哥。我张了几次嘴，其实只为了发这一个着实平凡的音。
　　 你叫我哥？好吧，以后你就跟着我混！紫衣少年笑起来很灿烂，像阳光一般温暖人心。他伸手从我手腕处的篮子里拿出一块绿豆糕放进嘴里，迎着阳光微眯着眼，仿佛空气中都带着沁人的香甜。然后他低下头，将我的手拉过去放入三枚铜板，说，很美味，谢谢。
　　 直到他策马而去，我还愣愣的看着手中的铜钱发呆。他不是哥哥，却像是附着哥哥的灵魂。他也会如哥哥一般笑着对我说美味，也会如哥哥般道声谢谢，可唯一不同的是，他耳朵上穿了细小的孔，与我耳垂上的孔一样，娘说，那是女子的象征。可他一身男装，眉宇中透着的英气却是看不出女儿的柔弱的。我没有点破，也永远不愿点破。
　　 他说，他叫漓洛。这个名字，让我记了一生。
　　 我说，我叫辛夷。然后又淡淡的笑着问道，是否女子都如一味药，注定了摆脱不了生命中的苦涩？
　　 其实没有答案，他也并未给我答案。短暂的沉默之后，便是策马扬长而去。
　　 那天的确是风和日丽的，久违了的阳光在哥哥离开我的五年后，重新照在我苦涩而贫脊的心上。
　　 02。
　　 我没有想过会这么快又见到漓洛，而且是以这种狼狈的形象。
　　 看到她仍是一身紫色男装，明媚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似乎从未从她脸上消失过。此时的我却只能是本能地低下头，将身子蜷成一团，以免被她发现。说实话，一身脏兮兮的待在难民群里，的确不是件光鲜的事。
　　 女人从巷口走来，打扮妖艳，媚惑的妆容仿佛只是害怕被人忽视。她的身后跟着几个仆人，与她一道，像打量商品一般审视着巷子里的难民。那样锐利的目光，搜寻着自己的猎物。
　　 你，抬起头来让我瞧瞧。女人在我身前停下，弯下腰来，掂起一根手指理开我额前的头发。我知道此时的我，身上肯定是肮脏不堪，所以见到女人眼中赤裸裸的厌恶时，我并不惊讶，反而在女人眉眼中看到笑意之时，我没由来地打了个寒颤。
　　 疑？是你啊。声音是在女人身后响起的，女人转过头，腾出的空隙里我恰好可以清楚地看到漓洛好看的眉眼。她笑着蹲下身来，说，还记得我吗？当初你叫我哥。
　　 然后周围响起一大片笑声。我抬起头看了看，笑着的全是那女人的手下，好像是我闹了多大的笑话似的。我又看了看女人没有多大变化的脸色，怯弱的点了点头。
　　 芸娘，这丫头就给我吧，我很喜欢。漓洛挽住女人的胳膊，算不得撒娇，女人便已点头同意了，既然洛儿喜欢，那便带走吧，这丫头看着是挺顺眼的。
　　 是那一年的旱灾，我随难民们来到这个陌生城镇的第二个月初，当时的我努力将酸涩的泪水咽了回去，看着漓洛毫不嫌弃地拉着我脏兮兮的手，走出了我这一生的乞讨生涯。
　　 她说，辛夷，跟着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03。
　　 我想，这片绿竹林是我这一生中最难以忘怀的地方了，它甚至比之后的桃花坞更让我值得珍惜。
　　 那是漓洛的家的背后，长着成片的绿竹。这是漓洛最常去的地方，她常常带着我，静静的坐在竹林中心的大石上面。直到箫声响起，她才眉眼含笑地收敛心神，将所有的心思集中于手指的琴弦上，一曲曲的音律在她手中仿佛是带有灵魂的。而我总在想，那个与她琴箫相和的人，必定与她有着心有灵犀的约定。
　　 洛洛，知道那个人是谁吗？我懒懒地躺在大石头上面，夏天的时日，这里面却格外的凉爽。洛洛从不当我是奴婢，久而久之我也就学会了没大没小。
　　 漓洛摇摇头，往往在这个时候，她总是将我为她准备的绿豆汤饮下之后，便仰着头，望着竹林上方细细碎碎的光点。毕竟是夏季的太阳，穿过缝隙透下来的光点还是有点刺眼。我偶尔也能看到漓洛眼角淌下的泪水。只是我们谁都忘记了要将它擦掉。
　　 洛洛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经常这样问。的确是太好了，将我领回来，便像对待妹妹一般对待我。凡是她有的东西，一定要与我一起分享。她教我识字、作画，只是除了女红。她还为我选料制衣，那些漂亮的衣裳，让府里所有的丫头都眼红，甚至在私下咋舌议论。
　　 因为，喜欢你啊，喜欢将你打扮得美美的，将来嫁个好人家。
　　 她总是笑着回答，千篇一律，而我却无法反驳。在那片翠绿的竹林里，我可以清晰的看到她的眼中，有我。
　　 可是，洛洛啊洛洛，你愿意与我分享一切，却不愿与我分享你的秘密，你内心的苦。
　　 04。
　　 再次见到芸娘是在我入了漓洛的家的第二年。那一年的日子竟然过得那么快，我还没来得及记忆，它便从我指间溜走了。我曾偷偷地观察过芸娘，其实她很年轻，丹凤眼中流露着的神采往往能吸引人心。那是一个美人，只是她愿意浓妆艳抹，来遮掩她的美。
　　 她从漓洛的身边经过，低低的声音很是好听。她说，苓儿，有的时候，我们的人生是无法自己作主的。她拍拍漓洛的肩，透着语重心长的味道。可我也能听得出，那语气中深深的悲凉。
　　 姑姑，我知道了。漓洛点点头，第一次叫了芸娘姑姑。她甚至没有回头，连目送芸娘离开都没有。
　　 那一天，漓洛才告诉我，她的本名叫白苓。她当时笑着流泪了，说，辛夷，其实我们都一样的，你说得没错，女人注定了是逃不开苦涩的药。
　　 我只是抱着她，心疼地不敢碰她红肿了的左脸，没了言语。其实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只是他们的争吵声太大，我恰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
　　 七年了，都已经七年了。人家都没说嫌弃，你倒好，还想拒绝。我不管你有什么借口，今年你必须得嫁。老爷将茶杯扔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夹杂着他的愤怒。
　　 老爷，有话好好说，你别吓着苓儿了。夫人将漓洛护在身后。
　　 嫁？呵呵，你在意过你的女儿吗？你要的永远是你的飞黄腾达，为了这个，你可以不惜将自己的妹妹推下火海。现在，你又要让我去为你的事业铺路。我们在你眼中就一文不值吗？我是人，是你女儿啊，不是物品，不是你巴结权贵的礼物……
　　 啪一一所有的声音都静止在那个巴掌里。老爷挥袖离去，夫人只能含泪跟了出去，只留下一脸茫然的漓洛和她身后的芸娘。
　　 当时的我立在窗边，没有走进去的勇气。
　　 05。
　　 我觉得这里很美。满眼的桃花开得热烈，让人心醉。青衣男子就那样安静地坐在桃花树下，眉眼不动地看着前方清澈的河流。水是流着的，很缓很缓。仿佛是觉得时间到了，男子拿起手中的箫放在嘴边，那低沉的箫声让我不自觉的落下眼泪。
　　 一曲罢，男子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只是那么一眼，可我却觉得美过了世间万物。他低声呢喃，仿佛是对我，又仿佛是自言自语，但我能清晰地听到他说，洛儿终究是没有来。
　　 他叫青辞，是漓洛告诉我的。那么开朗的女子，我第一次看到她眼中化不开的忧愁。她说，辛夷，你答应我，好好照顾他。算是我欠你的，欠你一生一世的自由。
　　 后来我才知道，青辞的双腿是废了的，无法行走。他的一生都被困在轮椅上。我有仔细观察过，他的腿是后天弄残的，其实可以治好，但我一直没有告诉他。我想我是有私心的，从看到他的那一刻起就滋生了。能推着他看花开花落，静水流深，能这样伴他一生一世，隐逸于此，于我，其实是一种幸福。
　　 我常常站在河边想，想漓洛，想象她现在的生活，想过往的点滴，想哥哥并未离开，想没有遇到漓洛，如果一切都如我想的那样，那又该有怎样的生活。可一切都不值得我去揣测与懊悔，命运已经注定，注定了便无法回头。
　　 我和青辞相处的三年里，漓洛的名字是我们所避讳的，我们从未提起过。只是我会在晚上偷偷看着青辞待在白鸽亭里，看着他拆读信条时露出安静的笑容，那时，我会咬着嘴唇无声的落泪。漓洛的绿竹林内也有这样一个亭子，里面有很多信鸽。她总是在晚上拆读信条，那时她也会笑，朝着桃花坞的方向。
　　 只是，那时的我还看不到桃花坞这个地方，还不知道那里居住着叫做青辞的男子。
　　 06。
　　 我不知道十年的时间到底有多长，只知道该过的始终要过。
　　 我和青辞的婚礼没有客人，只是当我们行完礼之后，一身白衣的女子微笑着立在门边。她好美，月光和屋内的烛光混合着打在她的身上，宛如谪仙，温润的笑容里，还带着阳光的味道。
　　 她说，辛夷，青辞，祝福你们，白头到老！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漓洛穿女装。她脚步轻盈的来到我们面前，将我和青辞的手放在一起。我看着青辞欲言又止，看着漓洛苍白的脸，终是心痛得说不出话来。
　　 那一夜没有良辰美景，没有春宵一刻，我们三人在月光下饮酒，河上吹过来的风，带着莫名的冷意，直到我们醉倒。其实我有恨过自己，恨自己为何要饮下漓洛带过来的酒，以至于后悔一生。
　　 第二天醒来时，还是在河边的桃树下，身边早没了漓洛的身影。青辞坐在轮椅上，我看着他的泪水不停的落下，湿了大红的喜袍。河面上的小舟里，载满了桃花，漓洛一袭白衣，安安静静地沉睡在那一片红色里，仿佛世界都是静止的，我的眼里只有她安然沉睡的样子。
　　
　　 辛夷，什么才是解脱呢？
　　 大概，是死吧。
　　
　　 这是无声的葬礼，点燃的花舟载着最深的羁绊，连那火似乎都安静无声。青辞说，漓洛的骨灰要随河水流去，那是她的愿望，没有羁绊的自由。
　　 07。
　　 我们离开了桃花坞，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人世间，那种隐逸的生活被活生生地从记忆里抽离。
　　 只是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当年漓洛的父亲要她嫁的人，其实就是青辞。
　　 我去看过白老爷，在他得知漓洛离开人世时，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很多，我想，他其实是爱漓洛的，只是，他的爱，用了一种极端的方式。
　　 看到失魂落魄的夫人时，我又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在得知哥哥跌落悬崖的那一刻，母亲疯了，从此再没清醒过。
　　 为什么呢，明知是你，却还要拒婚？我坐在藤椅上，抚着微隆的肚子问青辞，我想我需要的只是一份答案，漓洛拒婚的答案。
　　 青辞看着我，久久的，终是没有说话。从漓洛离开的那一刻到现在，他只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辛夷，我只想要一个孩子。
　　 后来便没了后来，我一直在想，他们的生活，我到底有没有介入过，也许有，也许，从来没有。
　　 08。
　　 孩子出生的那一晚，青辞没有回来。我多想他在身边，第一个知道孩子是男是女。可惜没有，再也没有。
　　 我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是那一晚，我没有力气再往外走。等到第二天，还来不及等到天亮，我便不顾所有人的劝阻，艰难地来到桃花坞。太阳光照在这里的那一瞬，迎接我的不是热烈绽放的桃花，而是让人窒息的灰烬。一切都没了，他甚至连一点儿念想都不肯留给我。
　　 辛夷，我只想要一个孩子，让他能够陪着你，代替我陪着你……
　　 我仰着头望着天空，不想让眼中的泪水淌下来。可是，伤到痛处，泪水难收。青辞，你连我们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不知道，为什么，你可以这样狠心。
　　 人生是一部无法更改的剧本，一旦错了，就只能永远的错下去。
　　 09。
　　 来人说，紫楠死了，死在一场比试中，说是跌落悬崖，尸骨无存。
　　 紫楠，是我的哥哥。
　　 我呆呆地坐在桌前，竟然流不出一滴泪水。母亲听到这个噩耗时疯了，父亲只是沉默地将烟杆扣在桌上，一下又一下，伴着那不轻弹的泪水，砸在我的心上。
　　 我当然知道那场比试了，说来真有趣，竟然是为了一个女子。我当时让哥哥别去，可他却揉了揉我的头发，让我放心。
　　 没由来的心里滋生了恨意。那个叫白苓的女子，那个被哥哥唤作漓洛的女子，那个哥哥每次提起便嘴角带着宠溺笑容的女子，是她，是她害死了哥哥。
　　 那五年，我独身闯进深山，差点丢掉性命，只为找到那个叫做毒寡妇的女人，向她学习施毒的本领。我要报仇，只为报仇。
　　 可是，当漓洛一身男装出现在我面前时，当她毫不嫌弃地牵着我的手走出那条巷子时，我开始有点心软了。她待我好，万般好，于是每次她喝下带药的绿豆汤时，我是于心不忍的。
　　 见到青辞时，我难以相信一个男人可以为女人付出那么多。他为漓洛废掉双腿，在桃花坞囚禁般一待便是七年。这七年他是如何过来的，没有人知道。 我知道自己爱上了他，也知道他爱着的一直是漓洛。可是，爱情由不得我们作主，爱了便是爱了，没有选择。
　　 我看着他在三年之后，望着桃花坞的入口笑了，我知道他在等她，他们信里提及的十年之约，可是，她没有来。青辞那笑容里包含的无奈让我心酸。他转过头来，眼中是空洞的茫然，他说，辛夷，你可愿嫁与我为妻？
　　 我没有想过自己能否得到幸福，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只要这样陪着他，便是好的。
　　 漓洛一身白衣出现的那一刻，我
　　 是真的有想过替她解毒的。可是，一切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