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油灯
一、
这是一个冬日的夜。
一个中年男子在夜里快速地行走,生怕黑夜将他的喜悦给夺了去。
他叫华生,一个本本分分的农民。
此刻,华生的手里提着一个菜篮子,篮子里的东西在黑夜中分不甚清楚。华生走得很急,但篮子却始终没有很大的摆动,仿佛那上面承载着希望,而剧烈的晃动便会使希望溜走似的。旁边的房子偶尔偷瞄着这位匆匆路过的过客,但那驱逐光明的视线总是无法停留在这位过客身上。“放弃吧!”每一位抱着偷窥愿望的房子在心里这样想着。只有他们腹中的人是毫无保留的,其他的是放在黑暗中的事物——看不清楚。
华生终于停了下来,此时他正站在一栋古老得有点阴森的房子里。房子里没有开灯,旁边过道里逃逸出来的光驱逐了一些房子的黑暗,却又带来一些更为诡异的东西,被房子里的事物展现在表面上,最终落在华生的视网膜上。华生的对面模模糊糊的,但他的心里是清清楚楚的。他知道那是什么,所以他没有为对面的模糊多停一分钟。华生摸索着上前,约莫着到要到的地方时,他拿出了打火机。打火机的光亮跳动着,在前面的供台上投下轻盈的舞姿。华生没有理会火光的胡闹,神情是庄严的。一会儿后,华生终于在台上面的左边发现了油灯。油灯的脚很细,头很大,与黑暗一样,有着黑的颜色。他伸出手,稳稳地握住油灯,小心翼翼地拿到面前,放在了供桌上。
这是他们村的祠堂,今夜华生老婆生了个大胖小子。按照祖传的规矩,须得在祠堂里为其添一根灯芯。这灯芯是要在出生那天添置并点燃的。华生此时已经将灯芯放在油灯上,并从篮子里拿出了祭品。他将祭品放在供台上,又在台子下面将带来的纸烧了。待纸烧完后,他站起了身,再次凑到油灯前,看着油灯,就像看着一个新生的生命一样。
“还要灯油!”他喃喃自语,语气中带着点兴奋。
他手脚麻利地从篮子的一隅拿出一杯菜油,往油灯内倒了一点;在将菜油放进菜篮子之前,他又倒了点。他总觉得不够!接着他把打火机打着,火光又一次跳在桌子上!这次华生笑了,内心甚至更加激动。他的手颤抖着,但他还是稳稳地点着了灯。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这辈子最大的负担已卸下。
油灯的光爬上了华生的脸,在他的脸上肆意舞动。
二、
有了孩子的华生做起事情来更加的卖力,常常是一个人干着两个人的活儿;不管晴天雨天,华生都尽量地去干活,从不愿意耽搁。在别人眼里,这哪里是一个人?简直是一头永远不会喊累的牛。不过,偶尔,还是有人问累不累,华生就龇牙着嘴,露出因烟熏黄的牙齿,粗声粗气地说:“不累呢!”
而晚上呢,华生就喜欢抱着小孩子各家各户地串,逢人就说:看,我家孩子又胖了点,又肥了些。语气里满满的自豪。
除去那种自豪的意思,华生还觉得自己的头也可以抬起来了。在这座村里,有儿子会被认为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而儿子越多,脸上的光彩越多。虽然,华生只有一个儿子,但终究是那可以传承香火的。沾了儿子的光,华生每每路过那些没有儿子的人家时,就迈开了大的步子,仿佛一个步子能在石板路上踏出一个鞋子印似的。于是,村里都说,这一个儿子的,就是不一样。
可不是?这日下起了大雨,华生不能去山上干活,于是就抱着自己的儿子到村东头的店里去摆龙门阵。村门的店铺是村里最富那个人家的。那个人家不仅富,家里还愣是有三个儿子,怪羡煞旁人的。可是,华生到了之后呢,店铺里的焦点就成了华生了。华生一直说,这几天孩子又大了多少,吃多少,拉的屎怎么样,晚上还不尿床了!店铺里的其他人听得一听一乍的,就像观众再看小丑的表扬,聚精会神的。到后来,华生说:我就一个儿子好,要把他送大学去,赚大钱!众人听后,皆笑了;店主看看店铺,想想自己的孩子,简直是乐坏了。
就你?一个穷鬼,送得起孩子上学吗?店主心里清楚得很,却不说明。
三、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也就下了几回雨,华生炫耀几回后,华生的儿子竟然病了。
儿子病了,华生自然很着急,就差没有直接爬上墙去一跃向天空叫神仙帮忙了。可是,急也不是个事儿,儿子的病依旧摆在那儿,等着治呢。
村里有些读过书的听到后,出于好心,就跟华生说,就是感染风寒了,带他去卫生站看看吧,不需花几个钱。华生不知是不是当时没睡醒还是咋整的,总之愣是没把人家的话听进去,反倒信了另外一个土办法。
据村里的老人讲,小孩子生病了,根本不需要吃药打针啥的,只需要在村西边的一个祠庙里烧点纸钱,然后收集纸烧剩后的灰,用灰泡点水喝,就万事大吉了。这不是符水,因为压根不需要画符。于是,在一个夜晚,华生就一个人急匆匆地跑到祠庙里,烧了很多的纸,嘴里也一直在喃喃自语,说着些求神明保佑的话。最后,华生用一个瓷碗将地上的灰一点点地往碗里弄,就像在拾取生命的火焰,要多小心就多小心。回到家后,华生就把灰倒到一个杯子里,加上水,心里就重重叹了口气;待看到自己儿子将这水慢慢喝下去的时候,华生就像卸下了心上的包袱,眉头也舒展了不少。
很快,又过了几天。这几天天气一直不好,一直阴沉沉的,偶尔还飘着雨,让人走在路上,很容易就把魂儿丢了。
华生原本以为儿子的病在喝下“纸灰水”后第二天就可以痊愈了,就又可以对着他可爱地笑的,因为,老人们就是这么讲的,而老人们又是继承了祖上的能力的。但是,事实呢,却不乐观,甚至是很悲观的。华生的儿子病情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的严重了,就像个霜打的茄子似的,一点精气神也没有。华生无奈,只得去寻找新的方法。
这个时候,更多的人劝华生:带他去卫生站吧,不要拖,不然的话,更严重的。
华生听后,脸色一沉,瞪了那些好心劝他的人,仿佛再说:你儿子才会更严重呢!
大家见他不听,便也不再说什么。
最后,华生寻到了村北边那个瞎了眼的老太婆那里,跟她说了自己儿子的事。老太婆是村里有名的那种可以弄些玄虚的人。村里人都说,人家孩子晚上哭了,老太婆吐点开水抹在小孩子额头上,小孩子就真的不会再晚上哭了。诸如此类的话,村里许多人都知道,所以村里人也都很敬畏她。就因为这样,华生才满怀希望地过来找她。
果不其然,老太婆真有“医治”的办法。老太婆在自家屋子里慢慢悠悠地讲与华生听,华生毕恭毕敬地站在老太婆前面,唯恐错过了一个字。足足讲了两小时,老太婆才闭了嘴,华生也才直起了腰。再三感谢后,华生才兴冲冲地跑回家,准备按老人的方法行事了。
四、
是日夜,下了一场雨,很小,却很缠绵。上天或是在啜泣,所以这雨显得更冷。晚上,这雨停了,湿湿的感觉却仍旧徘徊在空气中不散去。黑暗的路上,少了许多平日游荡的影子,甚至是无所事事的狗,此刻也是难得地安静了。
华生快速地在黑暗中穿梭,心里有些急促,又不乏担心。他仍旧提着个篮子,上面仍旧有着许多东西,却比上次更重了。他的右手甚至已经无法承受篮子的重量,不断地将这份重量给左手;却很快被左手扔了回来。“左手更没力!”华生想到。最后华生只得忽略右手不停地抗议,急速地往黑暗中奔去。
黑暗终于吞噬了华生的身影。过了许久,华生终于挣脱了黑暗的束缚,站在了他所敬重的神像前。置身这一栋房子,本来有些喜悦的华生感到有点恐惧。恐惧像周遭的黑暗,不断吞噬了他脸上的荣光。他缓缓地往供台走去,一步似千斤,不断地挤压着地板。他将各种祭品摆了桌上,将草纸在桌子边烧了,然后站了起来。恭敬地站在供桌前面,鞠了个躬。
“天子神明,保佑我儿子。”他喃喃自语。
说完后,他虔诚地鞠了三个恭,一脸庄严地看着前面的神像。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拿出打火机,便往房子深处走去。
他看到了半月他点得那个油灯,此刻却埋没在黑暗中。他将打火机的光调得更大,让油灯被火光从黑暗中完全拉出来后,他才伸出手,将油灯拿了出来。油灯依旧是古朴的,和这房子的许多东西一样。他从篮子里抽出一点灯芯。很快他又放了回去。村子里一直有这么个传说,深夜里在祠堂为一个病重的人点灯,可以预测他的命运。他颤抖着将灯芯又一次放在了油灯上,一咬牙往上面倒了一杯菜油,用火机点燃了油灯。
灯光在他面前跳跃,势头很旺,甚至照亮了他脸上的一颗黑痣。看着这明亮的火焰,他今晚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他相信那个传说,相信神明会保佑他可怜的孩子。
这个时候,华生又想起下午老太婆说的话来,心下有点犹豫。但,仅是过了一会儿,华生就咬咬牙,仿佛做了什么决定似的,右手便从篮子里拿出一把菜刀,往放在供台上的左手砍去。手起刀落,冷光一闪,华生左手中指就少了一节,鲜血汩汩流出。
下午老太婆说,有一个土方子:吃一节父亲身上的手指头,就能保小孩平安,因为小孩子犯了煞。
砍完手指头后,华生赶紧往上面泼了点自制的药,顿时,一股浓烈的药味散发开来,本已疼痛的手指受此刺激更是剧痛无比。华生额头沁出了豆大的汗珠。这还没完,只见华生颤抖着用草纸包住那尚还滴着血的一节手指头朝着那闪烁摇摆的油灯恭敬地作了三次揖,接着从篮子里拿出一个火钳,就这样夹住手指头在油灯上烤着。过了一会儿,糊肉的味便在这个黑暗的空间弥漫开来,细细闻之,倒真的“香”了!
直到最后烤着焦黑的形状,华生才收了回来。这下,油灯的火不知怎的,烧得更加旺盛了,就像吸取了生命力似的。而华生看着油灯,又看着那节已经可以“食用”的手指,竟然笑了。
真的笑了!
五
很快,一年又过去了,就到了第二年的清明时间。
乡村的清明时节天气经常细雨蒙蒙的,这日也不例外。
一个人走在一条路上,颤颤巍巍的,仿佛一阵风儿就能把他吹走走。
这是一条乡间公路。路是由一块块不规则的石头铺成的。石头历经时间的洗礼,变得光亮亮的,甚至上面可以映出过路人的身子,倒真是面镜子!路旁长着嫩绿的小草,小草的丛中却是有着几朵小花儿,正兀自在舞动。而偶尔一看看,又能看到几只小蜜蜂在花瓣上采着蜜。若不是天空不作美,这样的情景着实是美的,也是喜庆的。
细细一看,便看着走着的人其实年纪并不大,只是面容憔悴,胡须长,头发脏乱,一点儿也没有精神。如果,有认识的人碰见了他,一定会投来同情的眼光,说:华生,别伤心了,都走了。
是的,这人正是华生。那日,虽然一切按照老太婆教的所做,华生还是没有把儿子的病治好,反而越来越严重。在一个深夜,就这样去了。那一夜下着大雨,华生疯狂地跑到祖庙那里去,去看油灯。谁知祖庙漏了水,油灯被浇灭,华生也就瘫坐了地上。
油灯灭,人就死,那一刻华生的脑海里就飘着这个念头;他也坚定不移地相信着。
华生整整半年多没有讲话。他的老婆被婆婆日夜骂,处处为难,而华生一直没有出言维护过,最终却也在一个夜晚喝农药去见儿子去了。
雪上加霜,华生更加伤心,也就更加衰老了。那样的衰老用了半辈子,也只用了一瞬间。
时光迁移,转眼又是一年清明时。华生便提了点供品,来祭拜那些逝去的人。
去祭拜的华生,依旧愁绪依旧。这会儿,华生提着一个袋子,袋子里面塞着许多东西。华生的眉宇间一点哀伤不自觉地散发出来,虽有风吹过,路边的花也似为其愁而没了舞动的兴致。他完全没有理会小花,仍旧往前走着,似乎更快了!不一会儿,他已经跨进一条岔道。岔道的草更高,花更多,人就更渺小了。
走了一会,华生走到了一个乱葬岗。乱葬岗上各种各样的坟包,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个馒头,只是不能提供生命的活力,且还是掩埋生命的存在!华生在坟包间穿梭,最终在一个僻静处停了下来。华生的前面是一个小土墩,小土墩旁边还有个稍大点的土墩。小土墩大概半米高,上面用一块圆锥形的土块压着一张红纸,红纸像是帽檐,而土块就是土墩的帽子;大土墩除了大一些,其他也是一样。土墩上长满了杂草,甚至一颗小小的竹子也已经在这上面安家落户。华生看了看着荒芜的样子,叹叹气,便从袋子里抽出一把镰刀,利索地割草,像是修剪一件艺术品,只求美丽而不在乎付出。许久后,华生终于住了手,站在两个土遁前面,细细地打量着。此时的土墩是干净的。身上铺披着一张草毯子,薄而温暖;身上的小竹子已经被砍下,留下的一截就像纽扣一样,点缀着土墩的美丽。
“这是小孩和老婆的家。应当整洁点。”华生想到。
伫立了一会儿,华生又将这土墩的帽檐换了。一张鲜红的红纸,让这土墩更显精神。接着华生拿出了一盘水果,一点饼干,还有只鸡,一一摆在了土墩的面前。安置好祭品后,将纸放在地上,拿起打火机便开始烧起来。华生将一张一张地往灰堆里放,确保能够完全燃烧后才又点燃了下一张。一沓纸,他整整烧了半个小时。
“华生,那么早啊!”一个热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华生回头看了看,没有说话。
“今年天气不错啊,没有风!不像去年,一阵风吹来,山就烧完了!”邻居接着道。
华生依旧没有回话的兴致,邻居也没有计较。反倒是邻居家的小孩子开始嬉闹着起来,活泼乱跳的,就像跳跃的油灯的火焰。
华生看着小孩子,想起油灯,眼角一片湿润。过了好一会儿,华生颤颤巍巍地往回走,但没走多久,他就从路上失足摔下。路刚好在一道坎上,坎的高度足足有三米。摔下的时候,华生的头刚好撞到了一块尖锐的石头……
另第五部分存在两处笔误,分别是第四段的“一块块”和第十二段的最后一句话“土遁”。
同时华生老婆这一角色在文中出现三次,一是第一部分生孩子的暗示出现,二三是第五部分的喝农药去世和母子同坟。中间的三部分,“老婆”一角色隐身,不管是看管孩子还是为孩子治病,都没有“老婆”的身影。及至第五部分,才又出现,目的是为了进一步衬托悲剧色彩,但总感觉中间缺少联系,有些突兀。还有就是乱葬岗的地点设置与邻居的出现以及小孩的嬉闹,如果不是单纯的反衬,似乎有些矛盾处。拙评不当之处,烦请海涵。
问好小贰,真心赞,啧啧,欣赏学习!!
关于这篇小说的最初,其实还是在去年了,那个时候,写了2000多字,整体的结构其实很糟糕。这次翻出来,进行加工处理,多少有些吃老本的意味。
至于“药”与文中的“油灯”确实可以联想到一块。在构思之处,就有意识地模仿了鲁迅先生的《药》。在鲁迅不多的小说中,我最喜欢的不是《狂人日记》《阿Q精神》之类的,而是《药》,甚至可以说,那篇小说的某些地方一直深刻的影响着我,譬如细节描写与环境烘托。
之于这儿的象征意义,小桦树的解析是正确的,也或者说,构思之初就是这么设定的。当然,由于一些具体的原因,可能有着许许多多的不成熟,但总算是一种尝试。
然后,是误笔处,谢谢小桦树给我指出了。
最后就是小桦树的批评了。我想了下,关于那个母亲的角色,前后之间确实是有突兀可,也就使得整个的节奏并不太流畅。其次文末尾的处理,也显得不够老道,以至于出现了小桦树说的“矛盾”。
小桦树的批评,很认真,很细致,我很感谢。
问安!
文心似禅,净己,净人,净天地千般无奈。
江南锦绣,因您更加精彩。
您的精彩,是江南一世珍藏!
感谢支持江南烟雨,愿更多精彩入驻江南,祝好。
唔错啊。唔错啊。-0-。比心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