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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长篇小说】《小心早恋》06/家庭作业

作品名称:【天涯】小心早恋      作者:瘦酒      发布时间:2013-04-12 09:18:10      字数:11409

  06/家庭作业
   
  晚上睡觉,黄阎王在黑暗中泛泛地问:“武钢花说‘要科学喂养,提高出栏率’,什么是‘出栏率’呢?”
  杨树回答说:“‘出栏率’是一个数学概念,就是让猪‘多快好省’地,可劲地,长!”
  黄阎王感叹道:“母猪虽然被改膲成肉猪,但还是能从它的奶头上认出公母来,数学老师虽然被改膲成了畜牧老师,我们也能从她口里听出来是教哪门课的。”
  黄阎王的一句感叹,将我的思绪一笔宕开。
  其实,武钢花也不是正宗的数学老师,开口闭口爱说“但是”的她,是一个由武汉知青“改膲”的代课老师。其他知青都在各个知青点上干农活,干脏活,干累活,“但是”,为什么单单将她安排到中学里做老师?这个问题我以前从来没有思考过。舒多多的消息来源是多多的,大大的,“但是”,舒多多到目前为止也没有掌握到相关的第一手资料。
  那天,武钢花到我家去走访,在她接我回学校的路上,我要她给我讲讲她们知青的故事,“但是”,武钢花也只是选择性地给我讲了她的祖父。
  讲到她祖父的时候,武钢花的神情有些凄迷。
  她说,今夜汉口不知下雨没有。如果晴好有月亮,也许会有几只顽皮的萤火虫儿提着灯笼在祖父老屋的四周玩耍,但祖父的那条卷毛狗定然是卧在门槛上忠诚地守候着孤寂。
  接着,她拉家常似的,给我讲起了她祖父的前世今生。
  武钢花的祖父叫武夫。武夫的老屋原本是一个光明庇护的所在。因为武夫爱在灯下夜读,武夫房间的窗子就像是一只夜的眼,总是在深夜里闪烁着橘黄色的温馨。武夫时常发古人之幽思,说什么“众人皆睡我独醒”。早年的他曾在洪湖赤卫队扛过红缨枪,后来编入了贺龙的队伍,从此跟着贺老总转战南北。武夫手中的家伙也开始由红缨枪换成三八大盖,又由三八大盖换成驳壳枪,最后换成了勃朗宁。他的坐骑也由毛驴换成了马匹,又由马匹换成了担架,最后由担架换成了美制吉普。但是,后来因为贺老总的“问题”,他也未能幸免,被解除了职务,戴着右派特务土匪等诸多帽子从省委军区大院回到了汉口的老家,回到了那间已经东倒西歪的瓦屋。早年,武夫的爹是汉口出了名的秀才。武夫在参军之前,他的秀才爹给他灌过好些年的墨水。回到老家的武夫在家里开办起了一个居民扫盲夜校,专教一些不识字的老头老太太识文断字,识字课本就是《红宝书》。也有学龄前的小屁孩混在里面陪爷爷奶奶识字。五岁的武钢花也自然成了他的学生。课堂上,武夫从不对毛主席语录和毛主席诗词进行字面解释,更不会在教学的过程中发表自己的读后感。武钢花说记得有一次,一个学习很用功的老头儿问武夫,说,“我失骄杨君失柳”这句话中的“骄”为什么是“骄傲”的“骄”?毛主席不是说谦虚让人进步,骄傲是要死人的吗!听了再好笑的事情武夫也会不笑,武夫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纠正他的话,说,毛主席说的原话是“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老头儿又问:“‘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这两句诗为什么要用问号?难道说这还有疑问不成?”武夫说:“你只管照着《红宝书》上的话读就行了。”然后用一句难懂的话敷衍过去,说:“好读书者,不求甚解者也。”
  但他在武钢花的面前却常常对牛弹琴,大谈人生道理,什么“只要你心里头有盏灯,就不怕走夜路”啦,什么“民以食为天”啦,什么“也无风雨也无情”啦,什么“哀民生之多艰兮”,什么什么的。武钢花说,那时候,鬼才听得懂他说的是什么。尽管如此,但他每次跟武钢花讲大道理时,武钢花都会像小鸡啄米似的频频点头。因为,只要武钢花点头,他就会像揪狗子尾巴似的揪武钢花的小辫子,然后,变戏法似地掏出一块冰糖什么的在武钢花眼前晃一晃,挑逗武钢花跟在他的屁股后头追赶。每当武钢花跟在他的屁股后头的时候,他那做过将军的神韵一下子就回复到身上,反剪双手,抻长双腿,目视前方,“踏踏”“踏踏”朝前走。太阳将他的影子铺展得又宽又长。武钢花一边追踩着他的影子,一边学着他的样子,反剪双手,抻长双腿,目视前方,“踏踏”“踏踏”望前走。学着他样子的,还有家里的那条卷毛狗。
  于是,一个老头与一个小孩和一只狗,将街道两旁的眼光灯一样点亮。
  平日里,武夫是个以严厉著称的人。多年的军旅生活使他养成了严厉的作风:在家,严厉约束家人的言行举止;谁要是稍有犯错,他便吹胡子瞪眼睛。武钢花的祖母曾远远地望着武夫对武钢花说:“你看那个老顽固,他的脸总是冷冰冰的,可以剐下一脸盆的霜来。”但武夫对武钢花是个例外。每次武钢花犯错,武夫都只是“晓之以理”,绝不像对家里的其他人等,一律是“绳之以吼”。有一次,武钢花不知干了什么坏了大人们的事,人人都端起愤怒的机枪,做出一副要向武钢花开火的架势。武钢花吓得窜逃到屋外,火速去寻找祖父那又宽又长的身影。“住手!”武夫刚好从公园打拳回家,见状,一声喝断就吓退了围追堵截她的人。然后就居高临下地教训他们:“没有犯错误的士兵,只有犯错误的将军。没有……只有……没有……只有……”武钢花虽然只听清楚了祖父说的第一句话,但却骄傲地感受到了他对自己的呵护。自此以后,谁要是想欺负武钢花,武钢花就会搬出祖父来吓死他。
  不过,这事儿过去不到两天,武夫就把武钢花叫到他的身边,问武钢花想不想将来当将军。当然想呐!当将军多威风啊!武钢花高兴得喜鹊似的乱蹦乱跳。
  “那我们就从立正稍息开始学起。”
  于是,武夫就开始教武钢花立定,抬头,挺胸,收腹,目视前方。武钢花只想到了做将军的威风,却没有想到操练会令她威风扫地。祖父的每一个命令简直都直取她的小命。
  “要想当将军,先必须学会站直啰。只有站得直,今后才行得稳。懂吗?”
  “懂了……”武钢花坚强地晕倒在祖父的怀抱里。
  讲完祖父,武钢花沉吟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说:“现在我才明白,祖父是在以他特有的方式教我做人的道理。但是,我……”
  “‘但是’什么?”我问。
  “唉!”武钢花叹了一口气,随之,一线阴郁从她眼睛里一穿而过。她没有对我说出“但是”后面的内容,而是继续讲她祖父的故事:
  “当祖父得知我高中毕业,要来到你们鱼米县插队的时候,祖父老家的灯黯然熄灭了。祖父走得很突然,而我竟未见他最后一面。从父母口中得知,他临终前仍然唠叨着我的名字。祖父死的时候,送葬的人全是夜校的老头老太太们,没有一个干部摸样的人,也没有一个穿军装的。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将军的后代,还是黑五类的后代。我父亲也从来不回答我关于祖父的问题。我的祖父对我来说永远是一个谜。”
  在我们的生命中之所以会碰到很多谜一般的人,是因为我们无法看透他们的内心,无从把握到他们性格的内核。他们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往往只是他们所扮演的某种角色,即便我们能摒弃现代心理学的某些偏见,但我们从他们所扮演的不同角色和出演的不同舞台中也很难寻觅到他们的心灵轨迹。
  武钢花说,她的祖父对她来说是一个谜。
  而对于我来说,武钢花又何尝不是一个谜呢!
    
  
  早晨起床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马八万与水诗琴都作了批示的报告交到张聋子手上。
  张聋子戴上他的老花镜看了半天,又取下挂在墙上的算盘噼里啪啦地扒拉了一通,这才拿起桌上笔筒里的蘸水笔,在报告上一笔一划地写上:
  “请自行办理。”
  这五个字是什么意思?我盯着张聋子的老花镜看了看,镜片后面的一对水泡眼像两只猪尿泡似的胀鼓鼓的。
  “买猪仔的钱可以采取杀猪回账的办法解决。”
  我听不懂他的话,问:“什么是‘杀猪回账’?”
  “等你们的猪出栏了,卖了,就把买猪仔的钱还给人家。”
  “你是说猪仔找人赊?——谁家愿意把猪仔赊给我们呀?”
  张聋子没有正面解答我的疑问,接着说:
  “饲料的问题也好解决——由你们农牧班的同学轮流供应。”
  “要我们到野外去寻猪菜?”
  “放下包袱,开动机器。你再想想,还有没有比寻猪菜更好的办法?”
  “偷?去偷生产队的白菜萝卜?”
  “这是什么办法!这是犯法!”
  “又不是寻,又不是偷,那还能怎么样?”
  “住宿生可以带糠或者白菜萝卜来学校来抵加工费呀。这叫发动群众,无往不胜。懂吗?”
  张聋子说着,将手中的算盘挂回墙壁,但一把没挂住,算盘先掉到桌子上,接着又一跳,翻到地上,继而象一辆失控的手扶拖拉机叽哩咕噜地滚到一个旮旯里去了。
  天啦!这些主意他是怎么想出来的啊!
  这聋子,耳朵不好使,心眼咋这么活呢!
  当我回家将这件事讲给母亲听时,母亲笑了笑,说:“水深鱼儿摇,水浅鱼儿跳。有钱的家谁都会当,没钱的家谁都为难啊。”
  请人将教室改建成标准化的猪圈,需要至少三天的时间,武钢花放了我们一个星期的假,同时给我们布置了以下四道家庭作业:
  一、向贫下中农学习饲养牲猪的技术;
  二、向大队的兽医学习牲猪疾病的预防与治疗;
  三、搞清楚购买母猪与仔猪的行情;
  四、筹备牲猪饲料。
    
  
  我有一阵子没有见到卯起了,不知道她肚子里的动静如何。
  母亲叹了口气,说:“丢了。”
  “什么丢了?”我不解地问。
  “是一个怪胎,没屁眼……”母亲小声地告诉我。
  “没屁眼……”
  我心里一咯噔,想起以前卯起发过的誓言来。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
  我放牛,卯起寻猪菜。
  生产队里放牛和挖猪菜的地方并不多,主要是田垄、地头和沟渠,再有就是那些收割过的和翻整过的空田。以前的那些神秘的古坟场、肥美的荒土坡以及总能让人惊喜连连的藻泽地,都被“抓革命促生产”给抓促得差不多了。
  猪是私人的,当然要喂饱,卯起全家的柴米油盐都指望着它。
  牛是公家的,更是要喂饱。牛没有喂饱,如果被队长、副队长、民兵排长、贫协主任、妇女主任、田间管理员、会计、出纳等队里的任何一个干部发现,那后果是很严重的——扣父母的工分!我家只有母亲一个人挣工分,如果因为我被扣了工分,我们一家三口就只有喝西北风了。
  检验牛儿是否喂饱的标准很简单。在牛后脊背的两侧有两个大大的肚窝,如果肚窝像一把扣着的瓢,就证明牛饱了;如果肚窝像一把仰着的瓢,说明牛饿得慌。要让牛的肚窝鼓起来,简直比围湖造田还难。我们小队水牛中唯一的一头白毛老牯子,肚子大、嘴巴刁,年纪大、力气小,在队里,可谓是“屋檐沟里挂粪桶,臭名在外”,令小伙伴们望而生畏,避之不及。我母亲和黄昌国母亲的手气背,在年底抓阄时替我们抓到了它。我们两家像供养祖宗一样轮流供养着它。
  俗话说“老牛啃嫩草”,老白尤喜啃嫩嫩的秧苗。然而秧苗是万万不能啃的。这就像我们小孩子一样,凡是好吃的东西譬如毛桃子啦,紫桑葚啦,野苦瓜啦,大人是一概不许吃的,说什么吃毛桃子会长包,吃紫桑葚会拉肚子,吃野苦瓜会长成苦瓜脸。但凡好玩的东西也一概是不被大人允许的,譬如上树掏鸟窝啦,下河捉水蛇啦,骑牛爬牛角啦。倘若被家长逮着,不是被打死也要被吓死:“掏鸟窝是会摔死的,捉蛇是会被咬死的,爬牛角是会被牛角挑穿肚皮的……”总之,干大人不允许干的事情,那就是厕所里寻东西——找屎(死)。
  不过,老白带给我的也不尽然是苦恼。每有卯起欢呼于左右,我便雀跃于牛背。
  牛背是少年梦幻的舞台,卯起是我忠实的观众。
  别的伙伴要想骑上牛背,只能脚踩牛拐腿,手掰牛脊梁,蹬,蹬,蹬,非得好几下才能爬上去。我有卯起热辣眼光的照射,我要拽死他们。我将牛绳往左手上一挽,右手轻轻拍拍老白的脖子,老白就会乖乖地低下那高傲的头颅,然后将两只括号似的长角如扶手一般摆在我面前,我双手抓紧牛角,两脚踏上老白平实的后脑,说声“起!”,老白便缓缓地抬起头,将我送到它宽阔的脊背上。当然,我也会投桃报李,一勒缰绳,两腿一夹,高叫一声“得儿……驾!”像骑马一样骑着老白抢在别的牛前,占据垄宽草肥的地盘,让它摇着尾巴,撒着欢儿,一路豪迈地朝前啃。别的牛若有非分之想,想要老白口中夺草,我只要一声号令——“用括号括死它!”——老白就会老牛聊发小牛狂,一个俯冲,将入侵者赶得飞跑。
  有人说,动物只有空间意识而没有时间意识,拥有时间意识是人最根本的特征。其实不然。牛背上的少年便只有空间意识而没有时间意识。有卯起在身边的日子,我从来不分晨昏昼夜。有卯起在身边的日子,我每天都是胸口挂钥匙——开心极了。
  在老白专心致志聚精会神地吃草时,我会自告奋勇心甘情愿地帮卯起寻猪菜。
  卯起在田头地边挖地米菜,挖黄花菜,挖猪耳朵,挖野芹菜;我则脱了裤子下到沟渠里撸苲草,拔高草,扯野荷梗。裤子是不能跟我一起下水的,一则穿湿裤子怪难受的,再则水里处处是烂枝枝刺梗梗,划破了可就没得替换的了。
  究其实,蚂蝗沟子大队并不全是因为蚂蝗子沟而得名。蚂蝗沟子大队除了有蚂蝗子沟,还因为它是由“马”“黄”俩姓的族众组成的,更重要的是,蚂蝗沟子大队所有的水域里,都充塞着令人闻风丧胆的蚂蝗。
  蚂蝗这东西最大的特点是听不得水响。只要一听到水响,它就会像寺庙里的放生鱼一样,欢快地向你游过来。每当我从水里爬上来时,屁股上腿缝里便满是横七竖八的蚂蝗。这些吸血鬼们是轻易不会从你身上松口的,除非它饱得不能再饱了。要想清除蚂蝗,强行拉扯是不行的,你越拉扯,它就吸得越紧。强行拉扯的结果就是连皮带肉一起被拉扯掉。清除蚂蝗简单有效的办法,那就是拍!脆脆的一巴掌下去,蚂蝗就会身子一缩,树叶一般从你身上飘落。每次拍蚂蝗的工作都是由卯起来完成的。卯起从小见惯了我的裸体,我屁股上有几颗胎痣她都是清清楚楚的。卯起对待蚂蝗绝对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毫不留情,见到一个,拍掉一个;拍掉一个,消灭一个。蚂蝗具有很强的再生功能,你将它们扯断撕碎它们也死不了。卯起的办法是用一根草签插进它的屁眼,然后将它翻一个肚皮朝天。也唯有翻皮才能将它们坚决彻底干净全部消灭之。每次卯起最担心的是蚂蝗搭住我的要害部位。我母亲知道我常常下水为卯起捞猪草,也知道卯起为我拍蚂蝗。我母亲曾当着我们俩的面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千万要检查命根子,千万千万不能让蚂蝗搭住了命根子!”蚂蝗搭住了命根子,可真不是闹着玩儿的!你拉扯不得,又拍打不得。怎么办?卯起自有卯起的办法。阎王尚且怕卯起,况区区蚂蝗哉!卯起从怀里摸出一个烟盒纸包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小撮食盐。她命我双手掐腰,身子往后仰,肚子朝前挺,将命根子挺起来。等我摆好姿势,她就用指头撮起盐末撒在蚂蝗身上。这蚂蝗一沾上盐立马蔫了,掉了。当然,与蚂蝗一同蔫下去的还有我的命根子。
  我说:“坏了,做种的东西坏了!”
  “我赔给你。”卯起笑笑,不知羞地一把抓起我的命根子左一扒拉,右一扒拉,于是乎,命根子便又雄壮如初了。
  命根子雄壮如初的时候,我忽发奇想,说:
  “下次,我挖猪菜,你下水撸猪草。”
  卯起听了,一下子警惕起来。她的眼光像跳蚤似的在我脸上蹦来蹦去,蹦了好一会儿,说:
  “你想看我?”
  “……”
  见我不敢言语,卯起说,“快穿好裤子,那边有人过来了,天也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在回去的路上,我将水里撸上来的猪草捆好了搭在老白的背上,然后牵了老白走在头里,卯起臂挎猪菜篮子走在后头。
  在第二天一同上学的路上,我依然扎着脑袋一个劲儿走在头里,卯起紧赶几步追上来,跟我并肩走。我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不敢看她的眼睛。卯起用手扯了扯我的衣角,说:“你昨天说要我下水撸猪草,是不是要我脱裤子给你看?”
  “……”
  “男子汉大丈夫,敢想就敢说,说嘛!”
  “我,我……”我用眼睛的余光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外人,便吞吞吐吐地说:“我还没有看过呢……”
  卯起笑了,说:“真是一个秤砣,实心肝。”
  卯起有时候说话挺好懂的,有时候说话却比课文还难理解。
  “其实,蛮丑的,不好看,——哎哟!”
  卯起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明勾着头,看着脚下,却睁着眼一脚踩进一个小土坑,崴了脚脖子,疼得龇牙咧嘴的。
  “都怪你!我走不动了,咋办?”
  我双手撑住俩膝盖,做个牛背状,说:“背呗。”
  卯起一个凤凰展翅,扑到我的背上。
  “沉吧?”
  “不沉。真的。”
  “把腰直起来一点点,把头抬起来一点点。”
  我反手兜着卯起那两条细长的腿,用劲往背上送了送,卯起的嘴巴就够着了我的耳朵。我感到耳朵边吹来一股股热风,麻酥酥的。
  “等我们都长大了,我让你看个够。”卯起说。
  “长大了,你就嫁人了。”我说。
  “我的都是你的。嫁人了也给你看。要是不给你看,将来生了儿子不长屁眼。”卯起说。
  军中无戏言,两小无猜忌。没想到,卯起真的生了一个没有屁眼的孩子。
  唉!那,待会儿见了卯起,我该怎样安慰她呢?卯起的孩子没有捡起来,她一定会很伤心的。她们家留她纳赘就是指望她这个老大给她们老黄家续香火的!
  “卯起不在家。”母亲告诉我,说,“还没有满月,就到小学当老师去了呢。”
  “什么?卯起当老师去了?她自己才小学毕业,能当得了小学老师?月子里放屁,出胎气。”
  我嘴里忽然冒出一句歇后语,禁不住兀自笑了。
  母亲也跟着我笑了。
  “我笑,是觉得好笑,你跟着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我问母亲。
  母亲又笑了。母亲说:“我儿子笑,我就好笑。我儿子笑,我就陪我儿子笑。”
  “那我哭呢?”
  “我不陪你哭,有什么好哭的?”
  “卯起生了一个怪胎,难道不该替她难过的哭?卯起当老师,要是当不好,不该替她急的哭?卯起……”
  “好了好了,”母亲打断我,说,“你心里全是卯起,就这么一点出息。卯起现在做大人了,要你操哪门子心?你还是读好你的书,喂好你的猪……”
  “你应该说‘她教她的书,你喂你的猪’!”
  我飞了母亲一眼,摔门而出。
  家里的午饭快烧熟了,但母亲没有拦我。她自然知道我要去哪。  
    
  我家距离大队小学也就一里地左右。
  这大队小学的老师,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当上的,要么有官老子,要么有“水壶子”,可卯起占有哪头呢?为什么这好事偏偏会落到卯起的头上呢?卯起曾跟我长吁短叹过,说算命的瞎子给她算过命,算她将来靠山山崩,靠水水浑,靠癞蛤蟆也会鼓眼睛。我当时还劝解过她,说,算命排八字,出钱养瞎子。然而,这是一个盛产故事与事故的年代,谁也不知道一觉醒来,第二天会发生什么。
  在去小学的路上,我碰到了黄昌国。
  黄昌国伙在我们小队的几个小老头中间修路。
  他们从路边挖了土填到路面上,典型的拆了东墙补西墙。
  这条路是我们大队的主干道。因为是土路,下雨一团糟,天晴把把刀,队里卖余粮的手扶拖拉机无法通行,常有连机带人翻到河里的事故发生。黄昌国拖着一把铁锹,见了硬土就拖锹过,见了软土就挖一锹,简直像吃柿子,专拣软的拿捏。我现在不能放牛了,他也跟在大人的屁股后头到队里出工去了。我们两家供养的老白,就转交给了我妹妹腊月和他弟弟黄昌家。以前放牛的时候,只要天色有变,特别是打雷扯闪的时候,我母亲就会叫腊月到野外去把我替换回家。腊月一千个不情愿,一万个不答应,口里嘟哝道:“哼,手背手心都是肉,儿子怕雷公打死,女娃就不怕雷公打死?”但任何形式的反抗都是徒劳无益的。牢骚归牢骚,腊月还得将蓑衣往身穿,还得将斗笠往头上戴。黄昌国是不可能享受此等待遇的。他家有四个儿子,子少是活宝,子多是烂草,老白轮到他放养时,即使天上下刀子,他家也没有谁会替换他。有一天,公社里的电影队来到我们生产队里放映电影《小兵张嘎》,孩子们得以大聚会。看完电影后,不知怎么的,大家没有像以往那样在禾场里排演电影里的情节,而是聚在一起,横七竖八地躺在草垛上,仰望天上的月亮,畅想起自己的未来来了。黄昌国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丢掉手中的牛绳。腊月说我也是。我们问黄昌家。黄昌家志气最大,他说,他将来要当大队的书记。我们问他为什么要当书记,他用舌头撩了撩皲裂的嘴唇,无限憧憬地说,当了书记就可以到每家每户去吃荷包蛋了。
  “喂!”我先看见的黄昌国,我先跟他打招呼。
  “喂!”黄昌国也看见了我,他把铁锹往路上一插,跑到我跟前捅了我一拳,说,“放假了?”
  我把他拉到一边,小声问他:“你知道卯起是怎么当上老师的吗?”
  黄昌国左右看了看,见近旁无人,压低声音对我说:“是猫叫春找的黄八蛋,——猫叫春跟黄八蛋早就有一腿……”
  “别瞎说!”我赶忙制止他,“好吃得,乱说不得。”
  “我没有乱说,真的。”黄昌国认真地说。
  “你说的一箩筐话倒在地上能捡起几句真的来?”我揶揄道。
  这家伙打小就喜欢说假话说瞎话。有一次,数学老师逼我们交作业,不交作业不许回家,黄阎王一如往常向卯起献殷勤,让卯起把作业给他抄袭,而黄昌国则两手将脑壳一抱,开始干嚎起来:“我的脑壳疼啊,像钻子钻的疼啊,啊,啊,啊……”老师吓慌了,赶快派我跟卯起去喊赤脚医生来。赤脚医生来了,望闻切问,鼓捣了半晌也没有找到病因。他父亲得到音讯也赶来了。知子莫过于父。他父亲说,老师,你把他放了,不让他交作业,他的脑壳就不疼了。果然,老师说今天的作业都不交了,他听了,便如一股青烟从老师的胯下溜走了。
  “你就别挑我小时候的筋了。我真没乱说,全大队的人都知道猫叫春跟黄八蛋有一腿……”黄昌国的话里有了委屈的腔调。
  猫叫春是跟黄八蛋是不是真有一腿,我没有听人说过,更没有亲见。但黄八蛋是个什么东西,我还是有所知的。黄八蛋就是黄阎王的父亲。打我记事时起,就没有听到有谁叫过他的大名。全大队里的人公开里叫他黄书记,背地里叫他黄八蛋。黄八蛋是他外号。这个外号令很多人家闻风丧胆。黄八蛋嗜好吃荷包蛋,而且每有吃,既不是七个,也不是九个,刚好是八个。吃少了不止瘾,吃多了不消化。他特别喜欢在午饭时间“密切联系群众”,正在吃午饭的人家见了他,自然会问上一句:“黄书记您吃饭了没有?”黄八蛋就顺口说:“还没有呢。”问话的人只得朝下说:“要不,碰饭吃饭,您就在我们这里随便填个肚子?”黄八蛋说:“来的早不如来的巧,那就不好意思多谢了……”于是,男主人便起身让座,女主人便起身去伙房盛饭。黄八蛋屁股落了座,眼睛却追着女主人说:“我这几天胃痛,吃不下饭,连芝麻也进不了一颗呢。”“他娘——”男主人只好冲女主人说:“你想办法给书记打几个荷包蛋嘛!”男主人口里喊着“他娘”,心里暗暗骂的其实是“他娘的”。
  在我的记忆里,家里最怕来的客人除了黄八蛋就是铲磨佬。
  铲磨佬是一个黑皮大汉,貌虽粗犷,磨虽笨重,人却甚是温和,手上的活路亦甚是精细。
  那时候,在村子里拥有一副磨子的人家是要被人无限巴结和仰视的。试想,全队几十户人家,经年累月都要上你家来熬糖、打豆腐,磨小麦粉、磨糯米粉,你能不受尊待么?
  卯起家里就有一副祖传的磨子。
  磨子是石头做的,水滴石也穿,何况卯起家的磨子少有停止旋转的时候。自然,磨子的牙口要经常洗换,不然,磨子磨不碎豆子和米粒,推磨的人也推不动磨子了,即便是鬼也推不了磨。所谓洗磨,就是请铲磨佬来铲磨子。磨子有上下两块,上面的是磨盖,下面的是磨盘。磨盖上铲出来的是磨齿,磨盘上铲出来的是磨槽。好的磨齿要锋而不利,好的磨槽要圆而不润。磨盖与磨盘必须做到外形浑圆而周正,齿盘差互而吻合。
  关于民间手艺人,有“九佬十八匠”之说。“九佬”指“站三佬”——赶仗佬、打榨佬、弹花佬;“坐三佬”——铲磨佬、补锅佬、阉猪佬;“勾腰三佬”——渡船佬、杀猪佬、打挂佬。“十八匠”则指“金银铜铁锡,木瓦窑石漆;雕画弹染篾;外带毛箍皮”。在这“九佬十八匠”之中,唯有铲磨佬有饮食上的特殊要求,那就是东家必须给他吃鸡蛋。我至今不知道铲磨佬要吃鸡蛋有何说头。但我知道,要吃鸡蛋的铲磨佬给卯起家带来了生活不能承受之重。这铲磨佬每次来卯起家铲磨,都要先吃蛋后开工,不吃蛋不开工。他一张口就要吃掉四个蛋!吃掉四个鸡蛋之后,他的黑脸便开始泛起红光,那无神的眼睛也像被拨过捻子的桐油灯有了光亮。“嗝——”他冲着围观的小孩夸张地打完一个鸡蛋嗝,便左手拎磨盖,右手拎磨盘,蹬蹬蹬,从卯起家堂屋里将一副沉沉的磨子拎了出来,拎到门外的那棵歪脖子柳树下,然后从他的挑担上取下一个折叠凳塞到屁股底下,开始一铲子一铲子地铲起来。这时候,卯起向我们几个在一旁围观的小伙伴一招手,我们便心领神会地手拉起手,像鸭围子一样将铲磨佬团团围在中央。我们一边跳着自创的赶鸭舞,一边冲着铲磨佬反反复复地唱:
  铲磨佬,吃鸡蛋,
  把我的磨子瞎铲铲。
  铲磨佬,吃鸡蛋,
  把我的磨子铲稀烂。
  ……
  我们唱的是乐淘淘,卯起唱的是气鼓鼓。
  但转念一想,铲磨佬吃鸡蛋,一是比黄八蛋吃的少一倍,二是终归没有白吃,他端你家的碗,还得服你家的管。他吃鸡蛋不会在鸡蛋里挑骨头,还会诚恳地听取你数落他手艺不精。可是黄八蛋就不同了,黄八蛋是专吃白食的。
  “我真没乱说,全大队的人都知道猫叫春跟黄八蛋有一腿。”黄昌国又将他的话强调了一遍。
  “猫叫春跟黄八蛋有一腿,这跟卯起当老师有关系吗?”我还是对黄昌国说的因果关系将信将疑。
  黄昌国于是像说书似的讲给我听:
  “虽说猫叫春跟黄八蛋有一腿,但鸡公鸡婆开会,你还得有鸡(机)会呀,刚好,机会来了,公社供销社一个姓伍的主任前不久死了老婆。他老婆是怎么死的呢?他到县里开会去了,他老婆在家里打摆子没人管,一忽儿冷得牙齿打架,一忽儿烧得浑身冒烟,迷糊中,误将老鼠药当做摆子药给吃了。供销社卖的老鼠药可厉害了,三岁小孩都知道,‘老鼠药,老鼠药,老鼠吃了跑不掉’。这不?死了。你知道的,有多少农村的女娃子想嫁到街上去吃商品粮啊!据说排队想给姓伍的填房的人都有一个加强排了!黄八蛋的妹妹黄荷花,不是在大队小学教书吗?她得到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后,就吵着让黄八蛋去求公社革委会的张主任做媒,这不?成了!黄荷花一走,学校不就缺一个老师了吗……”
  听黄昌国这么一掰,我的心一沉:这公社供销社的伍主任,不就是伍飞的父亲吗?
  可怜的伍飞,没有了妈妈,她的眼睛一定哭肿得像萝卜花了。
  可怜的伍飞,凭空多出黄荷花这么一个小后妈,她的眼睛一定又会气鼓得像花萝卜了。
  等有了时间,我是一定要去看望伍飞的,我是一定要去安慰伍飞的。人在最伤心的时候是最需要朋友安慰的,朋友的安慰会像熨斗一样将她的心熨得平平展展。
  但是,现在我要去安慰安慰的是卯起。
  离开黄昌国,我很快就听到了从学校传出来的读书声,整齐而又洪亮:
  辫,辫,辫子的辫!
  辫,辫,辫子的辫!
  ……
  卯起正在进行识字教学。
  我趴在她教室外面的窗台上,她正讲得兴起,没有发现我。
  卯起问:“同学们,记住没有,这是一个什么字?”
  同学们齐声回答:“辫子的辫!”
  我定睛一看,黑板上写的哪里是什么辫子的辫呀,分明是辨别的辨。
  卯起说:“你们看仔细了,这辨子的辨,正中间是一撇,这一撇多么像一条长长的辨子呀!”她边说边把自己拖在背后的那把辫子撸上前来,演示给她的学生们看,“这上面的一点,多么像我辨子上的这朵蝴蝶花呀。记住没有呀,辨,辨,辨子的辨。”
  同学们齐声跟读:“辨,辨,辨子的辨。”
  还骗子的骗呢!我忍不住,“噗”地一下,笑出声来。
  卯起听见窗外的笑声,发现是我,一下子从教室里飞出来,与我贴面而站,两只手十指交叉,像一幅褡裢一样搭到我肩上。
  “今天又不是星期天,怎么回来了?莫不是又逃学了吧!”
  我将她的“褡裢”提拎下来,问她:“你不是还没有满月吗……”
  “没事。”
  她掰着教室的门框对里面喊了一句“自习”,就将我拉到她的卧室兼办公室。
  这个四合院里的东厢房,曾经于我是多么神秘的所在。很多同学都有趴在窗户上偷窥和偷听老师隐私的经历,唯有我和卯起是例外。黄阎王和黄昌国就像是新闻发言人,经常在回家的路上给我们讲他们的所见所闻。讲得最多的就是某男老师的被子里藏有女人,某女老师的身上压着一个男的。
  卯起一个人住一间。
  卯起的单间居然跟武钢花的单间何其相似乃尔。都是中间用一块布帘将卧室一分为二,都是前面放一张桌子办公,后面放一张床。所不同的是,武钢花的房间布置得有几分洋气,给人一种梦幻的感觉或者说是错觉。而卯起的房间除了床上的格子花被子透露出房间主人的性别之外,其余摆设跟生产队里守夜的瓜棚似乎没有什么两样。
  “你偷听我讲课了?”她将我摁在她的床沿上,不无得意地说,“我讲的怎么样?我运用的是启发式教学法,是贵老师告诉我的,你知道不?”
  贵老师是我跟卯起的语文启蒙老师。因为学校的老师清一色的都姓黄,为了区别,彼此都习惯叫名字的最后一个字。黄德贵,我们当面叫他贵老师,有时候背地里叫他“贱老师”;黄四海,我们叫他海老师,有时候背地里骂他“害老子”;黄景瑶,我们叫她瑶老师,有时候背地里倒过来叫她“妖精黄”。
  “我不知道。”我说。
  我说的不知道,不是她所谓的启发式教学法。我是说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蓄的长辫子。她的头发在我印象中是永远的鸡窝头。她的头发就像她们家自留地里的韭菜,只要发梢够着了肩膀,她母亲就会操起那把锈色恐怖的剪刀,咔嚓咔嚓地给她绞掉。当然,无论怎么绞,总也绞不掉她头上的蝴蝶花。蝴蝶花就像是长在她头上似的。
  “我问了你三个问题,你说不知道,是指的哪个问题?”
  卯起拉过来一只断了腿的瘸子凳子,歪坐到我面前,又问了我一个问题。
  我笑笑,又答非所问地说:“我不知道你的学生是叫你黄老师还是起老师。”
  “我让他们叫我卯起。”
  接下来,我们就都沉默下来,谁也不开口了。
  这时,窗外有个女童声,尖尖地响起,像吹柳哨:
  “卯起,到放学的时候了,放不?”
  卯起冲外面也尖尖地应一声:
  “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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