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音散文】过年
初黄在厨房洗碗,低着头那样子,不用看,我都知道她的表情:一脸无奈。
趁她忙乎,我赶忙在客厅点上一支烟,好香!真是“饭后一袋烟,快活似神仙”。我的仙雾还没喷上两口,初黄的声音从厨房飘过来了:“你这羊奸,又在作案!死到你阳台上去!一天到晚就是抽、抽、抽,抽不死你吧!”老太婆对香烟味特敏感,为抽烟,一生惹了她多少骂。
我赶忙往阳台上撤,忽然想起《北风吹》:“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我故意地哼唱起来了,然后小声地嘟囔一声:“我成了杨白劳。”
儿子刚才来了电话,他要他妈妈一定要到他那里过年,而且要把“老羊”也拖去。我儿子比我正好小两属,也是属羊的。
一直没搞清楚,初黄怎么一到过年就兴奋。
柳初黄,老太婆春天退休时我赐给她的网名。自从有了这个名,我就不叫她黄小霞啦,我说:“初黄,快来,快来看儿子刚传来的,你看,小屁精的乳照。”尽管我老是喜欢拿她开涮,她还是放下洗菜池里的碗,一边在围裙上擦她的湿手,一边喊,你这“羊奸”又在逗我。
初黄恨我时喊我羊奸,高兴时呢,就昵称我:“羊”,“老羊”,或者“暮羊”同志。我的网名是柳村暮羊,她的网名是柳初黄——我们晚年成了同宗同姓的一家人啦。
今年这一家人的年,少不了一定要生出些故事。
往年,腊月二十三一到,就意味着农历年到来了。当儿子还是小屁精的时候,初黄忙年一身劲。香肠腊肉做的最早,年前两个礼拜就买好瓜子糖果。然后一天紧似一天。二十七炸圆子,二十八煎蛋饺,二十九晾熏鱼,这是多年来的秩序表。到了三十上,满桌就都是菜了:鸳鸯蛋,虾米饺,荷塘月色,五子登科……光圆子就有好几种,精肉圆,糯米圆,挂面圆,山芋圆——“圆”是最要紧的;其次就是“鱼”,要在“余”上讨吉利,菜的品种也是不止一两样,至于元宝鱼,那更是年年少不了的。
说这些都是吃的,不说剪纸贴花放炮那些玩意了。总之,就在这忙年的气氛里,儿子从小屁精变成了大屁精。
今天大屁精有了小屁精,我们的年怎么过呢?真叫我们作难。一难,我们孙子落生才四十天,带回来路途颠簸受不了,我们到杭州那边去吧,儿子玉古路那老房子只有六十八平,三代人挤到那里过年不痛快,难。二难,我的老父亲今年八十九,生日正好是年三十,趁过年给他老人家做九十大寿,是我们兄弟姐妹早就议定好的,叫我们顾老顾不了小,难。三难,儿媳俩除了还认可我们传统的“团圆年”之外,别的他们就不认帐了。他们称:备年货是穷老土,“剪贴放”那些玩意是老黄历,还有过年的那些吃法是生物科盲。提到这些,初黄就向我大张开两只手掌:“这年叫我怎么过?”——难呀!
不过,对于我来说,倒是没有多难,因为我信“随遇而安”教;人,只要能活着,一切就都不难啦!
腊月二十,我和初黄下乡去看老父亲,向我小屁精的太爷爷讨注意。我们在路上讲好,回去我不开口——我也开不了口的。
我的父亲一辈子在泥土里讨生活,把我们五个子女养活大,付出的多,要求回报的少。对我们,就像对土地的要求一样,宽容理解,我们能孝敬他多少,就多少,他从不作计较。我信的教,也是他传给我的。记得老人家五十岁上,牙齿就落光了,但身体还算硬朗。
我和初黄回去,他在屋门前晒太阳。他一眼看到了我们进门,马上就想拄着拐棍站起来。但我看到他的腿脚明显跟不上了。我上去扶着他站起来,搀到屋里桌边坐下来。他还没坐定,就叫弟弟快给初黄倒茶。我们回家他早就把我们当客待了,对初黄更是。
中午在饭桌上,初黄提出了今年过年的难题,老父想也没想,就说去杭州,去代他看他的重孙。听了他的话,我心里酸酸的,不好受。
弟弟向初黄说:“二嫂,这恐怕不妥吧!老人家九十大寿,孙子到不齐也就罢了,我们这做儿子的不来磕头敬祝,讲不过去吧。”
父亲提高声音,说:“我准的——我的重孙最大!”然后他问我,他的重孙叫什么名字,我说叫“小小屁精”。老人家笑了,笑得很开心。
我知道,初黄提出的事,“太爷爷”肯定是答应的。因为,他的三个媳妇里,就算初黄最讨他喜欢,每每夸她知书识礼。
腊月二十三,我们启程去杭州了。因为年货无需多带,拖累不大,只是初黄从周谷堆农贸市场里,批发了一箱苏丹红水果,带水果,是为了显得她不是生物科盲。只是这点重头货,对于我们现在的身体,还算不了什么大负担。
儿子秋天买了“北京现代”,从浙大到火车站也不远,有他接站,我们没到晚间十一点,就到了玉古公寓。到了儿子家,小屁精已经睡熟了,小家伙不知道他的爷爷奶奶,已经到来啦。
第二天,初黄当然要忙年。不过不是忙吃的什么,而是首先忙卫生。我的媳妇,本来就是宁波市里知识分子家出身的独生子女,又是月子科刚过,我的儿子呢,一贯是个懒虫,家里一应灶厨床卫,以初黄的话说,一踏遭。怪不得儿子要老妈一定要来杭州过年,原来他们就是要初黄来当老妈子的。这卫生,必定够初黄老妈子忙上几天了。好在天还跟将,天天好太阳,在初黄手里,两天也就忙乎清爽了。
我可是一个散淡清闲惯了的人,且有一个冠名堂皇的理由,我是来给小屁精启蒙的。我至少给孙子准备了启蒙二十条:床前明月光、春眠不觉晓、锄禾日当午什么的,反正有机会我就接过我的孙子:哈,哈!反正我儿子也知道老爸他:“俗务非所长”。要不了三天,小屁精也会知道了:他的爷爷所长,就是,抽烟、喝酒、读诗,外加吹牛。我也不管我的儿媳妇看不看得惯,反正我打定主意:过了年,走人!
玉古路和天目路交叉口,有个华润万家超市(现在城里超市真多),离儿子家只一步之遥,生活真方便。二十六,初黄把瓜子糖果点心什么的,跑几趟就都差不多买全了。二十七,她开始要我去协助买大菜,鸡鱼肉蛋大麻虾什么的(反正是用我们自己的钱,无需向儿媳打报告——这是初黄的话),一应都买齐了。
二十八,初黄她要在家中动手操作了。她命令我,再到农贸市场去买些时鲜的菜蔬。她的笼统的指令是:该买的就买回来。我知道,她对我这趟采买,只有表彰没有批评,这是多少年的老套子了。她一年就考验我这一天,也是我这一家之主,所能发挥的,一天的主人公精神的机会啦。
一大早,我骑上儿子已经多少时日未用的电瓶车,到了菜市场。菜市摊上早摆满时鲜蔬菜,只是这时候买客还不多。我先挨菜场里面的摊位兜上一圈,然后捡一个我看上眼的大摊位,开始采买。鲜藕芹菜西红柿,韭黄荸荠毛白菜,买了两大方便袋,足有二三十斤。最后,我在摊边角看到胡萝卜,那透明鲜嫩的胡萝卜,样子煞是好看。胡萝卜,这是我平生最爱的蔬菜,因为它在我五六岁的时候,救过我的命(此话说来就长了,不说了)。我单独要了个塑料袋,买了一袋胡萝卜,然后大功告成,打道回府了。回到屋,初黄一看那一大堆,第一句话就是:“阿Q真能干!”我嫌初黄表扬得不够,打开单放的胡萝卜说:“我还买回了一堆,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
我儿子从加州福利亚的博士后,海归到浙大教国际商贸课,媳妇也是浙大颇有名气的营养学副教授了,他们都不懂过日子经,平时的生活总是下饭店吃馆子多,并且他们还给自己找到外吃的道理:儿子说,时间就是金钱,在家烧饭就是浪费时间,等于烧钱;媳妇说,吃饭店就是研究营养学,给众生匡偏扶正。
实际上,是他们给自己都不愿下厨房,各自寻找的堂皇的理由。初黄说:“你们呀,简单的说,就一个字,懒!”我的儿子也是自小就给初黄惯坏了的,他妈说他懒,你猜这大屁精怎么回话:“我是我爸遗传的!”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至于媳妇呢,现在哪有公婆谈论媳妇的,不说了。只说儿子吧。从来到他这小家,做爸的没教育他,他倒好,明里暗里倒教育起我来了:什么喝酒呢,有损脑细胞;什么抽烟呢,既不文明,也对自己身体不负责任的表现。甚至他还说,现在爱诗文的人,都是二级脑残。这,简直就是骂老爸。他娘的,老子爱一生了,脑子比你这狗东西残,放你妈的屁!
要不是看在儿媳妇的面子上,看在我这小屁精的份上,气得我真想摔掉他家的电饭锅。当然还看在初黄的任劳任怨上。
最可恨的是他对他妈。从三十到年初三,没少说初黄这个菜盐放多了,那个菜油放的不适中;我搧不动他了,不然在饭桌上就给他两个大耳刮子。
“毛主席说,初黄是好同志。”我喜欢拿这话和初黄逗趣。有时,也是拿这话来安慰她,日常柴米油盐,不是好耍的。当然,常常也是拿这话,来掩盖自己对她的歉意。我这个爱舞文弄墨的人,有时熬夜赶文章后,头昏脑胀,什么饭菜到口里都是没滋没味的。这给初黄养成了一个习惯,她总是喜欢变换花样,想烧些我吃得下的饭菜。不过平心而论,成功的不多。为此我说:“初黄一创造,上帝就发笑。”
我说归说,总的来说还是配合她工作的,她辛苦烧出的菜,不管怎样,我还是要吃的。只是给我这爱杯中物的人,造成喝两盅的机会:你这菜嘛,要是拿来下酒,倒不失为一味好菜!可现在,我这儿子像是与我媳妇约好的似的,这几天,凡是不合他们口味的,一律动也不动一筷头子,搞得我这老两口尽吃剩菜;中午的菜我们晚上接着吃,甚至第二天还要接着吃。
儿子讲的倒漂亮:“倒掉,剩菜没营养。”我说,伢啦,什么叫营养,那年月……没等我说下去,儿子就接过我的话头说,爸又来了,谁听你忆苦思甜,什么年月了,总是像祥林嫂一样,烦不烦人!
这时候,我差不多脱口要说:“烦你妈个蛋!”但看了一眼初黄,看她那暗淡的眼神,我什么也没说。我默默地想起我的父亲,想起我五岁的时候咽榆树皮饼的岁月。我想,初黄怕也想起了她两岁的时候,妈妈背着她到凤阳跑年讨饭的苦难光景了吧。
初四上午十点后,儿子说他们要到一位朋友家拜年——谁知是真拜年还是假拜年——出门去了。
我和初黄到中午时,正在温奶瓶,准备来喂孙子。我的小妹打来电话,说父亲年前洗澡受了凉,三十就卧床不起。小妹说他们三十回去的时候,父亲要她给我电话,想叫我尽快赶回去。他老人家担心他临终的时候,我这二儿子不能在他床前给他送终。可弟弟他们做主,没告诉我,这两天还在给父亲吊盐水呢。
我跟初黄商议这事,她说稍等天把,再看看吧。
下午初黄收拾厨房,看见放在地下的袋子,她说,胡萝卜还没怎么用呢。于是,晚上做饭时,她将胡萝卜切成细丝,伴黄花菜,大蒜,精肉丝,苔菜,笋丝,做了一盘小炒。一盘炒菜放在桌上,儿子他们又是看不上,动也未动下筷子。
初五吃过早饭,我老是觉得心神不定,于是跟初黄说想出去走一走。她说你一个人出去吧,自己还要准备中饭呢。我到附近宝石山边转了一圈回来,看见厨房热气腾腾,初黄正在忙乎着什么。她看我进去,说:“快来,给我帮帮手。”原来她已经将一大盆的胡萝卜煮熟捣烂,正在做肉馅,准备来做胡萝卜圆子。两个人做事就快多了。我们做好了圆子。
那圆子,本来刚出油锅的时候,还算圆溜,等中午端上一盆到饭桌上的时候,却一个个扁摊在盆子里了。看到那圆子,媳妇先是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又扑哧一下笑起来。儿子问她笑什么,她说不能说。可以肯定,她对这盆圆子是不看好的,因为儿媳两人,照例是一个也没尝。吃过饭,媳妇到她屋里给孩子喂奶去了。初黄这时问儿子,他们刚才饭桌上在笑什么?儿子摆出故作神秘的样子,仍然说:“不能说。”初黄顶真起来了,她板起脸说:“你们能说,怎么跟妈妈却不能说了。”儿子强不过他妈,便说:“她说,圆子像小屁精的屎。”初黄听了这话,脸一下子黑了下来,丢下没收拾妥的饭桌,扔下抹布,空手走进小厨房。我跟进厨房,看见她满脸泪水。
这天晚上,我们决定离开杭州回家去。我跟儿子一说,他说爸妈开什么玩笑。
初六凌晨四点,我们一切都收拾好,没忘将一大盆胡萝卜圆子,装到两个塑料保鲜盒里带走。我们没有跟儿媳他们打招呼,悄悄的出门,直接打的士到了城东火车站。当六点多时,临到我们卖票窗口打票的时候,初黄忽然说:“你一个人回去吧。”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孙子少不了她带,回去她也放心不下这边。
我到底只能一个人回家来。老父亲的情况,确实也是使我放心不下的事。初黄把我送到检票口。当我正要检票进去的时候,她说停一下,我回头看她眼睛湿湿的,退回身。她那悲伤的样子,叫我心里不是个滋味。她说;“我们拥抱一下吧。”我们几十年来最多的离别,没有超过三五天的;这一别,恐怕将是我们这一生里,最长的一次别离了,是应该相拥而别的。
到家的第二天,我带着那两盒胡萝卜圆子,回到乡下看望我的老父亲。这才两个星期多两天,父亲已经不能站立。他已经从年三十就卧床没起来了。虽然得的只是重感冒,但风烛残年的老人,一个喷嚏也会将他送走。
回到老家,弟弟跟我说,父亲看我回来,今天精神好多了。中午我到里屋问父亲,能不能起来吃中饭,他说:“起来。”
我和弟弟把他衣服穿好,兄弟俩一边搀着一个胳膊,把他扶到饭桌上。年前我回来的时候,父亲还陪我们吃几口菜才要盛饭的。今天,他要弟弟把早晨他没吃完的稀饭端上来。弟弟跟我说,父亲就这两天才能吃点稀饭,前几天只能喂他喝下一点汤。
弟弟从饭锅头上端出稀饭,把我带回来的胡萝卜圆子,也一并端了上来。圆子热气腾腾的,放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我说,这是你儿媳前天才做的圆子,新鲜的,胡萝卜里放了肉馅的。父亲看我一眼,又看了下盆里的圆子,说:“奥。”我知道他听清了我说的话。父亲小口小口喝着稀饭,然后慢慢吃下一个圆子。他什么也没说。我和弟弟无声地喝着酒。我看见父亲早就没有牙齿的嘴巴,一会又慢慢的吃下去一个。
我真切的看清楚,父亲一碗稀饭喝完,一共吃下四个胡萝卜圆子。
当我看他咽下最后一口的时候,我的嗓眼硬硬的。我端起酒杯,向弟弟示意一下,然后一口喝干。我强忍着,没有使泪水滚落下来。
生活中确有些无可奈何的事,写时心里沉重,文字涂抹出来后似乎要释然些。
谢谢编辑辛苦,问安好!
社团老师雨春和冰梅社长帮助多多;为社团荣誉当多作文!
生活中我的儿子很烦,我的老太婆能吃苦担了家务的琐碎,我自己是个老顽童像是长不大的孩子心中的月亮至今还是蓝色的。
谢谢皂角树!——我喜爱皂角树;在一个叫堰塘湖的地方,我有一个梦丢在那里,那是一棵皂角树,如人一样可爱的皂角树。
问候朋友写作愉快!
远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