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洗澡还很困难，县城只有一个澡堂。它建在一家医院的锅炉房隔壁，建筑很怪异，我每次光顾时都会和停尸房联系起来。
　　 进入腊月，这里便是最拥挤的时候，洗澡都得排队。澡堂的管理员是个中年女性，我们都叫她“汤头”，她长时凶神恶煞，一脸刀势。每当澡堂里饱和的时候，“汤头”就是斥喝着人们排队。我也排过队，排队的人乖乖坐在门口的一条长椅上，等待“汤头”发出洗澡的命令，如果有洗完走出来的人，走出几个“汤头”便让等待着的人进去几个。
　　 等待是一种痛苦，特别是等待洗澡。不过人们还是很自觉，男的坐在左边，女的坐在右边，要是现在人们肯定玩手机打发等待的痛苦，但那时没有手机，人们只能呆呆的坐着。
　　 长椅前边有张桌子，那就是“汤头”的办公桌了，桌子上放着一个小喇叭，“汤头”不时拿起喇叭朝里边喊几句。应该说“汤头”是个愤怒的女人，有些人的行为确实让她愤怒，而她仿佛每时每刻都在想像那些让她愤怒的行为。突然她起身走向男澡堂入口处，掌着喇叭朝里面喊：“有些泡了五六个小时的，太不要脸了，给我出来，又不是泡海参。”然后又走向女澡堂入口处用同样的话喊几句。
　　 平时啊，我总喜欢眼睛在女性身上溜，然而在等待洗澡时，我像有什么障碍似的，就是不敢正眼看坐在右边的女性。有一次，我的余光看到一位漂亮的女子坐在我的不远处，那时的女性喜欢浓妆，猩红的唇彩，大卷的烫发，本来我们这里的女子皮肤天然白，但她们却不放心，在白白的皮肤上擦就雪花膏，有种死人白的感觉。
　　 坐在我不远处的女子照例如此，红唇仿佛还有些闪亮的东西贴在上面，雪花膏让整个人感觉僵硬，大花卷的发式加上长长的皮靴，让人立即由漂亮上升到性的感觉。
　　 人唯一不能停止的是思想，思想已经被猩红的唇、雪花膏的脸、大花卷的发式以及长长的皮靴撕裂，我的思维很快将她的皮靴脱去，将她的衣服脱去。猩红和雪花膏肯定会被水带走，往下水道奔走，奔向河流，一直奔向太平洋。她将赤裸裸而一丝不挂地站在只有一墙之隔的地方，大花圈肯定于水亲吻，那……冥想总是让人兴奋，那眸子不由自主地漂向了她。
　　 “汤头”的自言自语，将我的冥想气化，让我毫不情愿地走进她的自言自语中，她喃喃地骂着一些人的行为，仿佛在骂给自己的丈夫或情人。语言而浅入深地暴虐起来：“谁再往池子里洒尿，我将他的那玩意儿剁掉，扔给狗吃。”她的逻辑重语放在“剁”字上，好象已经剁掉了几个玩意儿，我胆怯地望了望她。不过，她还算公平，骂完男人开始骂女人：“谁再往更衣室里洒尿，我就把那儿，撕成两半。”暴虐了一会儿生殖器后，她的言语相对平缓了，但还是自言自语，她说，前边就有个厕所，腾完排泄物后再去澡堂。我觉得她向我和那个漂亮的女子说，我们俩谁也没动。因为我觉得一动就是罪恶。
　　 终于轮到我了，匆忙冲进去，三两把脱光了衣服，钻进了澡池。澡池里人很多，几乎就是一个紧贴着一个坐在池内的水泥墩上，水面之上只露个头，人们的眼神都很怪异，那种神情时下没有什么合适的形容词来表述。小时候看过一幅关于地狱的画，有一个地狱就是这样的，那些被惩罚的人全身泡在液体里，外边只露个头，嗨！还真像。
　　 世界上最平等的莫过于赤着身，这个时候你基本上无法判断谁是谁，就连胖和瘦、老和少的区别也不大明显。我的目光拼命的搜寻着我的朋友，他只比我早到不到十分钟，然而我没有找到，人们几乎是一个样的，甚至连发型都一样。裸体的人仿佛是上帝的同样模具的产品，就象一个模子里倒出的月饼一样。
　　 在我不远处，突然一个赤裸的人向另一个赤裸的人发出非常虔诚的微笑，他想站起来以示自己的谦逊，却被另一个人轻轻的按了下来。我努力地用眼睛将画景传给大脑分析，终于发现，其中一个就是我们的县长。我感到十分的兴慰，居然县长还不如我白。
　　 这一池竟有三十多个人，大家都一模一样，不知谁是谁。突然我觉得我不知哪去了，吃过“阿普佐仑”就有这种感觉，那强力安定片，停滞不仅是肌肉，而且是你的存在，世界依然存在，你却不知漂到哪里去了。或许我还在门口的长椅上，或许我跟着漂亮的女子进了女澡堂，或许我是县长，或许像猩红的唇彩漂向了太平洋，或许的或许实在太多的或许，因为一切皆有可能。
　　 我是谁，谁是我，这个时候已经不重要了。《西游记》中刘全的妻子被冤死后，刘全去告阴状，居然打赢了官司。但有一个问题就是妻子的尸体高度腐烂，难为得阎罗王转圈圈。幸好唐太宗的妹妹突然死了，李世民派人来走后门，阎罗王干脆让刘全的妻子借着太宗妹妹的尸体复活。一下皆大欢喜了，太宗的妹妹还在，刘全的妻子还在，好像他们的生活中只少了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然而太宗的妹妹是谁？刘全的妻子是谁？那具腐烂的尸体是谁？还有那个叫李玉英的是谁？《圣经》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在澡堂子里理解这个应该说相对容易一些，因为上帝本身就把大地悬在虚空里。
　　 “汤头”依然用小喇叭警告着，催促着，甚至辱骂着。我觉得我所有的污垢留在了池子中，连同别人的小便。县长起来了，我当然没有理由泡在池子里占便宜。这回该去淋浴了，是为了将最后的污垢冲去。这回我是跟县长共用一个喷头，我们似乎很默契，没有事先定什么规则，你冲一会，我冲一会，直至……
　　 在更衣室里我才见到了我的朋友，相对无言只是傻笑。我拼命地用自己备好的毛巾擦拭着身体，有几个好像不喜欢用毛巾擦，或者就根本没有毛巾，他们裸露着在狭小的更衣室里踱来踱去，用天然风干的方式赶走多余的水分，还有一个直挺挺趟在长椅上，八成是睡着了，要不是发出的齁声，真像一具尸体。
　　 出了澡堂门，深度困乏不由人坐在门前的长椅上。好长时间，居然那个漂亮的女子也走了出来，唇依然那样猩红，雪花膏依然紧贴在面上，除了大花圈的发型有点湿露外，一切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