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茶每年回娘家三次：端午、中秋与春节，每次来住两天。
　　
　　 在做客的饭桌上，总是第一个吃完下桌。娘心痛她在婆家辛苦，不要她沾娘家厨房的油烟污垢，她微笑着，向饭桌上的每一个亲人点头，缩回到孀居的三婆房间里。
　　
　　 客厅里，二妹、三妹在忙着招呼他们带来的孩子吃饭夹菜，两个妹夫与父亲和兄弟，喝酒中高谈阔论。
　　
　　 三婆因为没有生小孩就守寡，所以住在光线暗淡的偏房里。雕花的紫檀木家具在这里散发着阴沉沉的，压迫着人心理的光泽。
　　
　　 弟媳含笑端来了一杯热茶，两碟子点心、瓜子，“他大姑，你坐着，喝口茶水。”年节里的主妇，家里有忙不完的事。
　　
　　 白底蓝花的景德镇青花瓷杯里，绿莹莹的茶叶在沸水里慢慢舒展，轻袅袅的水气柔柔地抚摩冷茶俊俏的脸。
　　
　　 冷茶是三姐妹里长相最好的。白嫩嫩的一张小瓣瓜子脸，弯眉亮眼，乌油油的头发如丝绸般柔软。换一身古典闺秀的衫裙，窈窕的身姿，走几步，活脱脱唐伯虎画中步出的美女。
　　
　　 她却每回来，都是山里人打扮，阴丹士林布的大襟衣衫，年纪轻轻地就梳了个老太婆的髻。连古板的父亲看着她这一身，都在心里边叹了口气。坐在省城书香门第的家里，是一个不伦不类。
　　
　　 兄弟媳妇随便地拣了些半新的衣服，逼她换了，“人是衣裳马是鞍”，冷茶立时就变成了另一个叫人眼馋的女人，气韵神情，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种天然美丽的高贵，把家里的女人都比得如她身边的丫头、用人一般。
　　
　　 瞎了眼的姑爷，连这样的人材都看不上，那个新式的女学生有什么好，就抛下了我们大姑，自己跑脱了。也不肯圆房。弟媳忍了好久的心里话蹦出了口。
　　
　　 冷茶幽忧地喝完一口凉茶水，缓缓地把穿好的衣服脱下，叠起，还是穿回了来的那一身。弟媳急急地说，穿着吧，就这样穿回去，也让你婆家人看看，几多的好看。她摇摇头，轻声细气地说，那里不比这里。在那里，穿不出来的；穿了，不好做事。白遭贱了好衣服。
　　
　　 弟媳就不好再说了。从生下来两个月起，冷茶就送到了那里，是人家的奶头子叼养大的童养媳。离这里有三十里远的小山村，那里的前清举人老爷，那天在这里的城内红香楼喝酒，与冷茶的父亲前清进士巧巧相遇，竟如知己般，只恨没能早相识，酒席上结了亲，决定了冷茶一生的路。不白给别人家养媳妇，冷茶即是别人的人了，自然可以在两个月大就送到了那里去。
　　
　　 冷茶与娘家自此就是一年三次六天的缘分，小的时候，是婆婆抱了来；大了，是土车推了来。一株娇娇嫩嫩的美人蕉，硬是移植在风吹日晒的山石上。只有这六天的做客，才活回来原是自己的命，可以喝青花瓷杯里，绿莹莹的清茶水。
　　
　　 那里的婆家，自从前举人老爷在十五年前暴毙在城里红香楼之后，就败落了。婆婆含辛茹苦，集全家的财力、物力，也只能供冷茶的那个名义上的丈夫一人读新学堂而已。冷茶是什么粗活，杂务都要做的。
　　
　　 有一回，不年不节，是冷茶自己回的娘家。冷茶的姑爷彻底不要了冷茶。那个读了十几年新学堂的青年，在京城里与女同学自由恋爱结婚了，寄回一封宣言似的休书，与封建婚姻决裂。冷茶的天塌了。
　　
　　 不管了那里的猪、狗、鸡，放下了那家的柴、米、油、盐事，冷茶一口气奔回了省城里的娘家。心里边有大悲痛，也有个暗暗地希冀，兴许，从此就回到这里的家？
　　
　　 向娘家人哭诉完自己的遭遇，娘与三婆、兄弟媳妇们陪着自己流下那么多湿了手帕的泪。热茶端上了，还端来热热地净面水，热毛巾擦净了脸上的泪痕，热茶温暖了寒凉的心。冷茶的心，像杯里的绿茶，一点一点地舒展开。
　　
　　 住了有半个月之久，家里天天好茶饭地待她。不年不节的，天天饭桌上不离荤腥的菜。弟媳笑了说，这可是沾了你大姑的光了，谁说我们家也不穷，可好菜也只能一月里吃上两、三回的，吃鱼要今天吃了鱼这边，明天才能吃了鱼那边的。哪里有这么好，好菜摆桌上，紧了我们女人吃，还每回特特地嘱咐，做了好的，先紧了他大姑娘吃。
　　
　　 冷茶就换了一两件时新的旗袍，还同了妹妹，弟媳去看过戏院里的戏。看到城里的年轻男人，掉在了她身上的眼睛，心里边泛起了一丝丝甜甜地蜜。
　　
　　 那边来人了，是她的婆婆和叔伯的兄长。外面的女人，我们会认吗？冷茶才是我们家明媒正娶的媳妇，他带不进屋的，早晚要回来，与冷茶圆房。亲家，你们就放心吧，我们会亏了吃奶养大的媳妇吗？婆婆的话说得满屋里响。
　　
　　 我家里没有二婚的女，冷茶自然是要回去的。只是你们若是再亏了我的女儿，我是不会依的。那外边的再好也只能是做小。
　　
　　 父亲的话掷地有声。冷茶的耳朵里，起先是惊雷滚滚，后来就四肢冰凉，凉到了心底，全身竟陡陡颤颤起来，一只手去抓那青花瓷碗，怎么也抓不稳，把半杯冷茶打翻在地，残茶片片，青花点点，她蹲了下来，用手去拣，纤长的手指被锋利的瓷片割破了，鲜艳的血滴，把绿茶青花涂染得斑驳满地。
　　
　　 临走的前夜，娘偷偷塞给冷茶一个绸缎的包裹，层层叠叠地，打开来，却是两只凤凰的簪子，两对耳环，两个戒子，都是纯金的，另有两只碧澄澄的翠玉手镯。冷茶推辞了，不肯要。娘说，拿着，藏好了。老了的时候，有这个，才有人来挨你，管你。
　　
　　 冷茶的泪流了满脸，梨花带雨般，却发出一声冷笑，老？我还有老吗？就怕挨不到老！
　　
　　 十六岁时，你们陪给我满堂的红木，现在还用布蒙着，白放在那里。雕花的大床，谁见了都夸好，山里的头一份。可没个人来睡，不就糟践了么？那自鸣钟，多漂亮，可夜晚响得让人心里边疼的发慌，也停了，不让它走。
　　
　　 少了个大活人，好东西有什么用？好东西也不好了。日后还不知便宜了谁呢？
　　
　　 冷茶一口气说了她二十五年也没有说过的这许多的话。
　　
　　 坐在一边，一直在“咕咕噜噜”抽着黄铜水烟筒的三婆发话了，这都是命啦，冷茶。不要怨你的父母，要怨就怨自己的命。你二妹四十天就给了开金铺的人家，现在穿金带银的，多好；你三妹，是你娘四十多岁才生的，左留又留，我也说留给我做个招郎的孙女，可到底拧不过你的爷，十二岁上，还是许给了县长家，也好啊，，十五岁圆房，就生了一对儿。回娘家，还坐了烧油的汽车来。一母同胞，你妹子的命就是好啊。
　　
　　 冷茶望着三婆干枯的老脸，思想着，前十几年看三婆，还是个满脸红润，体态轻盈的中年美妇人。守寡以后，给这房的带带小孩，给那房的伺候月子，洗衣做饭，每天从早忙碌到晚，就没个停，这个时候了才能坐下来，抽口水烟。日月的煎熬，五十岁的人竟成了老态龙钟的摸样。一夜下来，冷茶辗转着，再也睡不着。
　　
　　 天亮了，连早饭也不肯吃，冷茶就坐了来接她的土车走了。走出娘家高门大院后，她第一次没有回头向送她出门的弟媳招手告别。
　　
　　 冷茶回到了那边。过年节时，再也没回来。冷茶的娘慌慌地，那几天，总要问儿媳好几句，你大姑没来么？怎么又没来？
　　
　　 两年后，那边送过信来，冷茶病重了，是肺痨，快不行了。到底是你们城里的姑娘，得病也得个城里的富贵病。那送信的叔伯兄弟说这话时还撇了撇了嘴。
　　
　　 冷茶一杯茶苦到了底。
　　
　　 死了，丧事办得很风光，父亲慷慨地拿出了五百现大洋，置办了楠木的寿材，摆了一百多桌酒席，特特地请人写了，要求政府恩赐节烈匾的陈情书，不被批准之后，还邀请了一帮元老，义愤的站在了政府衙门口，情绪高昂地足足情愿了五天。
　　
　　 冷茶的墓高高地，大大地青石墓碑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红漆字。像极了冷茶死以前喷出来的一口口鲜血，染红在青灰手帕上。正是1948年的早春之时，冷茶刚二十七岁。
　　
　　 墓前，艾草，荆棘慢慢地长到了几尺高，不远处，不知什么时候，冒出颗山桃花，浅红，深红，每年都灿烂的开了，又悄悄地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