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习惯迷惑男人的女人，一旦迷惑不了某个男人，就一定会被这个男人所迷惑。
　　
　　 一
　　 楚庄王亲率大军，没费太大的力气就抓住了我唯一的儿子夏南。天下人都知道，我的儿子是一个弑君的“逆贼”，他射杀了国君陈灵公，所以当楚庄王下令把我的儿子施以“车裂”酷刑的时候，大家像打了吗啡一样兴奋，一起欢呼雀跃起来。行刑完毕，楚庄王带领将士，凯歌高奏，得胜回朝。
　　 同时带回的，还有我。
　　 我儿弑君事大，然而，再大也是陈国的事，按理说别国不能干涉。但是，这年头有个新的说法，就是“人权大于主权”，何况这人权不是一般人一般权，而是一国之君的生命权。邻居家的主人被仆人杀了，作为邻邦，楚国不能坐视，因为楚王害怕，万一国人起而效仿，个个起来弑君弑父，天下岂不糟糕。
　　 理由冠冕堂皇，出兵理直气壮。正如美国说它发动一次又一次的战争不是为了石油一样，楚庄王也不承认本次战争其实仅仅是为了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就是我。
　　 作为战利品，楚庄王带回了我，但他不能带回的，是我的心，因为，我的心已经死了，它死在了陈国，死得遍体鳞伤，惨不忍睹。
　　 此刻，我立于楚王宫的丹墀之下，一言不发，一片空白。
　　 我能说什么呢？我说什么谁能信呢？在世人的心目中，我是一个极其淫荡的十恶不赦的女人。
　　 但楚庄王显然看上了我，他很爽直地对文武百官说出了他的心事：“寡人见此妇颇娴静端丽，欲纳之为妃，卿等幸勿阻止。”
　　 “这是大王的战利品，本当大王处置，臣等有何话说！”
　　 “好！各位爱卿体察寡人，寡人自会厚赏众卿。”
　　 君臣一片欢乐。
　　 正值盛年的楚庄王，款步走下宝座，来到我的身边，端详有顷，口中说道：“美人，随寡人来。”便欲牵我手。
　　 “慢！”一个声音响起，震得大厅“嗡”地一声。
　　 后来我才知道，他叫屈巫。
　　 屈巫挺身而出，慷慨激昂、义愤填膺地数落着本妇的斑斑劣迹和骇人秽闻，竭力阻止楚庄王纳我为妃。
　　 屈巫说：“此妇乃天地间不祥之物，大王无论如何不可临幸此妇，否则祸不远矣。”接着，这个又老又丑的男人就当着大庭广众，耸人听闻添油加醋地历数起我的“罪状”来。
　　 世人都知道，古往今来最爱男人的那个女人就是我，是的，我爱男人，离开男人我简直活不了；但世人不知道，古往今来最恨男人的那个女人也是我！我对男人恨之入骨，恨不得食肉寝皮！此刻，我知道了我这辈子最恨的那个男人是谁了，屈巫，就是我这辈子最恨的男人！
　　 满朝文臣武将哪一个不是馋涎欲滴地看着我，恨不能一把揽入怀中，一口吞入腹中。我知道，如果有机会，如果我愿意，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征服这里所有的男人，现在，这个叫屈巫的，却不买老娘的帐。
　　 但楚王好像不肯听信他的话，到了嘴边的肉啊，而且这是一块多么肥美的肉啊……他耐着性子听着屈巫叙述我的骇人听闻的故事。
　　
　　 二
　　 “大王请看，这妇人年逾四旬，其体态肌肤，犹如少女，其蛾眉凤目，杏眼桃腮，透出狐色狐媚，一见便知。”为了阻止楚王纳我为妃，屈巫竭尽说客之能事，信口雌黄。
　　 我在想，我与这个男人无怨无仇，他何苦要这么做。其实，从我的儿子受“车裂”之刑之后，我的心也死了，我并不盼望楚王纳我为妃，至于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我根本没想过。
　　 楚王还是有点舍不得，屈巫急了，他说道：“陛下，你眼前的这个女人从小就妖淫成性，才12、3岁就和自己的同父异母的哥哥乱伦，同居达三年之久……”
　　
　　 13岁，是的，13岁的我已经长大。
　　 13岁之前的生活无忧无虑，多么美好啊。可是自从那个恼人的春夜，公子蛮钻进我的红绡罗帐以后，一切就不复存在了。这之前，蛮是一个多么称职的好哥哥啊，他带我出去玩，给我买好吃的，好玩的。后来，蛮长大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看我的时候，眼神很奇怪，长时候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充满着柔情蜜意，一见到我，蛮那张英俊的脸上就挂上了让人心醉的微笑，那笑，像梦一般难以捉摸。
　　 我喜欢他背着我跑，更喜欢他抱我时的感觉。他用有力的臂膀抱着我，把呼出来的口气吹到我的脸上，真舒服，他低声细语地说话，讲外面的一切，他知道得真多啊。他的话，带着一个18岁男子所天然具有的温情，送到我的耳中，不，心中。
　　 后来，我们难分难舍，我让他在我的房间里过夜，开始是睡在两张床上，直到那个初春的夜晚，他钻进我的罗帐，然后，赤身钻进我的锦被之中。
　　 我们的关系保持了三年之久。
　　 三年后，我到了婚嫁的年龄。但我不想出嫁，我有我的蛮哥哥，我谁也不要。但是，不知怎么地蛮忽然得了暴病，没有来得及救治就死了。生命如此无常，我从来没有想过。后来，家人匆匆把我嫁给了夏御叔，过门后，我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有人挑唆夏御叔说这孩子有点可疑，好在夏御叔是个有准主意的人，他没有深究。
　　 我给孩子起名叫夏南，你们知道，这个孩子就是后来“弑君”的“逆臣”。
　　 夏南十二岁那年，夏御叔病亡，我带着儿子隐居在株林。夏御叔壮年而逝，我成了一个寡妇，一个被流言蜚语充斥着包围着的女人。我在寂寞中打发着时光，每天独自在庭院中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盼着儿子快快长大。
　　 直到大臣孔宁与仪行父的到来。
　　
　　 三
　　 如果不是屈巫提起，我已经忘记了蛮。蛮留给我的记忆是空白。那个春夜之前，一切非常美好，那个夜晚之后，一切都已经荡然无存。我不知道蛮为什么要那么做，他那么喜欢我，可却要伤害我，当疼痛把原先的一切美好破坏之后，除了那一片艳若桃李的鲜血之外，我的头脑中只有空白。接下来的三年，也没有能挽回以前的十三年。
　　 夏御叔呢？一个缺乏激情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来到世上一遭，什么都没有留下，这样的人生岂不是空白？
　　
　　 后来，我有了情人。
　　 甚至，我不断地变换情人。或者说，我被迫着不断地变换性伴侣。但严格地说，这众多男人留给我的，也是一片空白。
　　 御叔生前，与同为朝中大臣的孔宁、仪行父等关系不错，孔宁曾多次见过我，时不时地说一些疯话，但御叔在世，他不敢轻举妄动，御叔一死，色鬼孔宁以关心为名，经常前来慰问，而我一个寡妇，带着幼子，也确实需要一个靠山，一来二去，孔宁就利用了我的软弱，成了我的床幕之宾。这个家伙不仅色胆包天，而且胆大妄为，竟穿着从我家里偷去的锦裆向仪行父夸耀。
　　 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孔、仪二人下朝以后，来至一处酒馆，三杯下肚，臭味相投的两个家伙脱去朝服，都露出内衣。忽然，孔宁干脆脱去长裤，用手指着裆部对仪行父说：“你看，怎么样？知道这是哪来的吗？”仪说：“那东西哪个男人没有，你爹妈给的呗，你想让我用它下酒吗？”
　　 “不是，我不是让你看它，我让你看这里。”孔宁指着缝在裤裆里的一块红色的锦缎，“美人亲手从自己的裆部撕下，相赠于我的。怎么样，够情份吧？哈哈哈哈……”一阵淫邪的狂笑。
　　 仪行父知道孔宁在说我。看到其貌不扬的孔宁竟然先于自己得手，受用了天下闻名的美人，仪行父心中一阵难受。他抓起酒壶，一阵狂饮，大醉而归。
　　 我是见过仪行父的，他身材高大，鼻准丰隆，相貌堂堂，是标准的美男子。我曾经想过，既然要找情人，何不结交仪行父呢？而且同为朝中大臣，仪一样也能成为靠山的，不是吗？
　　
　　 真是天从人愿，有一天，孔宁偕仪行父同来，略坐一会，孔宁说朝中有事，提前走了，仪行父却留了下来……从此，不仅孔宁“春风放胆来梳柳”，仪行父也常常“夜雨瞒人去润花”，我知道，从此国人皆知我是“人皆可夫”，我也确实是沉湎其中，不能自拔。
　　 更奇的是，仪行父 “实战”能力与经验也过于常人。一次战罢，我由衷地夸赞他床上功夫了得，谁知他竟从衣袋中掏出一瓶药丸，欣喜道：“癞头和尚没有诳我。”原来他用奇药助战，我隐隐有些失望，这仪行父看上去孔武有力，原来是银样蜡枪头，离开药也不行。
　　 真正让我失望的还不止于此。
　　 一天仪行父对我说：“你赐给孔大夫锦裆，今天也请你给我一件东西以作纪念。”
　　
　　 原来，孔宁把这样私密的事也告知了自己的狐朋狗友，而仪行父明知如此，还要来插上一足，与人共享。我告诉他锦裆是孔偷去的，根本不是我所赠。谁知这个男人临走时，竟然效法孔宁，乘我不备，偷走了我的碧罗襦，并很快向孔宁炫耀。
　　
　　 从此，孔宁觉得受到了冷落，于是心生一计，向陈灵公盛赞我的美艳，他对陈灵公说：“夏姬娴熟房中之术，简直天下无双。”陈国的国君陈灵公是个没有威仪的君主，为人轻佻，耽于酒色，他说：“寡人也久闻她的芳名，但她年龄已及四旬，这俗话说人老珠黄，难道她不会老？”孔宁忙说：“夏姬确实容颜不老，一如十七八岁女子模样。而且……而且此女交接之术，大非寻常，主公一试便知臣言不谬，简直是妙不可言……”灵公一听，欲火中烧，面孔耳赤，不能自持。
　　
　　 第二天陈灵公就来到了株林，孔宁在后边相随。
　　 国君驾到，事前早有人通报。我自当盛装出迎，谁知陈灵公即刻命我换掉礼服，“引寡人园中一游。”我只好走在前面做向导，灵公、孔宁相随入园。私家园子不大，陈灵公草草观看了一番，他的心事哪里在那些奇花异草上面，见轩中筵席已经备好，就坐了下来，孔宁坐在左边，我坐在右边，酒摆在中间，灵公目不转睛地看我，并不吃菜，数杯饮过，醉翁之意不在酒。孔宁故技重演，一旁闪过，陈灵公以酒遮脸，强行拥我入帷，一时间胡言乱语，手忙脚乱，丑态百出……
　　
　　 四
　　 朝堂之上，屈巫显得义愤填膺，历数我之种种劣迹秽闻，竭力阻止楚王纳我为妃。让我纳闷的是，这个老男人为什么对我了解得那么透彻？
　　
　　 “大王有所不知，那陈灵公患有暗疾，一身狐臭，可以说没有哪一个女人受得了他，而偏偏这夏姬并不嫌弃，与他肌肤相亲，相处甚洽……”
　　 这真是冤枉死我。
　　 不错，那一夜我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在陈灵公看来，我的表现好极了，既有少女的羞涩，表现出弱不胜情的模样，又有少妇的温柔，展示出柔情万种的态势，更有妖姬的媚荡，流露出分外的新鲜与刺激，一夜风月无边，不知东方之既白。
　　 但是，谁知我心中之苦？试问，不如此，我能怎么样？没有人告诉过我，一个女人如何去拒绝一国之君的求欢，就算我能拒绝，不惜触怒于君，我死事小，我的儿子征舒怎么办？
　　 是的，陈灵公丑态百出，一边拼命求取快乐，一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卿果有妙处，宛如处子啊。寡人是遇到天上仙女了吧！”却不知我之所以虚意奉承，完全是为了抵挡他的狐臭，是的，我侍奉的是君侯，但我心中并没有君侯。那么，我到底心仪于谁呢，我自己心里也是一片空白。
　　 天亮之后，灵公恋恋不舍地说：“寡人得交爱卿，回视六宫有如粪土。但不知爱卿是否有心于寡人？”我如实相告：“贱妾不敢相瞒，自丧先夫，不能自制，未免失身他人。”灵公并不生气，而是说：“爱卿平日所交之人能告诉寡人吗？”我想了想，说：“孔、仪二位大夫，因抚遗孤，遂及于乱……”
　　 没想到灵公哈哈大笑，说：“难怪孔宁说卿交接之妙，大异寻常，若非亲试，怎么会知道？”
　　 怎么会是这样，难道他们君臣之间已经如同一体？莫非孔、仪二人把一切都告诉了他？那么，怎么办？他是君侯啊！我赶紧表态，以讨好于他：“现在能服侍君侯，我一定不会跟其他人有交往了。”同时，我把自己贴身穿的汗衫给灵公穿上，说：“主公看见此衫，便如同看见贱妾。”
　　
　　 想到这里，只听屈巫接着说道：“后来，陈灵公居然于朝散之时，留下孔宁和仪行父，对他们说：‘昨日之事，果然大妙。如此乐事，何不早让寡人知道？你二人占了先头，是什么道理？’孔、仪二大夫说：‘这好比君有食物，臣先尝之，父有食物，子先尝之。倘若尝后觉得不美，不敢进呈。’三个人嘻嘻哈哈，胡言乱语。后来又各自撩起衣服，互相显示该女所赠。最后，灵公竟然作出决定：‘我们三人，随身都有所证，改天一同前往株林，做她个连床大会！’”
　　 这三个无耻之人，在朝廷之上竟然津津有味地讨论自己淫乱的事情，还相互分享心得，他们对我夏姬也真是看得太轻贱了。
　　 后来，他们果然多次来到株林，来到我的床上……演出了一妇三夫“同欢共乐”的无耻闹剧。
　　 是的，从此以后千百年，“夏姬”两个字成了放荡和淫乱的代名词，历来为正人君子的所不齿，为贞女节妇所诟骂，我是罪有应得。
　　
　　 那么，那些无耻的臭男人呢？
　　 醉生梦死中，我在获取病态的虚荣，颠倒鸾凤时，我在追求垂死的快感，每次当我从迷梦中醒来时，我唯一关心的，是我的儿子不要知道这一切。
　　 但儿子长大了，长大了就会懂事，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母亲的所作所为，他不愿意这些事是真的，但事实就在眼前，而且一再上演，他已经忍无可忍，只是碍于灵公，无可奈何，每次听说灵公要到株林，就托辞避出，落得眼中清静。
　　 转眼间我儿征舒长到了十八岁，生得长躯伟干，多力善射。我多次在灵公面前提到我的儿子，灵公心领神会，让夏南袭父亲的司马官职，执掌兵权。儿子虽然年青，但也知感恩，君侯让自己嗣爵，毕竟是给自己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一天，儿子提出在家中设宴款待灵公，不想孔、仪二位大臣一同来到。席间，我因儿子在座，便没有出陪，谁知酒酣之后，他们君臣又互相调侃嘲谑，毫无人形。夏南心生厌恶，便退入屏后，但他们的谈笑还是不断传来。灵公对仪行父说：“夏南躯干魁伟，有些像你，是不是你生的？”仪行父大笑：“夏南两目炯炯，极像主公，估计还是主公所生。”孔宁从旁插嘴：“主公与仪大夫年纪小，生他不出，他的爹爹极多，是个杂种，就是夏夫人自己也记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