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杭的春天，温暖湿润，仿佛冬天从不曾光顾，江南中的江南！颜色总是那么鲜亮、活泼，水清，天蓝，花语悄悄，典型的水乡情调。但是，这一切，对宋筱娟来说，没有任何吸引。她低头匆匆走在回家的路上，因为老师又号召买资料了，据说需要百来块钱。
　　 对普通家庭来说，孩子马上高考了，应该是重中之重，钱是什么？不占比重。宋筱娟没这个自信，每一次要钱，都是煎熬。她总是在想，这是不是亲爸爸？为什么在他眼里，我看不到一点亲切，倒像是仇恨？
　　 害怕也得去面对，因为……唉！
　　 宋筱娟只记得妈妈的模糊影子，因为小时候父亲在一次咆哮后，把家里的相册都烧掉了，还很凶很凶地盯着宋筱娟辱骂，很难听。任何一个人听见了，都不会以为他是在骂自己女儿，而是在对着肮脏不堪的街边女子。这个时候的宋筱娟，只能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哭都吓得忘记了。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上高中，才稍稍有所改变，除了跟他要钱的时候。或许是长大了，有了更多的感受能力，这种改变，反而更让宋筱娟直做恶梦。那是一种怎样的目光？漠然、冰冷到骨子里，有时候让她怀疑活着有什么意义。
　　 从父亲醉酒后的呓语中，宋筱娟慢慢明白了父亲之所以仇恨，是揣测了妈妈的不忠。在宋筱娟的记忆中，妈妈总是轻言细语，而父亲只有一种形象——暴躁、嗜酒如命。模糊的记忆中，妈妈好像很美，是公交司机，小时候筱娟最得意的事情，莫过于在小朋友面前炫耀，说我爸爸坐车从不花钱。而老宋不这么想，总认为她笑眯眯的是在勾引男人，何况公交车本就是个乱糟糟的地方，他不止一次让老婆换工作。一来公司领导劝留，二来这份工作多稳定！收入也不错，她就一直推脱着，因此，夫妻吵架就是常事。于是，在又一次不知道为什么的家暴后，妈妈就抱着自己哭了半夜。早晨老宋起来，发现妻死在浴盆中，割腕了。当然，筱娟没看到这一切，只听父亲说，妈妈不要这个家跑了。后来大点了，才从姨妈口中知道了一些情况。
　　 妻子死后，老宋更加不像个人样的活着，旷工早退……所有男人有的毛病他都照单全收。孩子嘛，在家就给吃一口，不在家就只当没有这个小生命。邻居总说这女孩不同凡响，不然，能活得了？人怕人传，特别是坏名声，于是，他的名声臭到了大运河。现在的他，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就已经像个小老头似的，头发花白，眼睛总是红红的，抓牌的手老颤颤。公司改制，清算了工龄后，他就什么也不干，整日打牌喝酒，钱也就慢慢消耗了，最后只能吃低保……
　　 父亲依旧在麻将室，宋筱娟走进去对正在酣战的老爸说：“爸，老师说买资料，一百块钱。”
　　 老宋可能赢了钱，没像往常那么大惊小怪怒火冲天。
　　 “你个赔钱货，就知道要钱，当老子提款机？”说罢，他扔过一张红票子，“滚！”
　　 宋筱娟默默地拾起钱，对老宋说：“爸，你吃午饭了吗，要不我去买点什么？”
　　 “要你假惺惺的？跟你妈一样的贱！”老宋把麻将砸得飞起来。
　　 有人劝道：“闺女，上学去吧！”
　　 走出门，宋筱娟听到里面有人还在说，老宋，姑娘这么大了，再说考那么好的高中，够争气了，不要动不动就骂，将来你还想依靠谁……而父亲依旧骂骂咧咧的，好像有天大的仇恨。
　　 回到学校，经过操场时，还有人在玩篮球，几个女生坐在边上叽叽喳喳，议论着谁谁谁最拉风。宋筱娟从不认为自己能和她们一样无忧无虑，因为，不属于一个世界。除了上课，她总是一个人，小心翼翼的，任何时候都是走在路的最边上。
　　 在其他女生眼里，宋筱娟是个不折不扣的呆子，只会读书。她们不明白，这样活着干什么？宋筱娟却想得很简单，那就是只有好好读书，才有可能离开这里，不用看父亲那张脸。为了这个目标，宋筱娟几乎熬不过去的时候，甚至想到去干点脸红的事情——寝室里偶有女生说，下关歌厅可以陪唱赚钱。幸好，那只是几乎。
　　 绕过篮球架时，飞过来的篮球差点砸在宋筱娟头上，吓得她呆若木鸡。有男生很张扬地喊叫：“那谁，把篮球扔过来下。”
　　 宋筱娟回过神来，走过去捡起篮球放在场边就想走。一个男生又喊：“丢过来一点嘛，笨！”宋筱娟只好又蹲下，轻轻一推。筱娟还没站起来，一双阿迪达斯跑鞋出现在眼前。她慢慢站起来，看看，很张扬的男生，但不认识，她默默转身就走。
　　 男孩子说话了：“哟，满格调呐！哪个班的？”
　　 于是有人起哄：“郑大公子，你也吃上闭门羹了？”
　　 身后的声音和宋筱娟没关系，趁这时候寝室没人闹，看会书，她匆匆离开。
　　 郑大公子，真名叫郑源，家里开着公司，别说是在学校，就是这学区范围内的大街小巷的混子老板，哪个敢不捧着他？今天算是跌份了，一个寒里寒酸的毛丫头，竟然不用正眼看自己。他怔怔地看着远去的宋筱娟，很是不解。
　　 他这一看不要紧，场边的几个女生坐不住了，纷纷跑过来围上，七嘴八舌。“走吧，有什么好看的……郑公子，眼睛拔不出来了……姐们儿喊得嗓子冒烟了，是不是得犒劳犒劳……”郑源没听见似的，推开她们就走，几个随扈也捡起衣服追过去，留下几个女生面面相觑，进而相互打听刚刚那女生是谁，语气很是不懑。
　　 女生的寝室，就像校园的花坛一样，各种衣服，花花绿绿，彩旗一样飘摇。宋筱娟从不会把内衣晾在惹眼处，就挂在自己的床架内（上下铺）。不是她怕不雅观，也不是怕人笑话，而是怕人用来当抹布——她的内衣多是用穿破了的旧衣物，自己裁剪缝制的。
　　 在室友眼里，宋筱娟一般来说就是空气，有她没她，几乎没有不同，只是在考试后，才短暂的觉得她的存在。
　　 余杭的天气这几天疯了，完全是夏季的感觉，寝室里的彩旗更是琳琅满目。外衣可以不用太在意，内衣可就不同，一天不换就腻腻的难受。宋筱娟最怕夏天，因为她内衣的材质，禁不起老洗。
　　 晚自习铃声一响，最积极的不是男生，他们无所谓冷水热水。女生澡房里莺歌燕语，都是来抢热水的女生，宋筱娟习惯地排在最后。澡房的外间，灯光很亮，她不想浪费，掏出英语书，坐在排椅上看着。一会儿又涌进一群女生，好像有人注意了宋筱娟，特意跑过来看看，然后对着同伴指指点点。又过来一个女生，挡着宋筱娟的目光，偷偷干了些什么。其实不用遮挡，宋筱娟根本不会注意——洗澡房里熙熙攘攘，每个人都得习惯。
　　 渐渐冷清了，宋筱娟被静悄悄点醒，于是收好书，端起脸盆衣物，走进了洗澡间。还好，水不冷，宋筱娟脱下该洗的衣物丢在脸盆里泡泡，待会就不用那么大力搓揉。洗完澡，宋筱娟怎么也找不到胸衣，心里很纳闷，明明带来了的，哪儿去了？她后悔把今天穿的丢进了盆里。这下好，只有真空装回寝室了，估计刚才没仔细，落下了。
　　 床上翻了个遍，不见！哪儿去了呢？宋筱娟搞不懂。谁看得上？从没丢过的。没办法，明天得注意了，中午必须要赶点，回家再做一件，反正老爸不要的汗衫多得是。
　　 一上午怪怪的，好不容易挨过去了，宋筱娟顾不得去餐厅，下课就往外跑。回家得两站路，来回又是两块钱，她直怨自己马虎大意。老爸一如既往地不在家，宋筱娟箱子里挑了好点的一件棉质汗衫，细细裁剪缝制。这些事情自小就做，轻车熟路，不到一个小时就做得两件。试试，还行，就是日久有点潮，必须洗洗才能穿。时间来不及了，晚上再洗吧，宋筱娟匆匆地往学校赶。
　　 一如往常，学校东门外不远处又有几个男生在嬉闹。必经之路，宋筱娟低着头想绕过去，就听见有人起哄：“丑小鸭，玩会再走嘛，上课还早……诶，郑源，这不是那天不鸟你的那位……”于是有人斗牛似的拦住宋筱娟。左躲右闪之间，有人错手拉拽了宋筱娟的上衣。宋筱娟只感觉胸前一松，一凉。她慌忙低头，用双手一掩蹲下，继而嘤嘤地哭起来。几个人都呆了，傻了，然后撒腿就跑，就剩下原地的郑源莫名其妙。
　　 郑源走过来，满不在乎地问：“不就开个玩笑，值得这样装可怜……”话说到半截，郑源也惊呆了，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跑，不是他的个性，何况让人看见多丢人？再要是让其他兄弟知道了，更跌份。
　　 宋筱娟没有来上课，极少见，班主任兼英语的李老师问有没有人知道情况。有人小声说好像在寝室哭着。李老师是个大小伙子，刚来两年，一直教着这个班，对宋筱娟很有印象，也很喜欢她的勤奋。但他现在不能让人去问，得上课呢，下课再说吧。
　　 下课后，李老师叫上一个宋筱娟同宿舍的女生，一起去看看是什么个情况。宋筱娟已经不哭了，呆呆地坐在床上，同学叫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来，见老师站在门口，慌忙起身直直的立着。
　　 “筱娟，你怎么不去上课？”李老师关切地问。
　　 宋筱娟脸红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家里出事情了？不舒服，还是没钱吃饭，买资料？”
　　 宋筱娟摇摇头。
　　 “你倒是说话呀！”李老师有些恼火，“有人欺负你了？”
　　 宋筱娟眼睛里闪着慌张。她不想闹出什么动静，不是怕难堪，而是怕报复。
　　 李老师看从宋筱娟眼睛里出了些什么：“你不想说还是不敢说？那好，我自己去问！”
　　 宋筱娟埋下了头。
　　 李老师血气方刚，对学校里有些领导的做派很是不满——对有背景的孩子，那叫一个宽容。见筱娟还是不发一言，李老师扭头就走。
　　 见老师气冲冲地走出宿舍，宋筱娟张张嘴，想喊住，却没那份勇气。
　　 李老师去了各个校监控室察看监控，事情很快就清楚了。又是他！郑源，李老师有印象，十一班的，依仗着老爸有几个钱，不好好读书且不说，那个张狂劲，十个老师倒有九个头疼。这回，任谁来讲人情，勒退！
　　 教导主任也是气愤不已，直接喊：“这还了得！”他让李老师去上课，这件事请自己亲自来处理。事情有了这个势头，李老师还算满意，又叮嘱几句，回了自己办公室。
　　 郑源支棱着耳朵听着动静，李老师的动作他很快就知道了。他先是找来那几个哥们，想让他们去自首。那几块料却埋着头，闷葫芦一般。平时吃喝玩乐，都是自己买单，再说这次的事情本就和自己无关，他们怎么能不讲义气？解释一下也是好的呀。
　　 惹麻烦的哥几个自有想法。郑源你有个厉害老爸，扛得起，何苦让我们出头，再说那天还不是为了讨好你？
　　 郑源知道这事有麻烦，但没想到这么大。先是老爸让自己回家，好一顿揍，然后班主任让他请假，避避风头。郑源知道自己没希望考上，放假无所谓，可这次真不是自己惹的祸，憋气！只能憋气，向老师说明真像，以后还怎么混？
　　 事关重大，学校不能为了不争气的学生影响好学生的情绪，所以事情，只能在小范围内处理。李老师也知道轻重，给郑源一个严重警告也算出了口气。于是，过了几天，郑源又得意洋洋地出现在学校各个角落。
　　 自己得意得意就算了，可郑源却不甘心。他不是想着报复，而是想不通宋筱娟为什么就不鸟自己？家式且不说，一米八的个头，篮球场上那个威风，多少女生眼巴巴的盯着？
　　 宋筱娟对郑源还是没有多少印象，不愉快被眼前身后的事情稀释了，她只恨日子过得太快了，不到两个月就高考。可郑源却着了魔，几次搭讪都没结果——没理会自己，也没有表示不满。算了，读死书去吧，有的是人众星捧月，郑源如是想。
　　 安静了没几天，郑源又抽风了。闲极无聊，他在网上瞎逛，看见了几款女生服饰，就想着那次的糗事。那次她要是穿着内衣，自己也不至于挨上一顿爆揍，郑源想。鬼使神差，他马上订购了好几款，打算偷偷给她。
　　 中午，要么在午睡，要么在教室，而高三的同学，绝大多数在教室苦熬。高三宿舍是特殊照顾，单栋，专人看守。这懒洋洋的天气，是人就会困倦，宿舍阿姨也不例外，伏在桌上，看来睡着了。
　　 郑源鬼鬼祟祟地上楼。事前都打听好了，宋筱娟的床铺最好找，破烂的那个。郑源正探头探脑，肩膀被谁拍了一下，几乎吓破了胆。回头一看，是宿舍阿姨，眼里露出怀疑。她审问似的说：“哪个班的，来干什么，手里拿的是什么？”
　　 别看郑源平时天不怕地不怕，所做的事情顶多也就算是淘气，可现在手里的这东西，别人联想起来？郑源真的害怕了，从未有过的害怕。他忙低声哀求道：“阿姨，我不是来干坏事的，这是别人托我买的衣服，来看看她在不在。”
　　 “拿来我看！”阿姨语气很坚定。
　　 郑源想跑，却被阿姨的气势震慑了，想扔掉手里的袋子，却不知道该往哪儿扔。正犹豫间，阿姨眼疾手快，一下子就抢过去了。
　　 “好哇，你这坏孩子！多大点年纪，就有这些肮脏毛病？说，从哪儿偷来的？不说，见校长去！”
　　 “阿姨，您小声点，不是偷的，看看，标签还在！”郑源以为找到了救命稻草。
　　 “买的也不行，什么时候了？人家都在用功，你却搞些烂七八糟的事情，这不缺德吗？”阿姨义愤填膺。
　　 想法是好的，结果是灾难性的，至少郑源是这么看。这回谁也保不住了，郑源彻底解脱——被开除。
　　 郑源被开除，宋筱娟当时并不知道，是准备回家要考费，在校外遇见了他，才明白前前后后。她有点内疚，郑源却很轻松：“我又不怪你，读不读书我也无所谓，玩儿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