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走下坡路。黄色、灰色的风化石子很细碎，有一点像院坝木马架上簸箕里的芝麻，挨挨挤挤、密密麻麻的，很刺脚。
　　 舟儿很不明白,母亲今天发了什么神经。看着空空如也的院坝,竟然按耐不住口水直流的食欲,递过一只用细蔑编制的很精致的小提篮,叫舟儿独自一人追赶着大人们，下河赶闹、捡鱼......
　　 长这么大，莫说下河、捡鱼，就是独自一人走下屋门口下的下坡路，舟儿也是第一次。
　　 风化石很刺脚，每一次落脚都是小心翼翼的。从小弟还在母亲怀里吃奶，舟儿就觉得自己也该为大人做点什么了。有了两个弟弟，自己也该是大孩子。
　　 甚至还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少岁，听从母亲的话都是不容置疑的。舟儿提着提篮磕磕碰碰地下坡，朝小河边走去。一路下来，风化石刺痛脚底，痛进心里，泪花直在眼眶里打旋儿。
　　 在院子的白天黑夜里，舟儿从大人们不厌其烦、津津乐道的嘴里，很抽象地弄懂了赶闹的主要工序——在坡上采割大量的野棉花，用一口或几口大铁锅和上石灰，架上柴火热气腾腾的熬煮......十来个男人背上用木板镶制、竹篾禁锢棕皮做背系的背桶，背着冒着热气药水，高高兴兴吆喝着下坡——
　　 野棉花开在啊黄泥巴的坡坡上额，
　　 红红的腰带栓在妹妹白花花的肚皮上。
　　 要想鱼儿学妹妹亮肚皮噻，
　　 不要怕脚板踩在滚烫烫的石板上。
　　 ......
　　 嘻嘻哈哈的来到河边，选择放药的地点，哗啦啦的倾倒进河里——
　　 热烙烙的汤水扑刺刺的倒啊，
　　 不是老哥我心黑手毒辣哟。
　　 屋头婆娘奶头痒啊，
　　 空瘪瘪的没有幺儿那喝口和粮。
　　 一批又一批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跟着浑浊的流水，目不转睛地搜寻。发现翻着白肚的鱼儿，争吵着、奔跑着，一阵又一阵地猛扑。偶尔还会面红耳赤地骂娘。
　　 站在院坝的边沿或是在一幕雨帘隔着的阶阳上，舟儿还是搞懂了那河的来龙去脉。远远的大岍山像骚性十足的男人，一年四季喝得醉熏熏的，红着白刺刺的老脸，做出随时都要骑上女人肚皮上撒野的样子。
　　 那山转折之处是一个很开阔的口子。舟儿站的地方，很像是站在女人脑子门边的。一眼望去，那垭口就像女人屈折双腿张开着，像生育的痛苦状；又像是在等待男人攀登、急刨刨的深入......
　　 父亲给舟儿解释那垭口耸立的山石和舟儿自己的臆想完完全全不同。
　　 说那垭口叫苗子沟，没有多少泥土的山，像钟。山风过后，会有一阵阵悦耳的钟鸣声响。苗子沟一户吴姓的财主偶听人说起他家堂屋正对的那山是一座天然巧成的钟，难免心里活动，煞费心机地将对着“钟”的爷爷的坟墓搬迁到了那山顶上。
　　 后来，路人再也听不到悦耳的钟鸣了。
　　 有聪明的人解曰：财主爷爷的坟墓对着“钟”，坟墓就是撞钟的棰子，钟自然会响。把坟墓搬迁到山顶上，就是将棰子搁置在钟顶上，棰子不撞钟了，钟自然就不发出声响。
　　 舟儿很赞同父亲的说辞。但最关注的还是夏雨季节，那钟石下面的绝壁上挂着的一帘瀑布，远远地都能够清晰地看见水往下流的波纹——这就是屋门前那条小河在舟儿眼里的起点。
　　 雨天，那小河在舟儿眼里很有清晰的脉络，就像母亲喂养小弟胀鼓鼓的乳房上青紫紫的血管一样显眼。小河过了祖坟湾，来到河坝印盒山边，携手从杉树坝外婆家出来的杉树河，笑吟吟的经过舟儿家屋门前，沿着中省坝隐没于细沙河下面的群山中......
　　 很多年过去，舟儿才发现屋前的风化石坡坡就是一只男人的腿脚。老家的东厢房就坐落在大腿根部，下去依次就是膝盖和脚掌。
　　 大脚趾的方向就是小河的流向。
　　 记得那天下河的路上，风花石好扎脚呀！河里全是东一块西一块滑溜溜的的茶膏石。好烫脚的石板啊！像踩在烧热的铁锅上。
　　 远远地，舟儿落在大人们的后面，沿着本来就不深的河边，拣拾别人丢弃的小鱼虾。老天有眼！——在很深恨深的回水沱的草树丛中，有一串开剖好的谷桩鱼（鲫鱼）在水里晃晃荡荡，还很新鲜。
　　 好安逸啊！足有五、六十个。
　　 舟儿想：可能有人想藏好后，去上街赶场。我决定据为己有。第一次趟下没胸的深水，再也不敢往前走了，对死的恐惧迫使我动起了脑筋——找一个木棍，去钩，去掏。木棍断裂了，再找一根。不知花了好久的时间。终于，把那一串鱼掏拨过来，拿到手上了。
　　 回到家，讨好地到母亲面前交给她。得到冷冷的一句话———幺儿，你还夹野（厉害的意思）！天啦!舟儿差点再次哭了——这就是差点用小命换来的最高奖赏啊？
　　 那小河很像母亲喜怒无常的德行。一遇冬季枯水，小河便水如游丝，像垂危的老人衰竭的气息；若是涨洪雷雨天，小河则如浑黄的蛟龙，裹挟晒席簸箕、猪牛鸡鸭，发疯般地冲出青龙嘴，隐没于群山中。老人说，那河去了细沙河，流进长桥坝（阿依河），汇入彭水乌江，奔大海去了！
　　 灾荒年后不久，在党的领导下，从河坝印盒山对面开沟水渠，依山就势，把水引到了屋门口下的水田湾里，那里建起了一座水力碾坊。碾坊里排列着一背背的谷子，人们耐心摆着龙门阵，任凭白花花的水流冲击转动的木轮，看着石碾子在石槽里做着很规律的公转。
　　 舟儿拉着二哥的衣襟，很快就厌倦了一成不变的转动，倒是很留意在木轮下面那游来游去的小水蛇。小水蛇时不时抬起小脑袋看着舟儿那双好奇的眼睛。
　　 小孩子围着一背背谷子打旋追逐。嘴里也不歇气，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
　　 重京（庆）下来个女知青
　　 屁股掉着两瓣筋
　　 指着泡木是春芽
　　 还说麦子是韭菜
　　 ......
　　 堆砌碾坊的石头，是大人们在“号召”下胆大妄为地将舟儿的永清高祖雕花石墓拆除，吆三喝四地拉纤弄拢地儿的。
　　 在舟儿记忆中，最美好的还是夏天——这条偎依呵护舟儿上学之路的小河！
　　 入学的第一天，拥有正堂屋的国成哥领着舟儿去报的名。一路上学的有侄子黄二、远房黄平哥，还有一班就读的憨不溜秋的双全、蹦蹦跳跳的侄子其祥、沉默寡言的方明、狡狡猾猾的牛儿。一路嘻嘻哈哈来到办公室报名，忘记了小河的清凉与秀美，满胸怀全是对读书上学的憧憬。在那间颤巍巍的木楼板办公室里，问到了舟儿“出身”一问栏的问题，舟儿顿时觉得便矮了半截，细声细气地说———地主。
　　 尽管细声细气的，但是，舟儿的“地主”出身还是不胫而走。学校几个顽皮讨嫌的学生总拿“地主儿"致命伤害舟儿。一遇这种情形，舟儿回报的就一定是拳脚，从来没有语言怒骂和哭泣。好在老师出来都不责备舟儿的粗鲁。
　　 第一天上课放学回家起，李校长都要亲自集合讲话。要求以生产队为单位，一路排队唱着歌儿回家。大概李校长一辈子就会一首歌，就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先要在集合时唱一遍，“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预备——唱！”再要求一直沿着河边的小路唱到河坝的印盒山边。可是，一出校门，就像炸窝的马蜂，散开了，踢踢踏踏趟进小河。顿时，溅起一片笑声，一片水花！河里的小鱼儿惊得乱窜，碰到脚上，腻腻的，痒痒的。
　　 牛高马大的黄二拖着一根光滑的长木棒，在浅滩处不时一阵乱劈狂敲。开始，舟儿不明白是咋回事。直到其他小伙伴疯抢翻肚的鱼儿时才醒悟：黄二用木棒打鱼啊。侄儿辉二拿出早已备好的钓鱼竿，光着钩儿，一声不响地在河里拖着，看见鱼群，胡乱地乱抛乱甩。有时会活生生地钩住鱼儿的白肚皮，把鱼扯摔了起来！
　　 不会游泳，那是很丢人的。
　　 舟儿和他的伙伴们把游泳叫做浮水。全都一丝不挂，裸泳。为这事，经常遭李校长训斥。一开始，舟儿是这样游的：左脚蹬着河底，右脚打水，双臂狗刨。屁股后面挺挺通通打起老高的水花，胸前推起层层波浪。在伙伴面前炫耀：浮水！我拿得住（会游）。
　　 为这孩稚的虚假，舟儿可是吃了大亏！
　　 炫耀久了，就很容易遭抵“黄”（露馅）的。一帮搞屎棒崽崽，来到叫羔花岍的深水塘。国成哥、黄二、黄平哥在水里示范似的浮了几圈。回到河边，拍打着屁股。说：舟儿，你不是浮得成水吗? 浮噻！看着绿莹莹的水塘，舟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里虚惨了。一看那水，那塘。咦，看得到底啊，可能不要紧的。心一横，扑通下水。左脚才蹬几下，哎呀，妈啊，拐了，那河底的细沙一搓，是滑动的——栽水了！舟儿连忙乱呼：救命哪!救命哪！一阵奔命地乱抓乱刨。满眼冒着红花花，游到了那岩岍下面的石头上。运气好，才喝几口水。这块石头生得怪，四处不通，还必须原路浮回来。最可恨的是，那些屁崽儿，不但不救人，还好像看西洋把戏一样捂着卵子哈哈大笑。舟儿眼里又是泪，又是水，孤零零地坐在石头上。真后悔，此时此刻坐错了地方。
　　 黄二笑软了，喊舟儿游回，一道回家。舟儿没有搭理！不是计较刚才的见死不救，而是实实在在的吓怕了，不敢往回游。他们等不起了，扔下舟儿一个人，悻悻地回家了。
　　 舟儿实在无赖了，那太阳都不见了。鼓起勇气，咦！左脚不蹬地，居然浮出了水塘。
　　 在这条小河里，别人作弄舟儿，舟儿也作弄过别人。那年月，可能谁家都困难。单位职工的子女也要和舟儿们一样到细沙河拣拾柴禾。那天，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吃过早饭，舟儿和一帮小孩子从细沙河背了满满的一背干柴回来。走到了石板桥，歇气。
　　 石板桥是一块长长的石板，搭在架井沟流出来的寒水小溪上的过河便桥。
　　 大战钢铁那年，将石板桥岩石上三颗铁锅大的猴栗树砍了。那时，猴栗树遮天蔽日掩映一水绿塘，是来来去去的乡民休息纳凉的好地方。即使没有了猴栗树，有一口长条的水塘，每逢夏季，都是孩子们戏玩的好去处，也是乡民习惯性歇脚的地方。
　　 舟儿所以特喜欢找柴，就为这石板桥的水塘。她，就是舟儿和伙伴们的天堂。只是舟儿已经不知道这里原来叫猴栗树塘。
　　 一帮男孩子游得好惬意啊!本来准备回家了。其祥说，后头还有一群街上的女娃娃背柴回来了！这帮搞屎棒也是太有才了。大概嫉妒她们身上光鲜的衣服和与衣服一样光鲜的肤色吧！说，不让她们过，要得。
　　 有几个男孩率先跑到沙滩上，露出歪歪斜斜的鸡鸡，仰躺，假装晒太阳，睡着了！那太阳大了，有些支不住火。于是，排轮站队，轮番上沙滩、下水。硬把那群女娃娃挡在石板桥头，不敢过路。还有崽儿别出心裁，钻进稻田里，翘起光屁股，爬着走，呱呱学鸭叫，在那即将收割的谷禾之间乱钻乱拱。
　　 就这样，足足折腾了两、三个小时。那帮女娃娃遭不住饿，没有了体力背柴，柴、背篼也不敢要了。绕道包谷林里，提着砍柴刀，落荒而逃！
　　 这帮搞屎棒集体跑到河边沙滩上，跳跃着。振臂高呼：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有的崽儿不知死活，回家还敢给大人讲。栽水了塞，打惨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这句话不光是写在书上、挂在老人嘴上的。它，实实在在地刻画在舟脸上。东厢房的四方水红木桌没有白给舟儿做铺垫。一晃，舟儿从县里师范毕业了，骄傲的端起了“铁饭碗”。
　　 这在皂荚树坪掀起了一阵不小的读书热潮。煤油灯下闪烁的夜晚，时不时传来“你要比着舟儿学噻，你看嘛，别个现在好安逸哟！国家干部”的教训声。
　　 舟儿没有觉得铁饭碗有什么好。倒是觉得小河和小河两畔水田里少了团鱼，河里的谷桩鱼也开始稀少了。那年月一到春暮初夏，舟儿的二哥下田平秧地，晚上回家，都会在灶前的木板壁上挂上两三只团鱼。最难堪的还是83年的洪水，彻彻底底改变了小河模样，还差点掀翻了东厢房。
　　 还在前几天，石坝的兴城大公去高家水井里背水，那么两三天都听到大堡梁子山中有如男人般痛苦的嚎叫。
　　 那年的洪水好大啊！
　　 从头一晚一直落到第二天早上，有人说夜间看到苗子沟游出来了蛟龙，恍如解放牌汽车车灯的眼睛，把满河照的通亮。都说一遇蛟龙出洞，天上雷电一定要劈之，不然会天崩地裂。
　　 那晚的雷电一直劈着追到细沙河去了。
　　 一早起来，舟儿发现自家已经处在风雨摇晃之中——面盆粗大的水流从后阳沟直冲四方木桌靠着的木板壁。跑去屋后的公路上一看，公路已经完完全全成了混黄的小河，将自己的身子侧卧在水沟里，想把野水堵出来流到公路的另一侧，又遭到坎上树青的强烈制止。因为那样他家也会有灭顶之灾。
　　 正在僵持中，保持中立的国成哥跑下来招呼，说不要紧了，上面的沙坡垮下来已经把水堵断了。三人循着水路下去，看见粮站下面的公路边已经开始塌方。后来越来越厉害，整块土整块土地翻卷、下滑。几付漆黑发亮的棺木歪歪斜斜的裹挟在泥石流中去了河沟边上。
　　 后来很久了，才听说那棺木是官田坝黄石山祖祖一家的。那时的黄石山是黄家坝很有名望的人物，出葬那天用白布做撵绕道杉树坝里面的狮子口，沿着杉树河一路载歌载舞出来。
　　 石坝兴城大公的屋边也是垮塌了很深很长的山土。两处垮塌，把小河推向了河的彼岸，河，成了沙土；水田成了小河。
　　 自从屋门口前的小河变了模样，就越来越丑陋了。
　　 没有了绿水，河的两岸树上挂着五颜六色的烂胶片、内裤、腰带，河沟里随处都是烂的胶鞋、塑料制品。舟儿脑瓜灵光,说这条河就是一条超市的街道,什么都有卖的,就是没有人买。农人都说以前是小孩水牛同塘洗澡，现在的水牛都不叫水牛了。因为，水牛根本就不下河洗澡，它们都知道股市有风险要慎入，下河也有风险，不敢贸然造次。
　　 瘸着腿的鼓二哥也不放养鸭子了。再多的鸭子也禁不住莫名其妙的死亡。
　　 前年，舟儿梦里来到中省坝，看见这里居然建起一座小而精致的庙宇，小河里的水动漫似的涌向庙宇的门口......
　　 舟儿很得意自己脑壳，说自己有一半是通仙的。这不，又有值得舟儿炫耀的事情——中省坝建起了一座污水处理站。引导污水的黑色的胶管都铺设到了黄家坝的污水最为集中的镇上。
　　 那天，舟儿哼着流行歌曲叫《最后的倾诉》——
　　 在滔滔的长河中
　　 你是一朵浪花
　　 .......
　　 你把寂寞藏进乌云的缝隙
　　 你把梦想写在兰天草原
　　 ......
　　 那就是你最后的倾诉
　　 倾诉...
　　 和芭蕉、红石子、白金人、白杨树及其清水芙蓉一道经过污水处理站。不约而同的说待污水处理正式运行后，带领班级的学生，沿河沟将两岸树枝上的布片、胶袋彻彻底底清理干净。
　　 一直向南，直到细沙河下面那一片绿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