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二00五年六月十六日，一个酷热的夏天，儿子六周岁生日，语训部里安排，要统一给儿子过生日了，并嘱家长最好来参加儿子的生日庆典，我刚好从一家规划设计公司离职，加之围城内的冷战，我搬家，单独在外租了房子。心情的失落与郁闷无以排遣，除了没日没夜地的游荡于网络上和认识或不认识的人调情渲泄或喜或悲外，我一直是自暴自弃的空虚的无聊的，无人问津无人再意的失意与孤独让我深深地依赖上了这虚拟的空间，好像只有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我才是得意的才是被人重视的。当儿子的糼儿老师打了电话再三嘱我一定要在下午放学前来参加儿子的生日庆祝时，我才不得不依依不舍地下了网关了机。
　　 我全幅武装起来，除了换上才买的那件漂亮时尚的裙子外，脸上手臂上还涂了厚厚而高档的防晒霜，配上酷酷的墨镜，打上才买不久的时髦的防紫外线的洋伞，出门时，还不忘对着镜子朝嘴唇涂上唇彩，并给脖子上挂了时下流行的MP3以打发路途无聊寂寞的近四十分钟，我看着镜子中那个因长期熬夜而憔悴不堪的形象一刹那变得精神抖擞明眸皓齿起来，不禁满意而妩媚地笑了。
　　 走出日日夜夜昏暗无光的小屋，突然就感觉到了光线的强烈刺眼及太阳的毒辣。我是一个只有在黑暗里出没的女人。我对阳光抗拒。是啊，似乎好久了，我都没有再去接送过儿子了，只是一昧的如午夜幽魂一样没日没夜地飘荡于网络上，只有在天大亮的时候，我才昏昏睡去。此时此刻，我的满脑子还是网上那个我无法割舍的叫秋无痕男子的柔情蜜语，心里突然就后悔了对学校的应承，我应该让公公婆婆去，他们随便谁去也是一样的，心里尽管是悔得不行，可一切已来不及了，我只有硬着头皮朝学校走去。
　　 儿子所在的语训部是一所语言康复学校，天捉弄人，聪明帅气的儿子居然是一个有着听力障碍的残疾小孩，从两岁起就一直靠戴助听器来接受外界信息，我庆幸儿子的幸运，因为他还可以戴助听器来恢复语言，要是我这年代，只能从小无奈地选择手舞足蹈地学习哑语，将来做一个地地道道比比划划的哑巴。所谓的语训部实际是市残联下属所办的一个聋哑学校而已，我无法接受“聋哑”这两个字眼，就一直执拗地将其称为语言训练康复中心——即语训部，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虚荣心在作怪，我只知道，他是我的儿子，我爱他，我的忧欢受他掌控，我的一生将和他有牵扯不完的关系。
　　 早早地来到康复中心，走廊里还是静悄悄的，每个教室里都能听到聋儿们含混不清怪腔怪调的跟随着老师朗读的声音，听着老师们不厌其烦反反复复纠正的声音，我突然感觉到一种异样的崇高敬意从心底慢慢地升腾了起来，是啊，和老师面对面的近距离的接触与沟通，好像都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遥远的让人模糊。
　　 我曾对我的闺蜜梅说，我的婚姻彻底的摧毁了我，它让我陡生恨意，若不是儿子，我一天也不想活。我的丈夫木讷寡言，我的小孩听力残废，最是亲近的两个人都是三缄其口，留我一个人唠唠叨叨又有何用？我感觉天崩地裂无路可走。我变了，变成若他们父子一样的聋子哑巴。我的沉默让世界显得安静，就连笑容都是充满了悲凉。我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我是一个被命运打入地狱的女人。这是我的宿命！
　　 我破碎地笑，聊赖地在走廊里踱着步子，看着墙上那激励人心教聋儿父母如何自信而有技巧的育儿指南，我突然感觉内心一阵疼痛，想想曾经，我也是尽心尽力全力以赴地摸索着培育儿子的方法，甚至，夜深人静的灯下，我还在做着大量的育儿笔记，每天每天，都是热情满怀豪情万丈，积极地配合着学校精心地浇灌糼苗，只是不知道从哪天起，一切如风，都是过眼烟云。我在昏暗的走廊听着孩子们在嗑嗑巴巴的朗读，我漫不经心地徘徊着，淡笑着，心却一点一点地下坠，最终我蹲在墙角，垂下自己有些沉重的头颅。
　　 腿已蹲的麻木，我站起，凝望一所教室门大开的新班，新班就是刚刚招收的二至三岁的聋儿班，这里或爬或坐地有六七个聋幼儿，他们个个随心所欲兴致勃勃地玩着，有打鼓的，有打电话的，还有垒积木的，更有甚者，站在那洒尿的，甚是吵吵闹闹其乐融融，突然看到陌生的我出现在新班门口，那些孩子热情地一窝蜂地拥到我跟前，逐一点头哈腰含混不清地向我问候着“阿姨，下午好”，我象总理接见外宾一样热情地一一回应着，并在他们的小脸上逐一地亲吻以示友好，一个个争先恐后的小傢伙领了我的香吻后兴高彩烈地回到原位继续把玩起自己的玩具来，而我，看着自己居然能带给和我儿子同等命运的聋儿们天大的快乐，感觉到久违的快意。其实没什么，我本性就是一个温情的女子，善良的女子。这间隙，我才注意到新班的聋儿老师了，我不禁有些诧异，天哪，这不是那个我上周才看到了“导游小姐”么？第一次看到她时，她满脸青春，扎着马尾，腋下夹着书，身上具备着知性的气息，正和两三个外国游客用流利的英语热烈地讨论着什么，那时候，我就对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漂亮的小丫头感觉惊奇，我想当然的以为，她的薪水一定不会太低，当今社会，能掌握第二种语言，而且又这么朝气蓬勃，何愁没有美好的未来？
　　 她一下子也认出了我，朝我点点头，腼腆地笑，明亮的眼睛蓄满快乐，我不禁也笑了，便好奇地问：“你怎么也来这种地方？又辛苦又不挣钱的，你外语那么棒，你应该有更好的出路，会挣更高的工资”，她摇了摇头，平淡地说：“我喜欢这样的工作，这是对人性耐心和爱心的挑战，而且，我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单纯而又快乐，虽然收入低，可我能做自己热爱的事情，呼吸顺畅，不被俗世淹没，这就是人生的意义所在，再说了，康复中心里国外的义工很多，我能代表我们中国和他们进行交流沟通，倒也算专业没有白白丢弃，我感觉自己的活着是有价值地，我很充实。”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是笑咪咪地，声音也显得甜美。我为她这番的话震撼了，这个语训部的工资水平我可是最清楚的，资历高的教工也不过六七百元，何况新来的？其实凭良心讲，聋儿的成长与进步，全靠这些老师的拳拳爱心了，至于收入，我真的不敢恭维。
　　 教室的空调一直在吹着，可我突然便感觉到浑身一阵燥热，脸上的汗水无以掩饰我心灵深处熊熊燃烧的烈焰，我的头脑如放电影一样是空空而悠远的许多尘封已久的记忆，想当年，我真是在天堂，收入顶她目前的好多倍，可因为儿子听力的失聪，因为婚姻的颓败，我若一条窒息的鱼，一次次地在深海里扑腾挣扎，心里的颓废一路飘散，我索性辞了职，干脆破罐破摔足不出户地自暴自弃起来，自已也正好乐个不用上班，儿子也疏于管理无心问津，只知道一昧的沉溺于虚幻的网络世界虚混光阴得过且过，“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没酒喝凉水”便是我当时的人生写照，我疯狂地闭门不出地沉迷在网络世界的卿卿我我里，实在累了倒头就睡，稍一醒来就继续冲浪，饿了胡乱吃些方便面充饥，渴了就喝些生凉水，反正又没有人在意没人问津的，我就是死在这个出租屋里也没有人会瞅上一眼，我为自己无以面对的孤独与无依找了一千个开脱的理由，三十左右的年纪，倒像个二十出头的少年，新鲜而好奇地迷醉在网络里，日子就是这样昏昏沉沉地一天天打发了，我想网上那些温情脉脉的“知已”怎么也不会想到现实中我是这样不堪而又潦倒颓废的一个人吧......
　　 其实我知道，我是在逃避，深深而严重的空虚与无人在意的痛一天天的摧残着我年轻而孤独的心，我不敢让母亲知道我现状的愁苦，是啊，一年多了，我都没有回家看母亲一眼，间或，会打个电话报个平安，无非不是告诉母亲我还没有死，还很好地活着，我想母亲他老人家做梦也不会想到当年那个令她一提起就骄傲满满的女儿今天会是这个样子的封闭堕落，会在虚幻的网络世界里和那些素昧平生俗不可耐的男人打情骂俏着，会对年幼的需要照顾的儿子不闻不问不理不睬着......
　　 她是人间仙子她是仙界观音，正如那曲“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一样让我耳目一新，与她的再次邂逅一下子让我颓靡而绝望的心清醒了过来，和她相比，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的龌龊与堕落，我的灵魂是空洞地。带着沉重的心情，我走进了儿子所在的中一班。
　　 儿子正在化妆，那个年轻的王姓老师怀里正容着儿子，她专注地给儿子打着腮红抹着唇膏，并给儿子的头上带了一个小寿星的卡通帽，儿子的小脸因兴奋而红朴朴地激动着，亮晶晶的双眼不可掩饰地充满了兴奋与快乐，所有的小朋友和老师们整齐地围着儿子来给儿子唱生日快乐歌了，在孩子们的掌声中，在老师钢琴的伴奏声中，在那含混不清嘹亮的生日快乐歌声中，我和儿子一起走上讲台去切生日蛋糕，举起小刀的那一瞬间，我突然落泪了，众目睽睽下我不敢抬自己的头，一任泪水一滴一滴地洒在那小小的生日蛋糕上。
　　 是啊，我欠儿子的太多了，我一任的由自己的心情而游走，放弃自己的责任与义务，而这些非亲非故的老师们，她们虽然拿着那么少的薪水，可她们却从事着人类最高尚的事业，她们积极而快乐地将时间交付于这些听障孩子，这样的生命才是最有价值的，光芒万丈的，而我呢？我在沉默中认真地体味着他们灵魂的柔软，回想自己，我感觉身体蚀骨的寒冷。
　　 当今社会，生存的压力让我惶恐，我知道生存的艰难与不易，我也知道看人眉高眼下的压抑与难受，面临生存的困境，加之情感的空缺，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逃离......那是一段很是颓废的时光，我看不见阳光，我选择放弃，我的心脏在黑暗里麻木的跳动。日子在贫乏和寂寞中迅速流逝，我的心日渐衰老，我听任心情一路恶劣一路下坠。心的绝望让我对儿子更是放弃的态度，还有什么能激起我活着的勇气？我坐在阴暗里，丧失思想，我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脸，对于未来我不做任何打算。而今天，在儿子六岁生日的这天，在我虚混了大半年光阴后的今天，我突然开始惊醒，我的伤口正在逐渐地消失。
　　 一会功夫，走廊里就拥了许多接聋儿们回家的家长们，那些如我儿子一样可爱的聋儿们看到自己的父母，激动地大喊大叫着，一个个像纯洁的小鸽子一样扑向自己父母张开的怀抱，而那些因生活的折磨而一脸憔悴的那些父母，脸上也溢满了看到人间精灵的喜悦与欢快，他们张开那强有力的臂弯拥着自己的宝宝，并快乐而友好地让自己的孩子和戴着小寿星帽的“小寿星”道着祝福，儿子今天是语训部的主角，他的小脸始终是红朴朴地，他一一地回应着小朋友们含混不清的祝贺，并不厌其烦地大声而响亮地一一地向小朋友们介绍着我：“这是我妈妈，我妈妈”，语气甚是满足而自豪，我一遍遍地听着儿子那阻止不住不太清晰的声音，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百感交集，我感觉我的鼻子今天始终是酸酸的，眼泪不争气地一遍遍淌着，儿子的眼睛漆黑明亮，他诧异地用小手帮我拭着脸上的泪迹，我笑着紧紧地拥抱他，亲吻他小小的脸，一任泪水默流不止。我只是胸口疼痛，那种感觉太过伤人。
　　 和那些聋儿的家长比起来，我真是庆幸得多，她们中多数为农村女性，为了孩子，要租房子，要缴学费，要生存，有卖报的，有送水工，有保洁员，还有找不到工作而全职接送孩子的主妇，她们一个个穿着朴素寒酸，而我，曾经有体面的高收入的工作，退休的公婆又全力的肩负起接送儿子的重任，不错的经济回报让儿子和我的穿戴明显是与众不同的，即使这大半年没有收入，可并没有降低我在她们心中根深蒂固的优越，我的鹤立鸡群的外表让我和那些家长们明显的格格不入，她们或三个一群五个一簇兴高采烈地讨论着自己儿子或女儿的进步与调皮，唯我，是孤单的不合群的。我突然感觉自己的眼里有了温暖的泪。
　　 是啊，一直来，我渴望有一个温暖的男子从背后拥着我直到曙光出现，再为他生一个健康的孩子才是圆满，我们一家仨口不离不弃一生相爱，永远都会在一起。可是，面对世俗的压迫，贫穷令人畏惧，我的心变得淡漠，甘愿地将爱情摒弃......我以为经济基础可以决定幸福，谁又能够想到，命运和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我理想的念瞬间空白。
　　 生活的海浪将我摔打，跌跌撞撞间，我感觉眩晕。所有的美好，风一吹全散了。无尽的空将我纠缠。酒精将空虚的胃安慰。指间的烟灰长长。无依的心渗着鲜血。那种猛烈的疼在我的身体里翻江倒海，我想，这应是上天对背弃爱情最是有力的审判。
　　 我知道我最缺少的是什么，虽然我丰衣足食，可我的血液却流淌着孤独的因子，抑郁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吞噬着我不甘而脆弱的心。婚姻是什么？原来只是人类繁衍的一纸契约。功利退却，体面的工作丰厚的收入瞬间失去光环。时间给了我验证，无爱的婚姻只是一座空城。尘世间，唯真爱永生！
　　 可是，有些孩子的降生并不因为爱情，他应同等地享受快乐。那个孩子，他是我隐约的希望，他替我驱走着夜夜的黑。
　　 今天，天空非常的明亮，我的笑淡淡地浮在唇角。
　　 牵着儿子的小手，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发着强劲的声音，是，哪怕是牵强的笑，我也要给他，我不再将自己蜷缩在角落，我的人生将重新启航，我要亲手操控我的舵。
　　 街上，热浪滚滚，阳光透过植物的缝隙如水倾泻，儿子戴着小寿星帽快乐地一蹦一跳着，望着他瘦小而快乐的背，我的心柔软，眼泪热热地流淌下来......
　　 2013年4月13日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