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这样平常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在死去。疾病，灾祸，谋杀，战争，死刑，贫穷，愚昧，自杀……生命像野草一样蓬勃而卑微。
　　 ——安妮宝贝
　　
　　 仰望生命
　　
　　 这对儿老人辛苦一生，共养育了六个儿女——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现在他们都已是八十多岁的高龄了。风烛残年、苟延残喘，谁也说不准过了今天是不是还会有明天。
　　 老两口儿炕头一个，炕角一个，每天的日子都是前一天最枯燥又单调的重复。睡觉，然后醒来窝在炕上睁眼看着这间屋子里的一切。估计因为眼花年岁大，他们根本看不准这屋里常年不变的摆设到底都是个啥。老两口东一句西一句的扯，拉着似乎连他们自己都不太明白的所谓家常。然后是吃饭、然后再睡觉。
　　 因为长期瘫痪在床，他们的脚早已踩不到坚实的土地了。那腿上的肌肉已经严重萎缩，腿早就成了一截糟木头，再也承载不了身体的重量。他们的眼窝深陷，目光浑浊呆滞，偶尔一轮，木木的。似乎那眼皮也是异常沉重了。他们放大了的昏黄的瞳子定定的，凄然失神。或是久已看不到外面的蓝天，那眼睛也失了生机和活力吧。
　　 靠近他们，便能很真切的感受到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死亡的味道。他们早已成了阴阳两界的弃儿，吃喝拉撒诸事都只能依靠这四个儿子和媳妇了。
　　 四个儿子中最大的也有六十四五岁，小的也五十多岁了。哥儿四个商量好，每家半个月轮流照顾两位老人。每到该换班的日子，儿子们总会带了他们的儿子，用小推车把老人连同行李一并拉来。这两个老人就如同两个包袱般从这家搬到那家，再从那家搬到下一家。折腾过来再折腾过去的，无论春夏秋冬。
　　 刚一开始，四个儿子和媳妇都还说得过去。侍候着老人的饭食，端屎端尿的也还尽责。可是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日久方能见人心！这时间一长，谁好谁歹可就真分出个高下了。
　　 大儿子身体不算好，三年前得了直肠癌，做了切除手术。幸好手术做得及时，身体恢复的也还算不错。在这个大家庭里因为是大哥，一向任劳任怨的做表率早成了习惯。因此，他不愿去和三个弟弟计较。每到老人该班时，他总是催着媳妇老早的换上干净的床单被罩。午饭刚一撂下碗筷，他就开始操持着赶紧把老人们接过来。
　　 老人轮了这么一大圈，头发早已乱成了一蓬枯草，脸上的胡子也炸开了花，灰头土脸的，活像打了一场败仗。媳妇早早烧好一大锅热水，与大儿子一起给老人把头发洗干净；给老头把长了满脸的胡茬都刮干净；再把里外的衣服换下来清洗干净。
　　 大儿子和媳妇这般待见，着实让老人们有些惭愧了。似乎觉得自己眼开得太晚，到这般年岁才终于认清了好赖人。说实话，老太太年轻时这么多的儿女，凭老太太肚里那两滴墨水，要想一碗水端平，也着实有点难为她了。
　　 年轻时的老太太经常会有事没事的找大儿媳妇点茬儿，因为这婆媳俩没少置气。大儿子在外边上班，媳妇一个人掖拉着三个孩子，老太太都没怎么出手帮过。那时还是在生产队里，一大家子的日子全仗着挣工分，吃不饱也穿不暖的。吃过午饭，儿媳妇要给年幼的孩子喂喂奶，老太太也要隔着玻璃偷偷往里瞧，生怕大儿媳歇晌偷懒误了事。
　　 好在大儿媳人虽然厉害，心眼却极善良，人也宽容。虽然在她需要老人帮助的时候，老人给的最多的只是处处的算计。应该承认，她也只是个凡人。老人的偏心也曾让她颇感心里不平衡，很受伤。可是看看现在老人都到这份上了，还计较个啥。每餐总是稀的、干的、菜亲自端到老人的手里。老人拉了尿了，擦擦洗洗从来没一句怨言。屋子里冬天生暖气，还要烧暖了炕；而夏天窗上订纱幔，屋里吹电扇。她只想尽力让老人们能舒舒服服地过上半个月。老人们年纪都大了也难免有时糊涂，尤其是老太太，说话都有点颠三倒四的。可是谁对他们好，谁对他们歹，他们心里却清楚得很。每逢过年过节，小辈们提了礼物去看他们的时候，她总会拉了你的手说些心里话儿。虽然那话听来有点稀里糊涂，但家里人却都明白是咋回事。
　　 俗话说：好吃不过饺子，好受不过倒着。相信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睡觉都是一件极享受的事。可是对于这对老人，睡觉也许是最大的痛苦了。
　　 老太太没瘫时，有一次去茅厕不留神摔了一跤，跌坏了骨头便再也不能痊愈了。睡觉时身子根本就躺不下，只能半歪着坐着。她的头在两腿间深深埋着，甚至连出气都困难。老头前两年犯了脑血栓，栓住了右半边身子，活动也不方便，躺下了想再起来就困难了。只能用头顶着炕席，力气全用在没栓住的这边，要在炕上转半天圈。
　　 今年过年正赶上在四儿子这，亲戚们买了大兜小兜的吃的往炕上提。四媳妇嫌炕太脏，就把香蕉都搁到了桌子上。老头想吃就伸手去够，可是怎么使劲都够不到。实在没办法了，只得不停地往炕边挪身子，结果一下子挪空了，头朝下栽了下来。
　　 老头那残疾的身体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头脑着地，当时就摔得满脸鲜血。儿子媳妇们在外间都还不知道，等知道了看老头已是奄奄一息。赶紧把老头抱到炕上，抢救了半天总算缓过了这口气。于是，四儿媳妇跟人四处闲扯老头这点事，话里话外都是嘲讽和讥笑。这话很快就传到了其他儿子媳妇们的耳朵里。大家都非常不满，却也只能在背后气恨地说两句。
　　 “哼！还有脸到外边说，还不是舍不得给老人们吃！（他们怕吃多了拉屎拉尿，连饭都不管饱，不给稀的喝）你要是把吃的都放老人们身边，他至于掉下来吗？”
　　 可是抱怨归抱怨，碍于面子谁也没啥办法，也只能各尽各心了。
　　 老头还真是命大，求生欲望太强，很快又慢慢恢复了过来。待孙女来看他的时候，只剩下脸上的一块块瞿青和眉梢处大块的痂。孙女看着老太太在炕头坐着，眼眯着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真像一支风中的残烛；而老头头挨着炕，蜷着身体，像极了一只把头埋到沙丘中的鸵鸟。
　　 看着眼前两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孙女控制不住心里一窝一窝地疼。她撂下手里的东西一步上前，叫着扶着帮老人们一个个起来。老人们也一眼就认出了孙女。
　　 看着老头乌青肿胀如熊猫一样的眼眶，孙女说啥都忍不住了，眼泪潮水般漫上来。
　　 可是想想大过年的，又是在别人家里。孙女真怕婶子们看了会多心，只能强忍着泪水，任它在眼眶里打转。她一把把抓了自己才买来的零食，放到老头和老太太的手里。
　　 看到亲人老头浑浊的眼里也有了一丝兴奋的光芒，散着散着却闪成了泪影。他也一样怕别人看到般，装作揉眼睛偷偷地抬手去抹，可是这一切还是没能逃过孙女的眼睛......
　　 一辈子硬着腰杆子，没有被任何困难折服过的老党员，却最终被时间摧残的面目全非了。
　　 老人们好像好久没吃过东西一样。老太太眼神不好，只能用一只手去摸，摸到便接二连三地往嘴里送，却还不忘惦记这个，惦记那个。又嘱咐孙女干脆住下吃完饭再走。
　　 老头只有一只手可以活动，手上是孙女放的吃的，只能低了头用嘴去啃。啃到嘴里再一口一口地嚼。
　　 外边三儿子正哄着自己的小孙子，爷俩笑得咯咯的。
　　 看着外边的欢快和美满，孙女真是说不出心里到底啥滋味，只感觉那心疼得裂开了一道口儿。
　　 看着歪在炕上的爷爷，模糊中怎么看怎么都觉得那面孔竟有了一丝外面爷爷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