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遇见
　　
　　 秋香走了。她走的那天下很大的雨。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去哪里？她只是对丛琛说，或许流离失所，才会让心中的伤口缝合。去一个又一个新的城市，去遇见一个又一个的人，记忆被不断冲刷，记住的只是些模糊的影像，模糊的人。
　　
　　 夏天来了，冬天又过了。几年春秋在弹指间就已流逝。秋民陪丛琛渡过夏天，渡过无数个的夏天。他已经真正成为气宇轩昂的男子。穿昂贵的休闲西装，抽上等的古巴雪茄，他像电影里面混迹江湖，又发迹江湖的枭雄。兰琴越发沉静与高贵。出门有车代步，走到哪里都有人低头哈腰的奉承。丛琛觉得她更加寂寞，大大与小小已经不来找她玩。远远看见她，向她露出笑容，还来不及等她走近，他们就已经消失在人流里，成为渺小的影子。
　　
　　 她的房间很大，跟小时候梦里面的一样。有宽大柔软的床，有钢琴，还有许多名牌的洋娃娃。她并不喜欢这些，她不喜欢会笑会哭的洋娃娃，也不喜欢漂亮的裙子，还有昂贵的手表。或许物质真的太丰富，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或许什么也不想要，秋民不太注重她的成绩。用他的话说，他现在有的是钱，她想读什么学校都可以。
　　
　　 丛琛常常在很深的夜想陆军。想起他的笑。他说，他任何时候倒下去，他后面就会有两只手重新扶起他。那天他说了许多，她从来没有见过他笑得那么开心。他用很多的钱，玩枯燥的游戏。走出去的时候，身上没有剩下一分钱。他很洒脱，如果说林秋民是国王，他就是骑士，注定忧伤的那种。
　　
　　 丛琛顺利升学，考入蓝城的重点中学。她却放弃了，兰琴很生气。第一次跟她吵架。丛琛对她说：“妈妈。我喜欢六岁以前的兰琴。她不够自信，所以她不会给别人做决定。”兰琴的脸顿时白了，她从来不提过去。原来她现在怎么做，都无法隔断以前的记忆，包括丛琛对她的记忆。她静静地坐在大厅雍容华贵的沙发上冥想。她一直不愿意想的过去，丛琛一天天地长大，她发现自己一天天不知道她的想法。或许她从来都没有想过丛琛的想法。当她觉得自己够成熟，可以好好教她的时候，丛琛已经开始独立的思考。她是一个失败的母亲，她寻找不到一条可以与她沟通的道路。
　　
　　 秋民溺爱丛琛，拗不过她，随她挑一所普通的中学。这里的学生来自城市的每个地方，唯一没有非富则贵的人。学校的环境很普通，年代久远的房子，宽敞而实用。有高大的法国梧桐，还有许多青色的乔木。学校的花园里种满丁香花，代表无私奉献的紫色小花。没有华丽的外表，却有心旷神怡的香味。
　　
　　 丛琛觉得很自由。学校在旧城区，是她熟悉的模样。学校外面是一条长长的胡同，这里什么都有卖。胡同进口的第二家店面，有胡奶奶的炒年糕和辣萝卜。早些年，大大经常跟她来这里吃东西。她深深地呼吸，这样的生活似乎在某一天，特定的日子已经抛弃她。终于她又回来了，她对着刺眼的太阳露出灿烂的笑容。她的眼睛慢慢有些模糊，她见到阳光底下的微蓝。然后她真心地笑出来。
　　
　　 胡奶奶认得丛琛，远远就招呼她。奶奶新做了些腌萝卜，味道很不错，她用白纸包好递给丛琛。“胡奶奶，真好！”
　　
　　 奶奶露出笑容，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像一朵深秋的菊花。
　　
　　 路很窄，她站在路边开心地吃着，酸酸辣辣的味道充满她的味蕾。突然之间有一辆脚踏车从她身边经过，骑车的人重心不稳，向丛琛身上压去。她手中的萝卜向天空抛去，回落，跌得满地都是，丛琛回过头来，怒气冲冲地睁大眼睛对肇事者开炮。
　　
　　 “你瞎眼了吗？”
　　
　　 一双细长又无辜的眼睛印入丛琛的眼睛。她见到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男孩，十三、四岁的样子。穿着极为朴素，他嚅动嘴皮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就那样呆呆地望着丛琛。奶奶拉拉丛琛的手，“丛琛呀。没关系。奶奶再给你包一些。”她对着男孩露出慈爱的笑。
　　
　　 半天，男孩终于崩出一句话：“对不起。”丛琛抬了抬眼皮，瞧了瞧男孩通红的脸，撇下嘴说：“算了。你可以走了。”
　　
　　 跟奶奶聊一会儿家常后，丛琛开心地走出胡同向家的方向走去。走出胡同的时候，她见到刚才那个男孩还在胡同口，见到她就露出腼腆的笑容。
　　
　　 “你是林丛琛吧。我是何春。跟你是一个班的，初一（37）班。”丛琛抬起头，仔细想，班上真的好像有这号人。冲他笑了笑，便径直走过他。
　　
　　 “林丛琛。你家住在哪里？刚才我弄翻你的萝卜，我送你回家吧。”
　　
　　 丛琛觉得眼前的男孩真好笑。便大胆地说：“你喜欢姐姐吗？”男孩听她这样说，脸就更红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胆大的女孩。张大了嘴巴，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丛琛望着他特傻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她跳上他的单车后座，然后用力的拍打他的背，“走吧！”他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然后摇摇晃晃地上路了。一路上，丛琛在后面动来动去，他的方向不稳，他握着车的手指发白，脸上流下许多的汗水，丛琛见他紧张成这样子，她在后座笑得像捡了宝似的开心。
　　
　　 丛琛没有想过在新学校里，会见到官秀。当班主任带着官秀走进校室的时候，她睁大了眼睛。官秀低着头，她的头发不知道是被谁剃得一指长一指短？脸上还有些淡淡的青色淤肿。丛琛在心底想，可能是她的后母吧。当初还嫌弃我呢。如果兰琴嫁给你爸，不知道你会有多美呢？不过不可能，兰琴只爱秋民一个人。
　　
　　 当她还在想入非非的时候，官秀已经被安排坐在她的身边。她抬头“啊”一句。官秀冲她冷冷一笑，便从她的背包里拿出书来，不再理会她。
　　
　　 丛琛心里有些闷。官老爷的孩子为什么跑到这么差的学校来，跟她凑热闹呢？于是，她扯着官秀的衣裳，她烦躁地扭过头来望着她。丛琛才不理会官秀的晚娘脸，她冲着她露出对付秋民和兰琴的招牌笑脸，悄声地说：“你家后母很差劲吗？副市长的千金到这么差的学校来读书？其实你可以告她虐待。”
　　
　　 官秀皱了皱眉头，低声地说：“想不到蓝城首富的孩子，智商低下，出钱也读不了重点高中。原来是因为太鸡婆。”
　　
　　 丛琛扁了扁嘴，原来官秀还跟小时候一样飞扬跋扈，她还以为在她后母调教下成为小眼睛小鼻子的可怜虫，看来不是这么回事。她好像还越来越牙尖嘴利。应该是锻炼出来的。
　　
　　 何春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跟本来坐在她身后的帅哥换了位置，坐到她后面来。他拿支笔擢了一下丛琛的背。她好大脾气地回过头来，望着他的小眼睛。他露出大大的笑容，眼睛眯成了一条逢，露出洁白的牙齿。在丛琛的调教下，何春的性格活泼许多。或许他本来就很活泼的人，遇到丛琛才会显得拘谨与傻气。
　　
　　 “何春，如果下次再这样。我就与你换位置，让你来体会一下本姑娘的一阳指。”他把书摊开，竖起来，把头藏在书里面，便不再作声。看在旁人眼里，他很委屈。
　　
　　 官秀突然“噗”地笑出声音。然后一本正经地说：“丛琛。想不到，你的品味还是没有改变。以前有两个傻不拉几的大大和小小，现在又有这个傻呼呼的何仔蠢蛋。你身边的人真逗。”
　　
　　 丛琛没好气地瞧了官秀一眼。然后用力踩后座的人，听到闷“哼”的声音。
　　
　　 2．相似
　　
　　 放学的铃声刚敲响，安静的校园顿时沸腾起来。何春坐在脚踏车上露出自以为是帅气的模样，在教室门口等着喜欢瞎折腾的丛琛。其实他并不知道，丛琛不想跟他一起走，不过他很有耐心。
　　
　　 官秀冷冷地笑着走过何春。他不喜欢她，太骄傲，却不知道她骄傲在哪里？一台闪蓝色的摩托车飞驰而过，停在教室前面的操场上。官秀挥着手，车上的男孩便向她抛一个上车的手式。她快速走向他，一个键步跨上车，扬长而去。后面瞧见这一幕的男孩女孩露出羡慕的表情，很像电影里的场面。丛琛望着远去的官秀。她眼前飞过一幕似曾相识的画面。蓝城的人都喜欢骑摩托车，社会青年们的车子要多炫就有多炫。可是她看着那辆摩托车，沉在水里的记忆又涌上来。她想起陆军的脸，想起他透明的手指，紧紧地握着摩托车的方向盘上，半眯着眼睛，以最快的速度向前冲，去听闻死亡的声音。
　　
　　 何春望着丛琛的眼睛，他发现她的眼睛有些微妙的变化，渐渐变成深蓝的海面。他有些忧伤，回过头来望着早已远去的人和车，然后骑着车悄悄地走了。留下满脸疑惑的丛琛。
　　
　　 在繁华的街头转角，丛琛看见官秀穿着奇装异服与几个社会青年站在一起。其中一位头发挑染成蓝色的男子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手中拿着一大把的肉串吃着。男子偶尔会从她的手中抽一根出来吃，不过长时间，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官秀笑面如花的脸。
　　
　　 丛琛见到许多有这样眼神的男子，秋民的，官生的，陆军的。他们是不同的男子，可是他们会对女孩露出痴迷的眼神。丛琛开始发现，其实男人要比女人痴情。他们可以为自己喜欢的人肝胆涂地，奋不顾身。他们爱上女人，就会不顾一切地想要付出。可是他们又在不断地变化。秋民的，官生的，陆军的。秋民的眼睛里会有不断宽广的世界，官生的眼睛里会有更华丽的场景，陆军的眼睛渐渐是深蓝的海面。而眼前带着墨镜的男子，丛琛没有看清他的眼睛，却已经感受到他热烈的目光。官秀的笑在那个夜晚深深地触动丛琛年轻的心。
　　
　　 官秀来圃元中学是第三次转学和第二次降级。丛琛在学校教务处见到了官生。她见到他语气平缓地和老师交谈，眉眼间有些拜托的意味。这个面色平和，内心沉稳的男子被他叛逆的女儿弄得灰头土脸。他的头发已经夹杂着许多银丝。老了。丛琛心里有些难过。
　　
　　 “官秀。我见到你的爸爸，在教导处。”
　　
　　 她抬起眼睛，迟疑一会儿。然后又低下头涂指甲油。
　　
　　 “你不想知道他来是为什么事情吗？”
　　
　　 官秀挑高她好看的眉头，淡淡地笑：“还有什么事情！还不是为我瞎忙。”丛琛发现官秀很像秋香，那眉眼间的风情与秋香很像。或许世界上总有些相似的人，她们在不同的际遇里各自沉浮。
　　
　　 “我见到那个男孩。你喜欢他吗？”丛琛问着官秀。她眯起漂亮的大眼，望着丛琛。望着这个从小就看透她并可怜她的女孩。官秀握紧了拳头。她不明白，小时候，丛琛并不比她幸福，为什么在官秀看到她对这个世界的感恩。官秀知道丛琛和她不一样，她对人对事的冷淡和漠不关心，是天性。而她对这个世界的漠不关心，放浪形骇更多是想引起别人的关心和注意。丛琛问她的时候，并没有带太多探究的意味，是那样的漫不经心，她回答与否，丛琛早已知道答案。官秀在问自己，我真的喜欢那个男孩吗？或许他只是一个符号，谁都可以？那是青春的符号，是年少轻狂要经历的伤痛。渐渐官秀模糊了。她只见到丛琛了然的目光。
　　
　　 晚自习的时候，官秀在教室后面的草皮里坐着。她没有进教室，今年的秋天来得特别迟，开学都一个月了，天气还是那么的闷热。她含着草根缓缓地躺平身体，满天的星星仿佛要掉下来。她伸出手，想抓住什么，有风轻轻地吹过她的手，一丝冰凉从她的手指蔓延到她的心。她想起阳晨温暖的吻。丛琛的问题像一枚重磅跌在她的胸口，白天她觉得心口很疼，想起父亲，她心里有一丝的愧疚。可是她只有呆在阳晨身边的时候，才会感受心特别地温暖和安全。早恋，去他妈的早恋。她陷入某种矛盾的境界里，开始恨起丛琛。
　　
　　 何春一瘸一拐地走着。丛琛突然之间想吃腌萝卜，课间时分他跑出学校，去买。回来的时候，校门已经关上了，他只好从后门翻墙而过。走到教室后面，他见到黑影在草地里飘来飘去，吓得他手指发汗。他蒙住嘴巴加快脚步，向教室跑去。突然之间，黑影挡住他的去路，他定睛一看。不是鬼，是官秀。悬着的心平和下来。
　　
　　 官秀大笑起来，刺耳的笑声划破宁静的校园。巡逻的老师拿着电筒向他们这边走来。官秀一把抓起他躲进旁边的女生厕所。他缩在墙角一动不动，脸上的汗水不停地往下流。官秀突然之间依在他的怀里，他还没有多高，甚至还没有官秀高，他近距离地看着女孩不够细腻的皮肤，闻到女孩身上的气息，他的心绪慌乱，然后脸上一片通红。半天才问她。
　　
　　 “你在教室后面做什么？吓死人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胆小的男生，笑死人了。”
　　
　　 然后官秀离开他的身体，点燃一支廉价的香烟。何春努力睁大他的眯眯眼。她冷冷地笑。
　　
　　 “你不觉得臭气熏天吗？点燃这个有利于呼吸顺畅。”
　　
　　 话还没有落音，有半途请假上厕所的女生，见到何春，吓得尖叫。他落慌而逃。
　　
　　 丛琛望着满头大汗的何春，还来不及冲到座位坐好，就被路过的值班老师叫住。他快速地把纸包塞进丛琛的手里。垂头丧气地走出教室，他一个晚上遇到的事情真是太多。他抚着胸口，叹气。丛琛抿着嘴淡淡地笑开。
　　
　　 官秀蹭老师与何春谈心之时，溜进教室。班长睁着皮球那样大的眼睛望着她，她狠狠地盯回去。班长便低下头，不敢看她。
　　
　　 “那个何蠢，真的蛮喜欢你的。”
　　
　　 丛琛望着突然之间对她亲热的官秀。她仍然是那样的淡笑。“官秀，其实你也蛮喜欢我的。要么老是故意装着不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