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急了咬人，狗急了跳墙，人要是走投无路，也不免做出些顾前不顾后的糊涂事来。
　　 刘德才和水生叔侄俩，如今就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年初，他俩怀着发财梦，背井离乡、千里迢迢来到南方一个大城市打工，累死累活一年下来，本指望领了工资风风光光回老家，没想到却遇到了黑心老板，到了年底该发工资的时候，那可恶的老板竟然来了个人间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包括刘德才叔侄俩在内的十几个打工仔，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头苍蝇似地满世界找了十多天，一无所获。
　　 很快，刘德才跟水生花完了身上仅有的几十块钱，被困在了异地他乡。
　　 随着年关临近，俩人也不指望别的了，能够平平安安地回到家乡跟家人团聚，就是他们仅存的要求了。可是，两人已经身无分文，举目无亲，从哪里弄钱买火车票呢？
　　 无奈之下，刘德才想了个主意，他做了个纸牌子，上面简单写了自己受骗的事情。然后两人弯腰站在火车站广场的地下出口处，点头哈腰，乞求过往的好心人施以援手，赞助两人回家。一天下来，倒是有收获，除了赚了数百声“骗子”的评价，共讨得了人民币两块钱整，这样，两人就不用到垃圾箱中找吃的了，买了两个馒头，勉强够填饱俩人的肚子。
　　 屋漏偏逢连夜雨，大概是连日来吃多了垃圾箱中变质的食物，体质本来就差的水生病倒了，上吐下泻，还发起了高烧。
　　 实在走投无路了。这天晚上，刘德才下了决心，他一脸悲壮地对侄子水生说：“水生，没别的办法了，咱们要想回家，看来只能靠咱自己了。”接下来，他就说了自己的计划。
　　 水生听完后，吓得脸色如纸，坐在地上，半晌没说出话来。刘德才看着他稚气未脱的脸，心说，他才刚刚十六岁呀，心一软，他叹了口气，说：“算了，还是我自己去吧。你在这里等着我，别乱跑。等我拿回钱来，咱们马上买车票回家。”说完，他从铺盖卷里摸出一把尖锥，别在腰上，叮嘱侄子说：“记住，要是天亮前我没回来，你就不要等我了，自己想办法回去吧。回去后，告诉你婶子，就说我对不起她。”说完，抬脚就走。
　　 水生看着叔叔凄凉的背影，不再犹豫，忙挣扎着爬起来，背起行李卷，追了上去：“叔，一个人太危险，我还是跟你一块去吧。”
　　 刘德才看看侄子，将他背上的行李卷拽下来，扔到了路边。
　　 一个小时后，叔侄俩人上了一辆出租车。
　　
　　 2
　　
　　 “的姐”刘爱玲本来是白班司机，因为她的搭档今天回乡下过年去了，她就白班夜班一肩挑，虽然累了点，可生意不错，看着渐渐鼓起来的腰包，再累再乏也就觉不出来了。今天她的运气不错，从早晨出车起，就几乎没怎么闲着，她原定晚上十点就收工，可是拦车的客人还是一个挨一个，不知不觉，就快十二点了。
　　 在铁道大厦旁卸下客人后，刘爱玲对自己说，钱是赚不完的，还是收工吧。拐弯的时候，她看到路边一个民工模样的中年男人，正在挥手叫车。本来，刘爱玲是不想停车的，据说，以往发生在这个城市的抢劫出租车司机的案件中，一半以上是外地人做的案，虽然刘爱玲不像别的出租车司机那样对民工有偏见，但现在是深夜，她不能不有所顾忌。就在她开车驶过去的当儿，一瞥之间，她看到中年男人身边还蜷缩着一个人，这人身材矮小，看起来还是个孩子，灯光下，这人抱膝坐在那里，脸色苍白，看起来是那么虚弱、无助。刘爱玲不由地心生同情，她一踩煞车，然后将车倒回到两人身边，探出头去，问那中年男人：“这孩子怎么了？”
　　 对方说：“病了，走不动了。”
　　 刘爱玲仔细看那孩子，从衣着上看，这是一个小民工，此刻，他正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那眼神很复杂，既像在感谢她将车停下来，又像在责怪她不该停车，让她快离开。刘爱玲顾不得多想，说：“那你们快上车吧，我送你们去医院。”
　　 中年男人将地上的那个小民工拉起来，打开车门，让他坐到副驾驶座上。小民工似乎不情愿上车，挣扎了两下，乞求地看着中年男人，嘴里叫了声：“叔叔。”中年男人不由分说，将他塞进车里，然后自己绕到另一侧，拉开后车门，坐在了刘爱玲的身后。
　　 刘爱玲问：“到那家医院？”
　　 对方说：“不去医院，到清河桥。”
　　 刘爱玲一怔，清河桥位于郊区，比较偏僻。她抬头从倒车镜看着那人，忽然从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丝慌乱的光，她心中不由一颤，有些后悔自己冒然停车了，她抱歉地说：“其实，我正想收车，这么晚了，那边太远了，你们……”
　　 对人打断她，央求说：“俺们的厂子在那边，麻烦你把我们送回厂子。大姐，别的出租车看见俺俩，连停都不停，你要不拉我们，俺们只能走回去了。”
　　 刘爱玲相信他说的话，因为两人都破衣烂衫，说是叫花子都有人信，即使不是劫匪，也没人愿意拉这样的客人，上车弄脏了车不说，能不能掏出车钱还不一定呢。
　　 可是，人家已经上了车，再赶下去有点说不过去。刘爱玲扫了一眼蜷缩在副驾驶座那个小民工，瘦瘦弱弱，从面庞上看，显然还是个孩子，怎么可能会是劫匪呢？她不由摇摇头，无声地笑了笑，嘲笑自己如惊弓之鸟。
　　 于是，挂档，起步，出租车稳稳地行驶起来。
　　 距离清河大桥约摸有十几公里。车到半途，刘爱玲听到身后两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她瞥了一眼那个小民工，只见他的额上全是汗水，不知是发烧烧得还是激动得，脸色赤红。令刘爱玲略感不安的是，从上车后，他的右手一直放在怀里，好像是在攥着什么东西，又好像是在捂着小肚子。刘爱玲认为是后一种，她放慢车速，关切地问：“小伙子，你肚子难受吗？要不要紧？不行的话，还是先去医院吧。”
　　 小民工的目光略显慌乱，他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在对她的关心表示谢意。而后又回头看了一眼后座的民工，复又恢复原状，右手放在怀里，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前方。他一直没有说话，后座的民工替他回答：“没事，往前走。”
　　 通过折光镜，刘爱玲看到后面的民工似乎很紧张，他身体僵硬，眼睛一直在看着窗外。他似乎感觉到发现女司机在偷偷观察自己，右手下意识地按了一下腰间。
　　 见两人惜字如金，刘爱玲也就闭了嘴，心里复又七上八下。
　　 出租车进入郊区，驶上了一段荒僻的土路，这里没有路灯，四处一片黑暗。刘爱玲紧张起来，如果对方要抢劫，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可是下手的好时机。
　　 刘爱玲加快了车速。
　　 这时候，那个小民工突然直起身子，大声命令道：“停车！”
　　 刘爱玲一吓，坏了，真遇上劫匪了！一时间，她的头发都竖起来了！右脚不由自主地狠狠踩在了刹车上。
　　
　　 3
　　 汽车“嘎”地刹住，巨大的惯性差点把副驾驶座上的小民工甩出去，他伸出双臂，撑在了车玻璃上。
　　 现在，他的右手终于从怀里拿了出来。
　　 刘爱玲愣了，本来，她以为，他会攥着一把刀，或是一把枪，可是实际情况是，那里空空如也，不仅没有刀枪，手腕以下，连手都不见了。
　　 小民工的眼睛在紧张地盯着车前。
　　 车大灯照着前面一片雪白。顺着他的目光去看，在车前三四米的地方，蹲着一只吓傻了的野兔，那野兔惊惧地瞅了他们一眼，而后，一蹦一跳地穿过了马路。
　　 刘爱玲顿时松弛下来，原来虚惊一场，刚才自己心事重重，竟然没注意到路上这只野兔，野兔被车灯一照，强烈的灯光照得它停在路中央不知所措，小民工显然是怕压到它，所以才出声提醒。
　　 惊魂甫定，刘爱玲看了小民工一眼，很是后怕地埋怨说：“一只兔子，撞死就撞死了吧，瞧，刚才差点把你摔出去，多危险啊。”
　　 小民工抱歉地笑笑，说：“那也是一条生命呀，虽然很小……”说到这里，他的神情有些凄凉，一时间，他想到了自己同样微不足道的命运。
　　 刘爱玲心中颤动了一下，由衷地说：“小伙子，看不出，你真是一个好人呢。”
　　 听了这话，小民工怔了一下，眼神迷茫，喃喃道：“我是一个好人？我要是好人，今天我们就不会……”
　　 “水生，你胡说什么！”后座的民工喝斥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这个叫水生的小民工低下了头，他看了自己光秃秃的右手腕，突然落下了眼泪，“大姐，你才是一个好人，要是半年前能碰上你就好了，或许我的手还能保住，可是……”他抽泣起来。
　　 刘爱玲心中疑惑，正想细问，忽觉后腰一疼，被一尖硬的物件顶住，凉冰冰的，凭感觉，那应该是一把尖刀，同时，耳边传来一个声音：“给我把钱都交出来！”
　　 抢劫！
　　 刘爱玲倒吸一口凉气，霎那间，身子木头一样僵在那里。
　　 中年男人将手伸过来，先去抓起仪表盘上的那扎零钱，而后，又将她的腰包拽了过去。腰包鼓鼓囊囊的，今天的收入不错，里面的钱足有上千块。
　　 刘爱玲清醒过来，第一个年头就是保命，她颤声说：“大哥，所有的钱您尽管拿去，千万别伤害我。”
　　 中年男人不说话，呼吸急促起来。
　　 副驾驶座上的小民工回过头，哀求地说：“叔，你别……啊——”他突然叫了一声。
　　 刘爱玲忽觉脑后一阵风声，接着，“轰”一声，后脑似乎被铁锤狠狠敲了一下，一阵剧疼，随即，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晕过去的瞬间，她听到那小民工在大喊大嚷：“叔，你干啥呀，她是个好人呀……”
　　
　　 5
　　 刘爱玲苏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早晨，她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身边坐着一男一女两个警察。她一时有些糊涂，问：“我怎么在这里？”
　　 男警察说，是有人用你的手机打了120急救电话，急救车把你接到了医院。警察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刘爱玲这才想起昨晚的事情，她说，我被抢劫了。接下来，她向警察说了事情的经过，在说到那个小劫匪时，她眼前浮现出那张带着稚气的脸，耳边响起他的喊声“叔，你别杀他，她是好人呀”，她心里犹豫了一下，不太忍心说出他来，不过，理智最终战胜了感情。她想，年纪轻轻就去抢劫，若不及时抓起来，不知还会祸害多少人。
　　 警察马上向上级通报：两个劫匪，民工打扮，一个四十岁左右，一个十五六岁，没有右手……他安慰刘爱玲，放心，劫匪的特征很明显，相信很快就会落网的。
　　 警察说得没错。两天后，刘德才和水生叔侄俩刚走进家门，还没等暖和过来，警察就赶到了。
　　 当刘德才知道警察就是根据那名司机提供的线索找到他们时，绝望地抱住了脑袋，后悔不已：自己不该一念之仁，留下了活口的。在他决定抢劫出租车司机时，他就制定好计划，抢劫之后是一定要灭口的，那样的话，只要以后不再犯罪，警察就永远也不会找到他们俩。可是，水生却死命阻止了他。当他举着尖锥刺向昏迷不醒的司机时，水生却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她的身前，哀求说：“叔叔，饶了她吧，她是个好人……”刘德才气坏了，“你这孩子，心咋这么软呢？是不是刚才她说你是一个好人，你就真觉着自己真是一个好人了？这些开出租车的都该死，你也不想一想，你的右手是怎么丢的？”
　　 水生抱住她的胳膊，“不是，她跟别的司机不一样，不然的话，她不会停车拉咱们的，还要送我去医院。叔，求你了，咱抢了她的钱就行了呀。”
　　 刘德才迟疑了。刚才在打车时，十几辆出租车在他们面前驶过去，司机们狗眼看人低，将他们叔侄视若无物，没有一辆肯停下拉他们，他当时就发誓，不管待会儿是哪一个落到自己手里，自己一定不会放过他。后来，当这个女司机停下车，关心地问水生是不是病了时，刘德才就看出来，知道他的全部计划的水生心就软了，他不想让这个女司机送命，所以磨蹭着不肯上车。
　　 水生的哀求变成威胁：“叔，你要杀她，就把我也杀了吧，不然的话，我也会去告发你。”
　　 刘德才无可奈何，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水生，道：“好，水生，叔听你一回，不过，我敢肯定，将来你一定会后悔的。”
　　 水生摇摇头，说：“我不后悔，就是明天被抓住，我也不后悔。”
　　 刘德才只好作罢，他留下了女司机一条命。当然，此举也保住了他自己的命，后来没有被判处死刑，这是后话。
　　 水生找到女司机的手机，打了120后，两人便火速向火车站赶去。
　　
　　 补记
　　 刘德才叔侄被捕后，对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
　　 “的姐”刘爱玲没有再见到那两个劫匪，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命是那个小劫匪救下来的。忙忙碌碌的生活在继续，几个月后，她几乎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不过，有一天，在收拾家里的废旧书包时，她偶尔在一张去年的旧报纸上看到一则简讯，题目是：民工受伤求助，遭遇的士冷眼。
　　 因为牵涉到出租车，刘爱玲不由多看了几眼，写的是，一名十六岁的外地民工被机器绞断手臂，在路边打出租车赶往医院时，因其浑身血迹，司机一则怕弄脏车辆，二则疑其为混混斗殴所致，竟然没有人愿意停车，结果耽误了救治时间，断肢没有再植成功。
　　 一下子，刘爱玲想到了那个断臂的小劫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