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才会记起打一个电话，问一问她们近况如何，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事，多数时间是听着她在另一头唠叨，“吃不惯，就自己做，自己的身体要注意……一个人要对自己好些。”又说“常常在咳嗽，记得要吃药……”一遍一遍，她总是不厌其烦。
　　
　　 而我，也真是粗心，在头两天收到了电信局传来的简讯，方才忆起母亲节已近。向来将这些日子看得淡泊，然，这一次，心中却无法平静，那天晚上，做了梦，洗头的时候，头发掉了一些，捧在手里，突然地担忧起来，急急地去找镜子，对着镜子，以手抚摸，又见头发还好好的，心这才静下，可是醒过来，却再也睡不着，一直想到从前的事。
　　
　　 早前她提醒我的生日，问我需要什么，我才心中愧疚。父母的生日，我总是不能够记得住，记住了，临近又忘在一边，哪一天再突然记起来。我的生日，她们一直都记着，每每都预先提醒我，其实只要是静下来，我会很努力去想，心中会有牵挂，只是我不晓得该如何去表达，从来都是听她们说，一向如此。有一次听得她与父亲对话，是她在叹气，说，这孩子性子太执拗，有个什么都藏在心里头，什么都不与我说，哪有女儿与母亲不贴心的，就好像不是我生的……那一次，我心里难过，一个人坐在楼顶，有凛冽的风从袖口钻进去，默默地流泪，只是觉得手心冰凉，是旧年的冬至，她刚做完手术，身体尚未复原。
　　
　　 窗外有不太能够分辨的星，这个温润的南方城市，将我们隔得更远，于我，仍然喜欢对着夜空，不是深远的蓝色，星也不亮，依然只是喜欢，记得那个小镇，四季分明，这个时候，油菜花开得正好，泥土松香，放眼望去，一片金黄，绿叶托着，远远近近的村子相互衬着，有农家的炊烟袅袅升起，渐渐隐于云上，想想都觉得很美很美，这样的画面还是在我念小学的时候，与同学去郊外踏青所见，一直封存于记忆中，不曾遗忘。这些年了，亦有了大的改变，我已经不能够再断定是否亦如从前。
　　 我们家独居，院子里有空地，闲时，她喜欢种一些时令的例菜，每每都有收获，她会很喜悦地告诉我，我常常猜想她的那幅模样，一定像极了收获到漂亮宝贝的孩子，忍不住要与人分享，喜悦之情无法抑制。又是播种的季节了，偏偏上一回电话里头，我竟了忘了问，今年，她又种了些什么。
　　
　　 有星相学说，我命里注定一生六亲冷淡，想想又不对，我只是疏于表达，总是觉得有心便已经足够，而往往，又真是应验了，我对她们，都不能够称做用心，又记起，旧年回家一趟，一起回村子，见有年轻的女孩，挽了她的母亲的手，两人很亲热地相处，彼此温暖，那时，我侧脸去看她，故意慢慢靠近，装作不知，然后伸手去挽了她的手，再去看她，发现她的眼中有我从未感受到的动容，感觉到她手上的肌肉微微地动，我笑着想抽回手，却感觉到她想用力握紧，我的笑容僵在空气中，有眼泪涌出，怕给她看见，立刻扭头去看别处。
　　
　　 这便是十指连心的感动么？
　　 夜空变得深沉，我发现了北极星，光线暗淡，摊开手掌，手指划成一道弧度，我好像是看到了手指经过的弧线，心头隐隐地感觉到温暖，是她的手指传递过来的温度吗？突然很想念，想知道，这一刻，她们在做什么，我的母亲与父亲，对她们好像从未做过什么，号码播通，听着“嘟——嘟——”的声音，心头激动起来。
　　 是她接的电话，听出我的声音，她的声音变得愉悦起来。
　　 我笑着说，想你们了。
　　 然后听到她的笑声，我突然发现这笑声那么久违，有多久我都没有听过她对着我笑了，我也记不起来。
　　
　　 我跟她说一些平日的旧事，每天都做要做的事，还有从同事那里听来的故事，发现这一次没有打腹稿，竟也说得很好，我竟变得罗索起来，差不点忍不住又要咳嗽，还好能够忍着。
　　 她突然没了声音，我怀疑掉线，急得连声叫着说，妈，妈，你还在吗？
　　 她说，我在呢，在听你说啊。顿了顿又说，你看你，平日都找不到话，今天说得多好，你，该不会是有什么事情吧，是不是不好？
　　 我说，没有，我很好，我们都很好。想到一件事情，我说，妈，节日快乐！没作细想，便脱口而出。
　　 不是生日还未到吗？这孩子，今天是怎么呢？我听见她在笑。
　　 ……
　　 而我亦说不清楚，一直都很少去叫她，心头有莫名的情绪悸动起来，妈，妈，我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
　　 挂了电话，凝视窗外舒展了新叶的木棉树，眼睛明亮起来，衬着路灯的光线，那叶子看起来格外绿些。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咳嗽变得剧烈，扭头时，发现玻璃上映着我的脸，有灯光打在脸上，原来，原来我跟她真的有惊人的神似。
　　
　　 我拿了薄外套下楼，风有些大，买了药回来，在楼下稍作了停留，有夜行的飞机由头顶飞过，忍不住多去看了两眼，想，我的幸福原来也可以这样的简单，或者，幸福原本就是再简单的事情，只是我已经错过了许多。
　　 那个时候，我对着夜空，然后闭上眼睛，轻轻地说，妈，我其实也很爱你们，很爱很爱你们，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