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二次从徐芳身上翻下来，已是凌晨四点，出了被窝禁不住打个寒颤。赤裸裸走到窗前，扯开窗帘，明亮的月光映着白茫茫的雪色瞬时洒进房间一片皎洁。
　　 徐芳用被子遮住脸，低声言语，你干吗呢？
　　 我说，我要起床了。一边拿起昨晚扔在椅子上的衣服，把保暖衣先套上了。
　　 徐芳说，发神经了？没见你起床这么早过。
　　 我嘿嘿一笑，今儿个比较特殊，我必须早起。
　　 徐芳趴在床头，露出个脑袋，问我，你说说有什么特殊？
　　 我走过去，用手捧着她的脸，亲了一下，说，你不会想知道的。
　　 她还是傻乎乎地扑闪着大眼睛望着我，为什么啊？
　　 我没有回答，穿好裤子登上皮靴，伸手去拿放在床头的羽绒服，却被她一把抢了过去。我说，别玩了，别冻着我了。
　　 徐芳笑道，我偏不给你，谁让你不告诉我？怕冷还钻床上来啊！
　　 我急了，你快点给我，真有事！
　　 徐芳还在笑，真有事就这样穿件衬衣出去啊！不是你周航航能耐大吗？
　　 我知道是她在等我一窜而上，直接把羽绒服给抢过来，顺便再亲昵片刻。想到这，顿时心里一酸，我一咬牙，拉开锁栓打开门，任凭寒意刺骨。
　　 我哆哆嗦嗦地站在门口对徐芳说，我的袄就给你留个纪念吧，我要回去结婚了。言毕，不等徐芳反应，迅速把门带上锁。
　　 刚跑几步远，就听房间传来一声尖叫，周航航，你个大混蛋！
　　 2005年元月一号，有雪自天上来。凌晨四点多钟，大混蛋周航航踏着没过脚裸的积雪奔跑在华北平原某处空旷的田野里。雪下是麦苗，麦苗上有冻，每一步落下，都会发出很有韵律的“咔嚓”声。
　　 有月，无风，从徐芳所在的一中到我家是五里路，跑起来也没有觉得多冷。一中的墙头我基本上是一跃而过，身手还像当年一样矫健，仿佛当年一中读书翻墙头就是为了今日排练。
　　 心里有点乱，说不清在想什么，呼吸却很稳定，一直跟着跑步的节奏，这也是体育专业留给我的一点本能。
　　 徐芳会哭吗？谁知道呢？我是从来没见她哭过，她一直就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为了我哭，不可能吧？我暗自摇摇头，心里轻轻一笑，她就没有在乎过我，嗯，那样最好。
　　 回头望向一中的方向，却发现我的脚印正从我脚下向一中延伸，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不正暴露了我的行踪吗？马上想起小时听过的故事，偷字辈祖先有云：偷云不偷月，偷雨不偷雪。此番偷情，两样忌讳我全都犯了。东张西望之际，见不远处有一麦秸垛，马上计上心来，何不效仿古人放一把火，等救火的人来了，我的脚印不就掩盖了吗？
　　 熊熊烈火燃起，我竟有一丝后怕，人说水火无情，当真不假。好在周围除了积雪再无别物，火势到了麦秸垛下位，自会熄灭。
　　 到家门口看看手机，还不到五点。院子里亮灯，大灯就装在二楼的楼顶，照的很远。我轻轻一推大门，门无声的开了，正准备蹑手蹑脚地溜进去，听到一声干咳，抬头看见我爸。
　　 老头子披了一件军大衣站在一楼走廊，左手扶着腰，右手拿烟，摆了一副干部姿态。村支书都已经下位几年了，还是老这么端着。我老老实实招呼道，爸起得这么早啊？
　　 老头子瞪我一眼说，你也挺早啊？
　　 我松了口气，说，出去跑跑步暖和暖和，等下去接亲，我怕就穿一件西装太冷。
　　 老头子说，那你就穿件袄，谁也没规定结婚要穿西装。
　　 我嬉笑道，那可不行，我是出了名的要风度不要温度，关键时刻不能坏了自己名声。
　　 老头子叹口气，你这孩子，快去穿件衣服，看你那副德行！
　　 自从几年前和老头子吵了一架，老头子对我的态度基本都是无语。我上面还有三个姐姐，老妈怀上我的时候正赶上国家狠抓计划生育，干了十几年村支书的老头子冒着开除党籍的危险，为老周家留了一根独苗，却因此成了副职，直到后来新上任的年轻支书外出经商，老头子才重新掌权。我出生的时候，老头子已经四十多岁，以至于大姐的孩子才比我小了两岁。虽说是在农村长大谈不上娇生惯养，但自小到大我也没受过什么委屈，大家对我从来都是各种忍让。
　　 几年前老头子从位子上退了下来，突然看我就是百般不顺，为了一点我现在已记不得的什么小事说了我几句，被我随口顶回，老头子勃然大怒，直接骂我老妈把我惯得无法无天没有教养，我也上火了，我说那你还要这个儿子干嘛你当初就不该生我！老头子上来劈脸给我一巴掌，我笔直的站着，也不躲。我说你今个有种就打死我，就当没有生我！老头子气得须发皆张，还要扑上来，闻讯赶来的三叔忙连拉带抱把我弄走了。那次事后，我几天没进家门，我们父子也一年多没有说话。
　　 二零零一年，我师范毕业，老头子为了我进乡中心小学请客吃饭，我也去了。酒桌上觥筹交错之际，我超常发挥，千杯不醉，为老头子挡了不少酒。他的那些老哥们只叹我有他当年的神勇。也就是那一次，我们的关系才有所好转。
　　 最近几天为了张罗我的婚事，老头子精神焕发，一扫几年的萎靡气象。我的理解是他终于在下台之后有点正事张罗了，可以显示他当支书时指点江山的气概了，反正他自己也不做具体事，尽是指挥我的叔叔姐姐以及一干亲戚。
　　 昨天晚上老头子召集大家在一楼客厅安排事，我交代一声说回房间睡觉了，就偷偷溜走幽会徐芳了，没想到今早刚到家又碰上老头子。我回到二楼卧室，打开灯，见房间地上有几个带雪的脚印，很明显就是老头子的。说不定老头子已经知道我昨天晚上没有在家，只是没有说破。这些年我的荒唐事我就不信他没有耳闻。这么着急忙慌的催我结婚，很可能是担心我弄出什么乱子，想让我赶快收心。
　　 我翻出来一件袄先穿上，躺到床上，又扯过被子盖上。这几个小时体力消耗太厉害，有点累，调养一下。迷迷糊糊中，看到徐芳坐在床边，她扯着我的胳膊，要扶我起来，对我说，周航航你不是要结婚吗？怎么还睡觉？我说，我又冷又累，就想睡觉。徐芳说，那我抱着你吧。我一边推开推她，一边对她说，你又不是我媳妇，我不让你抱，你走开。徐芳说，那我走了啊，我把你的被子也给你抱走吧。我说，你抱我被子干嘛啊，把被子还给我，你还给我啊……喊着喊着，不见了徐芳，我猛地一下子坐了起来。看看被子还在自己身上，而对面的梳妆台镜子上清晰地映射出我的满头大汗。
　　 看看墙上的挂钟，才五点二十，还想睡，却再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徐芳。下楼洗了把脸，再回到楼上，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一脸呆相。我双手用力揉揉脸，点上一支烟，才发觉自己有点不正常。
　　 去年春天，徐芳到一中实习，一中与中心小学仅一墙之隔，我时常到一中打乒乓球，于是彼此就认识了。徐芳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傻乎乎的，大大咧咧，姿色算中上，因为个头高身材还算不错。我本来没有打她的注意，只是认识时间长了之后，也就熟了，经常开个玩笑。在她实习结束的时候，我们几个年轻老师和实习生一起在街上饭店吃了顿饭，喝了点酒。那晚我喝多了，眼神迷离，步伐飘忽，原本几个人一起出的饭店，后来不知怎么就剩了徐芳自己扶着我。醉态朦胧的我搂住徐芳的肩膀，随她去了她的单身宿舍。我还能记得徐芳把我放躺在床上就关了灯，准备离开的时候，我从后面抱着她的腰，把她拖到床上，整个过程激情四溢却又沉寂无声。第二天起床，徐芳已经不在宿舍，我直接就去上课了。两天后徐芳离开了一中。
　　 我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今年过了春节刚开学，大学毕业的徐芳通过招教考试，又回到了一中。此时我小心经营维系了几年的两个女朋友因为我的一次错误操作发现了彼此的存在，从而对我彻底失望，先后嫁人。孤家寡人的我春心萌动之际，又勾搭上了徐芳。我和徐芳的关系很微妙，对她我从没有说过从前对女孩子惯用的花言巧语，而她也从不对我有什么要求，甚至有时会谈起以后各自会找一个怎样的结婚对象。我对这种关系很满意，万花丛中过，寸草不沾身，这才是我周航航一直追求的境界啊。
　　 所以当老头子安排我去相亲的时候，我二话没说就去了。女方是我姑妈介绍的，和姑妈一个地方，和我们这是一个县，不一个乡，相距六七十里路。女孩叫王彤，摸样俊秀，体态婀娜，穿着入时，言谈举止自有一番风情，我第一眼看到她，想到有可能和她结婚，身体居然可耻的有了反应。那天我也是收拾得人模狗样，形象周正，又兼未语先笑温文尔雅，颇有几分青年才俊的意味。王彤的父亲是他们所在乡的村干部，濒临退休，王彤就在移动公司营业厅上班。双方条件吻合，门当户对，我和王彤也没有意见，婚事很快就定下来了。
　　 婚前看日子送彩礼买嫁妆一系列的准备工作，老头子一手操办，根本用不着我费心。中间我和王彤约过一次，一起去县城买衣服，花了老头子六千大洋。彩礼又买了三金，干礼送了一万二，这在我们当地彩礼总和普遍不过五六千的情况下，算是创了新高，只让我老妈心疼不已。老头子算计一生，只为今日，大把钞票点出去，倒是面不改色，还有几分得意。我乐享其成之余，也难免唏嘘。
　　 定在元月一号的婚期逼近，我和徐芳来往依旧。元旦放假的前两天，我问她元旦要不要回家。她说，到时间看吧。徐芳的家离学校也不是太远，三四十里，但她的父母和一个哥哥都在新疆，几年不回家一次，家中仅有七十多岁的奶奶，而奶奶多数时间生活在她姑姑家。大多数周末和小假期，徐芳都是在学校度过。
　　 昨晚我鬼使神差般一路跑到一中，越墙而过，见徐芳的房间还亮着灯，敲开门进去，顾不得休息，扑上去抱着徐芳就是一番温存。平静之后，二人相对无言。我猜想徐芳应该知道我结婚的消息，但她从不问我，可能是在等我说出。我试了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只得暗叹一口气，紧紧拥着徐芳光滑细腻的身子，沉沉睡去。
　　 而此刻，徐芳像是钻进我的心里一样挥之不去，也或许，她一直就在我内心的最深处，才出来而已。如果不是我刚才下楼见老头子还站在楼下大门口摆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状，我甚至怀疑刚才没有做梦，徐芳确确实实来到了我家。梦里的东西都是很美的，就像刚才出现的徐芳，姿态端庄温柔贤惠。
　　 最令我感到不安的是，即便在梦里，我也没有见到徐芳对我有所埋怨，她的眼神清澈亮丽，没有一丝忧伤。我平生第一次意识到：我可能真是个大混蛋。
　　 我问自己为什么就没想过娶徐芳呢？论相貌论各方面条件她可能都不如王彤，但是我周航航是看中这些的世俗之人吗？我不是！我是不愿违背父意吗？更不是啊！当我清醒的想到并且不得不承认，我娶王彤只是因为她是一个美丽的陌生女人而我可以完全合法化的占有她享有她的身体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不仅仅是个混蛋。
　　 雪比着刚才小了不少，零零星星的飘落着。我到楼下找来温水，洗洗头，又回到楼上吹干，打好发蜡，做好造型，对着镜子刮胡子。还是这般标致的面孔啊！今天是我的大喜之日，一定要拿出十二分精神。不能再胡思乱想了，弄成思想家才真没治了呢！混蛋就混蛋，谁不知道呢！
　　 我下楼放了盘炮，然后坐到客厅打开电视。没多久，老头子请的响器班子和车队陆续赶到，来帮忙的亲戚朋友也都来了。我出去散散烟，几个狐朋狗友不断地对我打趣，开始计划在我拜堂时如何嬉闹捉弄我，我含笑不语，所表现的翩翩风度直令他们差异周航航是否在一夜之间变了心性。
　　 六点半，迎亲队伍开始出发。我坐在最前面的一辆桑塔纳两千上，负责迎亲队伍总调度的三叔也和我坐到了一起。三叔已经快五十岁了，年轻时也是敢讲敢干敢玩命的一条好汉，老头子能一直在我们大队呼风唤雨，三叔功不可没。几个叔叔里，我就和三叔走得最近，我小时，三叔经常驮着我逛会。三叔一上车就给我讲，口袋里不要装钱，适当地装两盒烟，到了那边会敬酒，浅浅的尝一下就行，别逞能……
　　 路上有雪，车队不能走得太快，出了村子上了公路，才稍微好点。我静静地看着车窗外，月亮还挂在天际的半腰，天色比我从一中回来时暗了不少，可能是天快亮了，也可能是车灯照的吧。三叔念叨了一会，听不到我回应，把目光转向外面，，忽然像被人踩着了尾巴一样叫了起来，哎哎，那边怎么回事，红光闪闪的，好像刚才着过火了……我靠，那是我的麦秸垛！
　　 我一下子笑了起来，说道，瞎灯灭火的，你能看出来是你家的麦秸垛啊？
　　 车内看不清三叔的表情，只听他愤愤然道，整个方圆那么大的百十亩地就只有我家的麦秸没拉回家，还能是别人的吗？让我知道是哪个混蛋放的火，我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我心说你觉得大周庄除了我还能有别的混蛋？嘴里却笑笑说，三叔，你也那么大岁数了，别动不动就上火啊，谁会那么无聊，三更半夜不睡觉去点你麦秸垛啊，说不定就是自燃，鬼火引起的也有可能。
　　 三叔的声音严肃起来，说，你不懂的，一般都是仇家或者你得罪了谁，别人才会点你家麦秸垛。
　　 我说，你说的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点了谁家麦秸垛，都不痛不痒的有什么用？以后你家做饭就烧我家麦秸吧，就在村头，比你那近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