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新生入学的第一个周末，舞厅里灯光闪烁，舞曲悠扬。我换洗一新，自我感觉特好，以高年级大哥的目光巡视全场。
　　 一个女孩飘然而至，“请你跳一曲，可以吗？”
　　 动作极其优雅，语音温柔动听。
　　 这是一位胆大的新生。在答应她的盛情邀请之前，借红红绿绿的灯光，我稍作观察－－
　　 “哎呀！你......”
　　 我一声惊呼，差点叫出那个久违的名字。
　　 女孩眨着美丽的大眼睛，不解地看着我。
　　 我赶紧掩饰自己的窘态，“哦，对不起，我不......我不会跳舞。”
　　 好在她是新生，相信了我的话。她款款移步，一个男孩迎上来。他们相视一笑，双双滑入舞池。
　　 “这个女孩不是她。她和她长得像，仅此而已。”我责怪着自己，“你何必那么失态呢？”
　　 心情突然不爽起来，讪讪地走出舞厅，回到寝室，和衣躺在窄窄的床上。舞曲随初秋的晚风轻轻飘来，似有若无。这种音乐不是靠耳朵去听，而是要用心去听的，好似飘忽的梦影，最能拨动人们大脑中处于休眠状态的细胞，最能唤醒记忆底片上轻浅的印痕......
　　 在清冽的月光下，我和她光着脚，走在海边松软的沙滩上。她步履那么轻捷，总是走出一段，回过头来等我。夜风悄悄，海也进入了温柔的梦乡。我们不说话，只是静静地走着......悠扬的乐声在心中荡漾，她的眼睛湿润着，在月光下闪着泪光，幸福的光。
　　 那些年，我梦中经常出现这样的情景。
　　 事实上，我和她并未走到这一步。然而，也许正因为是梦，才显得那么美丽、迷人。每次，我总愿意在这梦境久久留连。这梦在我的潜意识中一次次反复，加深其痕迹，直到十年后的今天，只要我一凝神，一注目，月下海滩的一切就重新出现在眼前。
　　 当时，我是一位腼腆内向的高中生。
　　 在雄浑的黄海边，座落着我们的学校。当然，学校是在镇子上。海边的这个小镇子很小，我们的学校是这个镇子的唯一一所“高等学府”。而她的家就住在这个小镇上，她每天吃住在家，不似我们大多数人，要住在学校。作为镇子上的人，她家的条件比我们优越得多。有一次，我们要“学农”劳动，但没有工具，她带我们到她家去拿，我才知道，虽住在镇子上，她的家人和我们家人差不多，也要下田劳动的。只不过不同的是，她的父亲是“站柜台的”，属于公家人。她有一个动听的名字，吴梦颖。
　　 梦颖是大家共认的校花，有同学就这样叫她。开始我并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要这么叫她，虽然她和我同班，但我并没有认真打量过她，只要一离开我的视线，我就无法想出她的模样。
　　 真正认真看她，是在那次劳动中。
　　 那次学校组织学生“学农”，让我们帮就近的生产队锄玉米。一片青纱帐，绿得逼人，但玉米还不高，有的刚长出穗，像男孩子鼻子下面刚出来的绒毛，有的开始了“逗拐”，好似少女的胸。徜徉在玉米田里，呼吸清香的空气，我们非常兴奋，连我这个平时不爱说话的人也渐渐放开了。
　　 劳动间隙，大家散坐各处，不知怎么的，我竟和吴梦颖坐到了一块，而且玩起了游戏。我们玩的是“锤子剪刀布”，输了就刮鼻子。当我赢了梦颖，举手刮她的鼻子时，我看到她微微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似清明时节小河边的芦苇，密密匝匝，整整齐齐，梢部向上翘着......我举着的手停在了半空。她伸过头来，忍住笑等着“惩罚”......我看到她的鼻子直而高耸，鼻梁上浮着一层光晕，鼻尖显出调皮和骄傲的神气......我的呼吸有点急促，手有点抖。她睁眼看我，不解地眨一眨眼睛，“为什么不刮？”她问，“不刮再来。”她占了便宜，赶紧握起小拳头，举过头顶，等我出拳，我们一起说：“锤子剪刀布”。这次我分了神，她赢了，不由分说地刮了我的鼻子，“叫你傻冒样......”得意地笑起来，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好似嫩嫩的白玉米。
　　 从此，我发现自己的目光有点不听自己的话了，经常要留意她。心中好象有两个我。一个我说，快看，她来了，她进教室了，她坐下来你就看不到她了。另一个我说，不要看她，同学们都在，要笑我的，她有什么好看！
　　 最终失败的，都是后一个自己－－眼睛总是听前一个我的话，总要快速地看她一眼，哪怕只是半秒钟。
　　 她也好象有了一点变化。她写作业时遇到难题，以前是问女同学，而现在她更愿意问我。钢笔没墨水了，会毫不犹豫地把我的钢笔拿过去，挤一点墨水给她。但她的粗心的毛病一点没变，我经常看到她把墨水弄得满手，有时脸上也有。有一次，我经过她的座位时，悄悄说：“你脸上......”她抬起头来，大声大气地问：“什么？”引得许多同学笑她，当然，她并不在意大家的笑，倒是我，竟有点脸红起来。
　　
　　 终于放暑假了。我回到了家里，投入到繁重的劳动之中。那年头都很困难，我们这些住校生一般都吃不饱肚子，而放假的吸引力之一是可以放开肚皮吃饱饭了。寒假有一个春节，可以吃到许多好东西，起码年三十可以吃到。但年后是长长的青黄不接的春天，父母亲不敢为一个春节而吃光所有的粮食，总是尽可能地节俭。暑假就不同了，夏天是各种农作物生长的高峰期，瓜果葫芦菜很多，麦子也已经收了下来，可以磨面做饼做面条吃。而且这个季节人们劳动量很大，必须吃饱肚子才有力气。每天，我参加各种劳动，一回到家里，还没有到饭时，我就取下吊在梁上的篮子，吃一大块白面饼，就着自家小园里摘的一根黄瓜，到吃饭的时候再吃一顿。
　　 近两个月的暑假结束了，我回到学校，许多同学已经不认识我了。
　　 我长大了。
　　
　　 二
　　
　　 人一旦长大，烦恼会随之而至。
　　 我的烦恼是，夜里会经常梦见梦颖。每天睡前我并没有想她，白天也没有，我甚至命令自己，即使在梦里也不能放纵自己，可梦里还是要和她在一起。这让我很难堪，因为梦里的我变得龌龊，变得下流。每次从梦中醒来，我都不能原谅自己，心里非常后悔和自责。
　　 没有人能帮我从这个梦境中走出来。也没有人告诉我这是否正常，会有什么样不可想象的后果。特殊时期的学校教育，是教我们怎么做到纯而又纯，做一个纯粹的人，做一个革命学生和革命青年，志向远大，情趣高尚，不能沾染封资修那一套。否则，就要从灵魂深处找找原因，从灵魂深处暴发革命。
　　 我也偶然接触到一些包含浪漫主义因素的文学作品，比如《青春》，比如《林海雪原》，书中女主人公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深深地影响着我。当然，这些书当时还不能公开出版，我看到的都是旧书，它们在“破四旧”以后能劫后余生，实属不易。林道静和白茹的美丽与坚强，就是我心中完美的女性形象。但是，书中革命青年做的梦也是革命的，哪像我，我恨我自己真的没有出息。
　　 当然，有时候的梦境也非常美好。松软的海滩，漂亮的贝壳，海浪悄悄，夜风习习，我和梦颖一起在海滩上散步，她走在前面，我慢慢地走在后面，在夏夜的月光下，看着她小小的美丽的的背影，我感觉自己能够飞起来......但是，每到最后，梦境往往朝坏的方面转化，变得不再美好。
　　 由于种种原因，我是在年近而立才走进高校的。在我少年时代，就渴望着能接受现代文明的洗礼，经受炼狱之火的锤炼，实现自己的理想，这就叫梦想成真。
　　 我非常珍惜这得来不易的学习深造的机会，全身心地投入对知识的汲取之中。但是，我得承认，大学校园是产生爱情充满爱情的地方，不管是谁，只要你置身其中，就一定会受到爱的困扰和包围。我也是。
　　 又是一个周末到了，学校的上空照例飘起悠扬的舞曲。但我们江苏的同学没有参加舞会，而是搞了一次聚会，来自一个省的同学聚在一起，开个小型派对。人到齐后，我惊喜地发现，上次周末舞会上的大眼睛女生也来了。召集人宣布聚会开始，每个人作自我介绍。轮到那个女孩，她说她叫杨洋，而且，巧的是，她的家与我的家离得并不远。
　　 从此，杨洋成了我宿舍的常客。而且，每次来的理由都很充分，很顺理成章。我的室友也很喜欢我的这个小老乡，但他们会做出很夸张的表情，说：“杨洋，你怎么又来啦？”杨洋也不恼，很高兴地说：“来看我的老乡啊。”他们故意逗她：“谁是你老乡？”杨洋骄傲地说：“我的最帅最帅的林雨哥啊。”
　　 来自海南的王俊会用鸟语普通话与杨洋争：“难道我就一点也不帅？”
　　 “你，你也帅，你排第三。”
　　 王俊非常满足，“全学院第三，不错不错。”
　　 “不！”杨洋认真地说一字一顿地说：“你排424宿舍第三帅哥。”
　　 当时，我们房间只住三个人，比别的宿舍少一人，我的床铺对面一直空着一个床位。大家经常和杨洋开玩笑，让她干脆住到424来。
　　
　　 三
　　
　　 谁知，有一天晚上，女孩杨洋真的住到了我们男生宿舍。
　　 中秋节的晚上，吃完了后勤发的两块月饼，我们意犹未尽，不约而同地说：“喝酒喝酒。”一个去到小卖部，提了三瓶“分金亭”，另一个去夜市市场，买了一只鸡，海南王俊去女生处借来了煤油炉，江西廖飞收拾好鸡，又到食堂要来了葱姜调料，大家席地而坐，准备开始“一鸡宴”。
　　 廖飞笑我：“你为什么老向门口看？”
　　 他一说，我才注意，我确实是一直在朝门口看。当时，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看，后来，我知道了，我在等杨洋。杨洋喜欢热闹，我们宿舍有什么事她都要参加，她已经成了我们的编外一员了。今天这样的场合，她理所当然地要来。但是，三瓶酒喝光了两瓶，杨洋还没有来。一直等到三瓶见了底，我们都喝醉了，杨洋终于来了。
　　 杨洋在我的眼里还是个孩子，事实上她不仅年龄小，而且又是低年级的，在我面前，她是享有特权的公主，也是淘气而不必负责任的小妹妹。比如，她可以把我正在看的书从我手中夺走，也不管我正看到要紧处或者正在兴头上；比如，看到我不在宿舍她会到处找我，根本不管别人在笑她。一次，看到我正在洗衣服，便脱下外套，嬉皮笑脸地说：“林雨哥，你喜欢洗衣服啊。那好，我的衣服也借给你洗一洗。”有什么办法，洗呗。
　　 但这一次，杨洋成了我们宿舍唯一一个清醒的人，她便一个一个地安排休息。王俊吐得一塌糊涂，她也不嫌脏，端来清水给他漱口，又拖干净了地面。廖飞上床也不知道脱鞋，杨洋费了好大劲才帮他脱掉衣服和鞋子，又为他盖好被子。
　　 两个家伙都睡了，杨洋收拾好一片狼籍，并没有回去，而是坐在我的小书桌前看起书来。不知过了多久，我口渴难耐，起来想倒水喝，睁开眼睛时吓了一跳－－杨洋正盯着酣睡中的我在看。
　　 “你怎么还在？”我一边梦呓似地说，一边准备起身。
　　 她忙问：“你干什么？”
　　 我说：“渴，喝水。”
　　 她按住我，说：“倒好了。”端过茶杯，放到嘴边试了一下，“正好，不烫。”
　　 我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喝了水舒服多了，头还有点疼，想赶快睡去，我说：“你快回去吧。夜深了。”
　　 杨洋说：“我不回去了。三个醉鬼......”
　　 “没事。你回去吧。”我说。
　　 “我就睡在这里。”她指了指我对面的床。
　　 “不行。”我不想让她睡在这里，毕竟是女孩子。
　　 “为什么不行？”
　　 我想了一下，说：“冷，床上没有被子。”
　　 “那－－”她沉吟道，“和你一起睡。”
　　 “胡说。”我不再理她，把脸转向床里，自已睡去。好久，杨洋没了动静，我转过来，看到杨洋的脸红扑扑的，眼睛亮亮的，再一看，她竟然在流泪。
　　 我有点奇怪，问：“你，怎么啦？”
　　 杨洋把脸埋在我的被子上，嘤嘤地哭起来。
　　 初秋的深夜已经很冷，杨洋穿得较少，看到她有点鼻塞，好像感冒了。
　　 我向床里挪了挪，掀开了被子，说：“你啊－－”，杨洋像小猫一样地钻了进来......
　　
　　 四
　　
　　 高中毕业以后，梦颖就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当时我在生产队里劳动，虽说离梦颖的家不远，但就是找不到借口去见她。后来，在父母的张罗下，我与本村的一个女孩谈起了对象，我一边劳动，一边准备着结婚。而梦颖没有任何消息，渐渐地也就淡忘了。
　　 但是，初恋是不会真的忘记的。我与梦颖虽然没有明确恋爱关系，但梦颖曾经在我的梦中和我纠缠着缠绵着，这也是事实。
　　 而我与本村女孩的恋爱关系维持了很短的时间，促使我主动退出的原因很简单，那天我在那个路口碰到了梦颖。
　　 那个路口是我与梦颖毕业分手的地方。她的家就在学校附近，一会就到了，她站要那里，等我来了，说：“你走啊？”我说：“嗯。”她说：“那－－你快走吧。天不早了。”我说：“嗯.....”
　　 我背着书包，里面有几本书，有两件衣服，还有一本毕业纪念册，手里拿着饭盒，饭盒里面有一只小小的饭勺，一动便叮当叮当地响。我迎着就要下山的夕阳，快步向十里外的家走去。
　　 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灼热的眼睛，久久地注视着我，但我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