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跟我以前挺哥们的。
　　 我们一起网鱼，一起掏鸟窝，一起偷黄瓜，一起烤叫花鸡吃。最重要的是我们一起打架。有时候是两人对打，更多的时候是两人一起打别人。因为自己人打自己人，父亲是不允许的。父亲说兄弟之间要团结。打架要是被父亲撞见，免不了两人都还要挨上一顿。因此，兄弟之间即使实在忍不住要兵戎相见的话，也要相互配合好。不能弄出半点声响来。憋住了气，发力不能吼，被打疼了不能叫。将椅子，书桌什么的碰得要翻，得赶紧扶正。而且打完了还得缝好衣服，整好形象。打赢了的一方还得摸平被子，摆好书本负责打扫战场。很显然兄弟之间的架打得实在是没什么意思。因此兄弟俩要是有别人可以打时，从来不打自己人。
　　 记得哥俩还都在读小学的时候，一次到地里收红薯，红薯都挖出来了，扒了泥，装进了框。只等收工回家了。父亲已经挑着一担红薯，走在前面往家里赶了。我和哥却为了挖红薯的锄头该由谁拿回去会更好一些这个问题吵上了。他认为他是老大，扛锄头的事情当然是小弟的事。我则认为他没有当哥哥的样，一把锄头都要让当弟的扛。一来怕不远处的父亲听见，二来为了这样的小事吵架实在不是件什么光荣的事情。因此哥俩强忍怒火。压低声音对对峙着。却不料这一幕被一过路的青年农民看了个清楚。他对我们的争吵很不以为然：“看这两兄弟，真没出息。屁大的事都吵成这样……”还没等他说完早已有两个大红薯齐刷刷地奔着他脸门飞了过去。饶那人反应快，躲了过去。但肩上的两个大粪桶却能没把持住，从肩上滑了下来，掉到了地上，颠着蹦着往山坡下直滚过去。污浊的东西自然是溅了他个满身。回头再看兄弟俩，早已跑了个没影。
　　 在不拿兄弟出气这一点上，哥做得比我更甚。他宁愿把气出在女生身上已不原往我身上撒。
　　 记得那次，哥俩骑着摩托车兜风。我骑的车。哥坐在后面。我将把手摇来晃去，专往路面上那些坑坑哇哇里面驶，去捕捉那种车轮粘着地面，上下浮动的力量。这种力量通过减震系统的过滤传导到身体。即柔和，又强劲，绵绵不断。竟然有坐汽艇的感觉。
　　 远远看见前面一妙龄女子，头发披肩，身段迷人。当车是驶过那个女孩。兄弟俩都忍不住扭头要看个究竟。当看清楚了再回过头来看路的时候，就有点吓人了。摩托车奔着路旁两米多深的干涸的渠道直撞下去。刹是刹不住的，就不知道掉下去是车被压在人下面还是人被压在车下面。幸亏哥反应快，大喊一声跳，将我用力一拉，两人跳到了岸边。才避免了一次头破血流的事故。再看那车早已在下面摔熄了火。“你没事吧”两人同时问，我说我没事。哥却大声嚷起来“你没事，我有事”举起拳头就要施行家法。却赶上那个女郎打身边经过，她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就连走路的节奏也没有改变一下，目不斜视的从我们身边走过。老哥非但没有佩服她泰山崩于前而不惊的勇气反而气不打一处出。他放下拳头，叫住那个女的“你是眼睛瞎了，还是有病啊，你说句话，问一下，你会死啊？”那个女的骂了一句神经病转头又走。老哥依然不肯罢休。骂骂咧咧没完。我大声说对哥说“她会不会认为我们这是在表演给她看啊。”“你以为我们是公河马啊，表演给这样的母河马看吗？”哥也大声回答。那女的听到之后又停下脚步瞪着这边。“母河马要咬人了”哥大声笑着说。那女的没折，只得气冲冲的扭头走了。哥俩这才满意，开始琢磨怎么把下面躺着的那个铁家伙弄上来。不过说实在的，我扭头看了一眼那个女的之后，还没有意识到要翻车之前。我就后悔了。但我不同意老哥之如河马的评价，比河马那还是要好看不少的。不过有一点我们哥俩后来达成了共识。这个女的冷漠得很是弱智。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哥就跟我不再哥们了。哥我之间再也不是无话不谈了。也许是从他辍学挑起家庭重担开始。也许是从我们聚少离多开始。也许是从他成家开始。反正哥是越来越长辈了。
　　 上大学那会，回家去哥的摩托车修理店去看哥。老远就能看见哥蹲在一辆摩托车旁边，在车肚子里扣着什么。修车的人一般都有个职业病。那就是根本不抬眼看修车的人。只低着头看要修的车。修车的师傅一般不主动招呼别人。他们有很明显的心理优势。因为他们知道车子坏了的人不可能再推着车子去别的店。哥显然也有这个毛病。我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继续忙着他手里的活。我说“哥”。他双眼漂了一下，“来了啊”。然后就跟里间的嫂子说我来了。继续忙他的活。有时我想蹲在哥旁边找点话说，可我不知道说什么。哥只比我大两岁。但是生活的压力早已使他成为了一个完全意义的大人了。而我那时还是个不谙世事的读书郎。我穿白色运动鞋。哥穿又长又尖的黑皮鞋。我一身鲜亮，哥满身油污。我还在进行着青得发紫的恋爱，哥却早已为人之夫，柴米油盐了。人终归要变得成熟。通往成熟的路，我有幸走上了一条。布满鲜花，充满色彩的风景之路。而哥无暇享受，笔直的奔向了目标。从此与废旧的车辆，轰鸣的机器，无处不在的油污，还有倒霉的车主们纠缠上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哥对这一切习以为常。十二年前哥穿着红白相称的初中生校服第一次蹲在了摩托车旁边。那是的他是委屈的，他会感到陌生，甚至感到惊恐和不安。而哥现在蹲在摩托车旁边有了一份淡定，有了一份胸有成竹。似乎更有了一份归宿感。
　　 而当我对哥的印象即将永远定位于一个直不起腰的修车师傅的形象的时候。当我对哥的感情成分里面越来越多的充溢着感激与怜爱，并任凭这份感激与怜爱的驱使欣然的给予哥经济上的帮助的时候。却被哥的一个眼神触动。使我与中国一个非常古老的字发生了一次完完全全的碰撞。这个字就是“义”
　　 前些天我又去了哥那里。去接侄子到外面玩几天。晚上没什么活干，刚还赶上哥，嫂子还有街坊上两个店铺老板在打麻将。嫂子要帮侄儿收拾衣物，我便帮嫂子打了两手。坐在哥的对面。看得出来，哥刚洗澡。头发还有点湿。但梳得根根树起。穿着带毛领的黑色夹克。里面的白色衬衫也穿得整整齐齐。第一粒扣子松着。但刚好看得不呆板。说真的好久没有看到哥穿得这么干净了。不过更让人感到久违的是他的眼神。此时哥的眼里射着光。道道是睿智、冷峻的光。这是从一个人的智慧底蕴里面迸发出来的光。很久很久以前。哥就能用这样的道道智慧之光，洞察数学奥赛题的奥妙，侦破家用电器的病因的。哥长着一双大手。常年的修车工作没能使这双手变得粗糙，僵硬。除了手指细纹里填满了洗不掉的油污之外。这双手也许是长年受到有机油的润泽反而越发灵敏了起来。每只牌，哥只轻轻一摸就知道是什么牌了。哥还能将十三只牌全部趴着放下，完全凭着手感和记忆打牌。该吃的吃，该碰的碰。从来不出错。还能胡出像清一色那样复杂的牌来。哥胡牌了。、眼里透着光。嘴角挂着狡诘的笑。嫂子收拾好了侄子的衣物。我便带着侄子离开了哥家。
　　 从哥那里回来的路上，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我知道如果没有我，如果不是我在肆意挥赫哥的青春，哥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个修车工。哥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也有过他少年梦想，在兄弟两人共同遭遇到前行的阻力的当口，哥把自己的梦想交个我去完成。当我用两个人的青春博得了一些成功时，哥却不能真切的感受到这份成功之践行者的全部意义。在我成功的背后，在我春风得意的背后是另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的牺牲与消沉。而我居然天真的以为我为哥所做的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足以对哥这么多年为我，我整个家庭的付出进行补偿。果真如此的话我真是个大大的不义之人。哥需要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回报，哥真正需要的是作为一个强者不受牵绊的强力前行的机会。因此自那之后，我在内心无比坚定的认为哥决不能干一辈子的修车工。
　　 我任由侄子在膝间爬上翻下，在电脑前敲下这篇文字。当我再像往常一样把手挽在胸前，靠在椅子上思考一些问题的时候，我没有了以前的那种孤独，我侧头向旁边看去的时候，一个与我心意相通的兄弟翘膝而坐。毛领黑色夹克，手挽在胸前，背考在椅子上，两眼深邃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