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散文】春日随笔
一、春风吹白蒲公英的头发
明亮的笑脸不见了。
春风吹白蒲公英的头发。
采野菜的人在田埂上说,最先开的花,最早老去。他说的很随意,我听得很沉重。难道时光总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出手果断冷酷?有时,我真希望,世上,有一种报复时光的东西。
可是,会有吗?
但蒲公英的苍老是确定的。如同,它此刻的矜持,不容质疑。
和我的母亲一样,允许苍白,允许脱落,却不绝允许头发凌乱。从风中回来,从繁忙的事情里出来,她总是不忘用手指或者梳子,理一理自己头发。
她总是在不可避免的老里,为自己保持一份尊严。
即使,是在弥留之际,她也没有忘记用颤抖的嘴角,向我示意枕头边的木梳子。要把每一根头发理顺,要把落在枕头边的头发拿干净。
我懂母亲!
此刻,又一阵风过来了。
像梳子一样,把坚持不住的白发,一根,一根,从蒲公英的头上梳去,梳到四面八方的时光里。
蒲公英在大地的床上,一动不动。安静,或者安宁!
一如我的母亲!
二、要学会凝视蚕豆花的眼睛
要学会凝视蚕豆花。我一次一次对女儿说,不要满足于简单的拍照,其实一朵真实的花朵,比十张照片还要美丽。要俯下身子,甚至不惜让自己的膝盖,跪在蚕豆田里,不要怕衣服沾染泥土。只有这样,才会发现,当你在凝视蚕豆花时,蚕豆花也在静静地凝视你。
和现代人一样,开在田野的蚕豆花,也极时尚,也极惟美。在一首诗里,我曾这样写过:蚕豆花,有一双用眉笔画过的眼睛。在三月,它透过黛色云烟,深深地看着你。像刚梳洗完毕一样,在阳光下看捕捉你的眼睛……
总觉得,蚕豆花有感情有故事的花朵。它,美,魅惑,另类,陌生,不日常,甚至带着孤绝的气息。但它闪烁在春风中的眼神,分明带着渴望,带着期待。或许,蚕豆花也在等待着什么,也在渴望着什么,也在用语言一样的花香,在田野久久地诉说着什么。
停下来,要把寻访的脚步停下来。找一个田埂坐下,用安静的心情,我们一起来看蚕豆花的眼睛。
三、通泉草
让鼻子和嘴皱缩起来,你也忍不住在田埂上做起了鬼脸。
但我的孩子,你学得了通泉草的调皮,你能学到它的智慧吗?小小的花草,这么小,这么不起眼,在人的面前似乎有点卑微。但它知道水源,也知道水流的方向。
在大地上游荡,如果渴了,迷路了,那么通泉草就是指引。只需要跟在它的后面,一步一朵花朵地走,就别担心迷路。
现在,大地倾斜,落日在草木的下面发出柔弱的光辉,这个黄昏真美!
疲倦的孩子,和通泉草一起翻过河堤,和长长短短的影子一起,把我们的饥渴放进河里去吧。伸长脖子,弯下腰,喝水,和通泉草一起喝水。
喝饱了吗?慢慢的,别这么着急,歇一下,直起身子,喘一口气。
在晚霞的中间,再看看通泉草吧。和你一样,它们都有一张爱笑的脸!
四、灰灰菜是害羞的孩子
我叫你摸摸它的叶子。
你伸出手,又马上缩回手,一脸抗议地看着我,给我看你两手的灰。
我哈哈大笑,说,记住了吗?这就是灰灰菜。
可别嫌弃它们,对大地上的任何一种植物都不要嫌弃。或许我们的自以为是,会遗漏很多的美。
再仔细瞅瞅,看看它的叶子,是不是都很舒展,很标致。而且绿得这么实在,这么沉实,这么让人放心。
继续朝它的中间看,你看到那一抹怯怯的红了吗?在葱笼的绿色中央,它们也在偷着抹胭脂。这么害羞,这么不好意思。春天的灰姑娘啊,在低低的谦卑里,竟然不知道自己的美。
看着它,我心疼了。这样的感觉,你知道吗?就像小时候,随着黄昏一起回到家门口的你,那么多的泥巴和灰,在你脸上,手上,衣服上。你,灰灰菜,多么相似。
现在,我站在田野上,一会看灰灰菜,一会看你。
我也想做它们的父亲。
在春天,我想领养它们,做我的孩子,做你的妹妹。
我是父亲,我不怕你们身上的灰!
五、看麦娘
顺着麦田走,你一定会遇见看麦娘。
就像一个温暖的女人,看麦娘围着绿色的头巾,站在田埂上,看着一望无际的麦田。
是的,她在望,伸长脖子,一直在望。
她想知道,今年的麦子都长齐没有?打苞没有?抽穗没有?开花了没有?
母亲说,在看麦娘的眼里,所有的麦子都是自己的孩子!
年复一年,看麦娘顺着田埂走进春天。
无论是起风了,还是下雪了,她都不会耽误自己的行程。
现在,所有的麦子,都顺着风,长出整齐的头发。看麦娘知道,他们都会顺着太阳的方向,慢慢长高,长大。身体内的果实,会充盈起来,圆润起来。整个麦田的光芒,会更加明亮起来。
而我的看麦娘,也将在风中老去。
曾经葱绿的头巾,枯黄了;曾经光滑的脖子,起了皱纹。
在春末的雨水里,她的身体弯下去,弯下去,一直弯到四溅的泥土里。
看麦娘,看麦娘!
在风中,我听见麦子喊你的声音。
六、 采了一把枸杞芽
你在阳光下,做一天中最重要的一件事:采枸杞芽。
是真正意义上的芽,带着嫩嫩芽头,带着新翠的叶子,一根,一根,直立在去年的枝上。轻轻一折,就断掉,发出细微而多汁的咔嚓声。
有点疑惑,这嫩嫩的芽,真的是从这棵被称为狗骨头的枸杞树长出来的吗?一个这么顽固,一个这么柔软,是长错了地方吗?
仔细看看,今年的柔嫩,真的来自去年的坚硬。没错,一点也没错。或许越是顽固的事物越存在着柔软至极的另一面?
我不应该怀疑大地。
大地,总是在做着神奇的事情。
七、杨树叶子在跳舞
我说的杨树,是长在河堤两边的杨树。
我说的叶子,是四月刚长成巴掌形状的叶子。
我说的我,是躺在草丛中一直望着高处的这个我。
现在,四月的风,已把蓝天吹干净,没有白云,也没有灰尘。一匹蓝布,不,是一片蓝石头铺成的光滑的台面。
空旷。无限。单纯。谦逊。
首先动起来的,是一片嫩得透亮的叶子。像是试探,它摇晃一下,停下来。又动一下,然后又停下来。
是在看有没有人吗?还是在问周围那些安静的叶子:我想用力地跳一下 ,行不行?
我想说:当然行。但我不敢出声。
在克制很久以后,它晃了起来。
一下,二下,三下……它在继续……四下,五下,六下……勇敢的叶子,它只稍稍楞了那么一下,但没有停下来。
终于,一片叶子,它从反复的游移里彻底走出来了!
一定是感到跳舞的乐趣了,它越跳越快——这个绿色的小疯子,一定是被一种叫狂欢的激情控制住了。
它舞,它跳。我听见我失声地在为它叫好。
这么大的声音,不仅没有惊吓住它,反而激发了它更大的激情。
保持安静的叶子,开始忍不住了。第二片叶子,参与进来,第三片叶子也开始摆动身子。接下来,是第三片,第四片,第五片……
尽管,还有很多的叶子在观望,但树上的舞蹈,不,是蓝天上的舞蹈,已从独舞变成群舞。而且,不断有新的叶子在加入,起初是年少嫩黄的,接着是葱绿的,再后面是深绿的。
慢慢地,舞蹈变成一种号召,号召变成一种行动,行动变成一股风暴。
现在,我看见,整个树上的叶子都舞蹈起来了。
再也躺不住,我弹簧一样,跳起来。
我感觉,我的周围,到处都是叶子踢踏的声音,是绿色跳舞的声音。
一时间,我分不清楚,是叶子的舞蹈卷起风,还是风带动叶子的舞蹈。
但我知道,如果风继续这样吹下去,如果叶子的舞蹈继续这样跳下去,我一定会在强大的裹挟里,变成一片激动的叶子。
它们的兴奋,一定会变成我的兴奋。它们的疯狂,一定会成我的疯狂。
我脱下衣服。风大了,我的头发在舞蹈……
八、孩子,对不起
陌生的孩子,我在墓地里找你。
这么多的墓碑,有老年的,有中年的,也有年轻的,都在松柏间,静静站立。只有你,是小小的,在密集的死亡里,那么不容易找到。
在五区?九区?还是十一区?记得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你在一棵树里,一棵树收留了你。
灰烬。残缺的花。水果。闪烁的阳光。清明的气息。
一块干净的汉白玉,碑文,终于在阳光下,被我看见。
——你来过了,把世界看了一眼,觉得不那么满意,你又转身离开了。
陌生的孩子,写这碑文的,是你忧伤的父亲和母亲吗?这样的语言,一定是在他们哭过之后,擦干净眼泪之后,把哀伤克制得没有痕迹之后,才写下来的。孩子,我理解他们,他们不想让他们的哭声和泪水,来惊扰你的睡眠。
孩子,你如此纯洁,太复杂的东西配不上你。
你看着这世界,觉得有点乱,有点脏,有点吵闹。都不是你要的,所以你不喜欢!
你走了!
走得那么轻轻,又这么坚决。
孩子,我真想知道,你现在好吗?此刻是白昼,烟灯山不需要点灯,就可以看见花草的脸。它们和你一样,无辜,无名。
孩子,这个下午,我想坐在树下陪你。
在你遗弃的世界上,我羞愧地叹着气。作为这个尘世的一部分,孩子,我只想说一声,让你失望了,真的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