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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祖宗独断一方 壹家洲横空出世

作品名称:壹家洲      作者:黄沃若      发布时间:2013-04-19 21:49:45      字数:12190

  第一节
  过了几天,“9·11”掀起的波澜,很快在这个偏僻的乡村平息下来,只有爱看足球的壹袁还在琢磨这几个数字,他为中国男足想出来一个“911”恐怖阵型,即一个守门员一个后卫,其余9人全部压到前场,这样再没有不进球的道理。他把这个玩笑的创意告诉洲上的人,大都反应冷淡,因为他们不关心足球,更何况也与外界隔离得太久了。
  为什么说与外界隔离得太久了呢?
  壹家洲的地形地貌与历史沿革有点独特,中华民国时期的《妫水市志》是这样记载的:
  “妫山之麓,左有妫水市,右有壹家洲。妫市万户有余,壹洲一家不足,谚云:麓山妫市加一棍,壹洲能够撬得动。山呈弯弓形,半环妫市,素有商周青铜出土。妫市置治千年有余,有商周古城基遗址。妫水于弓脊外劈山而过,西为麓山主体,山下有暗河通妫市,东为壹洲屏障,两山夹岸,传为宝莲灯故事遗迹。壹家洲方圆十六里,西高东低,山石夹以泥沙,曾为不毛之地,枯水季节东部河床露出,形似半岛,西部有小山称半山,面水壁立,高约百米,山上有陶神石墓,逾三千年,神雾鬼磷,盗墓者望而却步。
  “清末有易姓渔民一父二子居于洲上,耕渔为生。义和拳兴,易氏父子匿迹,逾三年,传父死于朱红灯部,二子随残部游击,再逾一年兄被捕杀于洞庭,弟改姓‘壹’携兄之幼女潜回洲上,始有壹家洲之称。民国五年,叔姪二人隐迹,传外出习武卖艺,不知所终。”
  这叔姪二人便是壹铿和她的叔叔。其实,他们最早在抗日战争末期即回到了洲上,只是多了一个赘婿和四个子女,解放前夕叔公去世,壹铿便成了这个洲上的户主。壹铿一家勤劳肯干,三两年时间垦出10多亩土地,生活逐渐宽裕,加之壹铿从小随叔父习武,二三男人不能近身,尤其是用三节棍端茶迎客的功夫,使她的名头逐渐传出洲外。解放初期,政府鼓励垦田,七乡八里的易姓渔民有不少迁移到了洲上,有些沾亲的户头干脆也改姓壹了。因为壹铿的辈分大,加之在迎接解放中作出了贡献,政府指定她为第一任“洲长”。
  当然,在这些移民中,也有少数几户外姓。陶八道人那时刚出生,他祖父说洲上的陶神墓主是他们家的远祖,迁到洲上是为祖宗守墓来的。单身汉文鸿解放时才二十出头,土改时他家先划地主后改富农,父亲被斗死了,娘寻了短路,他扫地出门来到洲上,壹铿的老公见他可怜求壹铿收留他,壹铿见洲上都是清一色的贫农,留个斗争靶子也好,便答应下来,并且安排他与易严做邻居。易严比文鸿稍大几岁,迁来洲上之前两家就是邻居,斗文鸿父亲的时候,易严没少出力,不过易严和文鸿从小在一起长大,和别的小孩一起选边点弹子、玩跪碑、打油板时,他们俩总是在一边,上辈人的“阶级矛盾”没当回事,现在换个环境再当邻居,以前的那些不愉快事情更是在有意无意中淡化了。文革中批斗文鸿,易严这个贫协组长还不同意呢。大巴叶娘家姓邓,是大跃进刮五风的时候搬到洲上来“吃食堂”的,后来父母老兄患水肿病饿死了,她成了幼保户,由壹大孝监护着,顺便和自己的女儿壹妫做个伴。大巴叶从小缺乏管教,是有名的“野妹子”,她长的块头大,像扇风的“巴叶”一样,做家务事拣粗不拣细还兼无套路,“来客扫地客去烧茶”、“茄子刨皮挨骂丝瓜不刨皮也挨骂”是她的故事,而且爱闹爱笑爱打抱不平,于是人们戏称的绰号有“打寮猪婆”、“响水蚌壳”、“大巴叶”等五六个,后来壹铿说:“大巴叶”还有点像那回事,其他的小名不好听,不要喊坏了细妹子的名声。大巴叶16岁时由壹铿做主,嫁给了本洲上老实巴交的三驼子,成为壹铿的远房侄孙媳妇。不过,她也有一门想头,就是老公对她百依百顺,鸡婆鸭蛋、箱笼坛罐、农渔菜土,都是她当家。
  壹铿的老公姓黎,“祖传居士”,生性慈爱,胆小怕事,据说迁来洲上之前还有自己的名头,到洲上以后,因为招赘的事实,户主是壹铿,人们便逐渐将黎爸改成了铿爸,以后换成了铿嗲。但是很早以前有人说过铿嗲不是原配,而是原配一起喝血酒的拜把兄弟、生死之交,这话多年以后不知出处也无人考究了。土改那阵子,壹铿虽然已有50多岁,但政府见她身手好,让她参加了民兵队。她的特点是爱憎分明,敢作敢当。“只有打掉敌人的威风,他们和他们的子孙才会老实听话”,这是她当年总结的经验。由此斗地主时她打死过人,政府的干部保了她无事,她老公却是吓得尿了裤子。铿嗲是1961年解散食堂前夕饿死的,断气那天,其实壹铿还将公共食堂留给自己的一份蒿子粑粑让给了老公吃,没想到吃了的反而饿死了,没吃的却还活着,人们说有功夫的阳气足,阎王老子不敢要。
  第二节
  转眼到了1976年。壹家洲的人口由解放初期的百来人增加到了600多人,建制名称也由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生产队改成了生产大队。刚开始,妫水市并没有把壹家洲当回事,后来因为壹铿的出名而引起了重视,到高级社时更是全市一年四季的坐庄典型。人民公社成立后,先是划为一个大生产队,后来遵照“人多热气高干劲大”的指示,人口眨眼翻了几倍,于是改为生产大队。但是由于地理位置太特殊,妫水河两边的公社都不想管,加之壹铿的名望、功劳都到了通天的程度,一般公社书记也管她不了,于是人们背地里称壹家洲为“小台湾”,市里只好让它报表上归口河东的贺识桥公社,实际管理上却直接派个干部长期驻守,就像管“直辖大队”一样。
  壹铿呢,到1976年已是七十几岁了,可是身手只看得五十出头,全洲的大小事只有她到场才能拍板定案。市里培养的大队党支部书记壹大孝只会抓地头,不会抓人头,更何况壹铿是他妈,妈不点头的事他就做不了主,社员们说大孝是正宗的孝子。所以洲上的一把手实际上还是壹铿。
  但是,让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继续当大队长总不是个法子,况且市里还收到了社员的告状信,写信者真还详知壹铿的“底细”,说她没人性,掘人家的祖坟,乱点鸳鸯谱,说她浮报产量套取劳模称号,说她公开放言共产党归她管……当然市里对她还是有底的,一直是支持她的。不过事到如今,也该收场了。这回,市里是下了决心,派毛卫红这个能干的干部来壹家洲调整班子。
  毛卫红今年三十出头,任过公社副书记,文化革命中党组织瘫痪了,他却一直坚守岗位,因为以前学过武,造反派居然一直没与他来过“硬”的。如今市、社两级还没有恢复党组织,只是成立了革命委员会,他便是从公社革委副主任任上抽调来的,他知道这次来调班子实际上就是把壹铿请下来,按市里领导交代的,不能硬性撤换,只能“请”。
  这天,毛卫红正式来上班了。
  从妫水市来到壹家洲,如果走公路,要上国道才有桥过妫水河,然后再顺流沿河堤回走,这样得有三四十公里,走这条路进城乡下人说“二十五里赴宴席——来去肚子饿”;如果抄近道,走小路过麓山便是,不到十公里,只是过河须摆渡。这渡口称平湖口,是1950年代市政府为方便群众新设的义渡,船和船夫由市航运公司调配,渡口有一店铺兼茶亭,为往来人员歇脚打伙。毛卫红选择走路翻山,穿一双皮草鞋,骑一辆六成新的飞鸽牌自行车,这在当时是正宗的名牌货。虽然山路崎岖,但他干了多年农村工作,走山路小道是家常便饭,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渡口。
  眼前的豁然开朗使他感觉不到一丝疲劳。船已到对岸,他吆喝一声便坐了下来。妫水河到这里河面稍宽,大约将近400米,主航道在靠山一边。由于江心有壹家洲,渡船往来东西岸都须在洲尾停靠,所以单边一次需近半个小时。
  店铺老板见他坐了下来,招呼他进店喝茶。他摇头道谢,拿出随带的水壶喝了两口,瞅那店铺门上写着一副对联:
  “为名忙为利忙且喝一杯茶去;劳心苦劳力苦再打二两酒来。”
  毛卫红奇怪这样的对联怎么没当四旧破掉呢?看来这地方确实是太偏僻,风气也太陈旧。
  一根烟,一杯茶的工夫,船过来了。撑篙的大约三四十岁,古铜色,络腮胡,秃顶,好像是那头发长错了地方。他眯着眼睛打量毛卫红一下,没靠岸就笑问道:
  “是毛主任吗?”
  毛卫红可是第一次来,没想到这船夫认得自己,忙回答:
  “我是毛卫红,我们在哪里见过?”
  “卫红只怕是文化革命改的名字吧?”船夫不答反问。
  说起改名毛卫红以前是很得意的,今年以来不知怎么讲到改名就提不起神。他迟疑一下说:
  “算你猜得对,你贵姓?”
  “姓全,别人都叫我船哥,也有喊船叔、船爹的,随便。”
  “船叔?你多大了?五十年代就听说这里有个船叔?”
  “嘿嘿,那是我老爷子,他退休了,他的名气大,百十里内的人都知道他。”船哥得意了。
  毛卫红同样也得意了,他还没来过这里,船哥居然知道他,说明他的名气也大,岂止是百十里?心里一高兴,想起近来听到的一个有关平湖口的故事,便问:
  “听说贺识桥公社唱花鼓戏《贺石桥》,平湖口有个细伢子对了一幅好对子?”
  “不是平湖口的细伢子,是壹家洲的,他去平湖口打酒,人家出对‘贺识桥唱戏贺石桥’,他对的‘平湖口打酒平壶口’,那真是绝了。”
  “壹家洲的?叫什么名字?”
  “壹袁,12岁不到,是老祖宗的孙呢!”
  “老祖宗?”
  “就是壹铿老洲长。”
  在毛卫红的心目中,壹铿是个武把子,没想到她的孙这么小就能文,便顺势问:
  “壹铿也会做对联吗?”
  船哥没有回答,却说:
  “洲上的人都叫她老祖宗,或者洲长、大队长,没有囫囵叫她姓名的。”
  毛卫红沉吟了一下,又问:
  “洲上的人都服老祖宗么?”
  船哥认真望了一下毛卫红说:
  “壹大孝说今天有个毛主任来洲上,莫非你又是来换人的?我是旁观者,这地方恐怕目前还一时找不出接班人。原来还有个壹加三可以培养,去年推荐读工农兵大学去了。”
  “不,不,壹铿老祖宗能干又有功,只是年岁太大,换了对她有好处。”毛卫红隐隐感到他要办的这件事,难度不是靠魄力能解决的。
  “只要大家服,只要她能干,‘大’有什么错?洲上陶八的爷爷在国民政府混了个代总统,老婆的功劳有一大半,他老年还乡讨了个小婆子,把他的家产化得一干二净,你说是大的好还是小的好?”船哥嘿嘿两声笑,船到岸了。
  毛卫红推车上了岸,习惯地挽起裤脚,问了去壹铿家的路径,骑车去了。
  第三节
  今年的早稻不是太好,虽然没遭什么天灾,但是自从周总理和朱委员长相继去世,洲上的人就一直消沉,壹铿几次想提振大家的精神却不见效果,田里也一样,季节不催,农事不振,禾苗没到勾头散籽就有点懒洋洋了。
  大队部里,先期到洲上蹲点的青年干部厉天鸣正在笔记本上记事,准备向毛卫红汇报。壹铿和壹大孝相继进屋,都没说话,好像各有各的心事。厉天鸣忙着倒茶,偷偷瞄了壹铿一眼,满脸堆笑地说:
  “您老何必过来,毛主任不是说了到您家里开会吗?”
  以前厉干部见着壹铿总要称呼一声大队长,今天省去了,壹铿心有不快,板着脸说:
  “公事公办,不然要大队部做什么?”
  “当然当然,是考虑您年岁大了……”
  “大什么大,怕我走不动?和我比试一下?”
  “那哪敢?”厉天鸣点头哈腰地说,“这洲上谁是您的对手?我的老祖宗大队长!”他谦卑的笑容使壹铿眼角的鱼尾纹舒展开来。
  壹家洲上恐怕是第一次见到自行车。洲上一两百户人家虽然都知道自行车是怎么回事,可是谁家也没买过,100多元钱一部的车,那可是要花去一个主劳力一年的收入,更何况还要凭票?以前蹲点的干部到洲上谁也没骑过自行车,因为自己的舍不得,公配的没资格。所以今天毛卫红那部自行车的出现,很快吸引了众多的目光,有些没事的青少年还跟着先到壹铿家,再跟到大队部。
  厉天鸣耳朵最灵,他利索地脱掉凉鞋,打双赤脚到门口迎接毛卫红:“毛主任,您真准时!”其实谁也没有定时间,乡下开会的惯例是八点开会九点到,十点半钟作报告,所以一般开会时间都不具体,只是“早饭后”、“中饭后”、“晚上”之类。
  毛卫红与厉天鸣在市里是见过面的,所以只打声招呼就径直进屋,唤声书记大队长之后,拉着壹铿的手动情地说起话来:
  “大队长,老祖宗,晚辈毛卫红向您老问好!”
  壹铿本来一直坐着,这下站了起来,不等她说话,毛卫红忙扶她坐下并继续说:
  “我来之前,市革委詹主任特地叮嘱我,壹家洲是壹铿老同志打出来的天下,上有党的领导,下有群众支持,前有历史功劳,后有接班儿孙,”说到这里他特地笑望了壹大孝一下,一边轻轻地拍着壹铿的手背“要我向您学习,多听取您的意见。怎么样?您的身体一定很好吧?”
  这话壹铿爱听,她不喜欢别人问身体好吗之类,好像有份担心似的,而且潜台词与年龄挂着钩,更不喜欢别人讲关心照顾之类的话。她露出了笑容,把手抽回来向门口看热闹的人们一挥,一言不发大家就笑着散了。她仍然坐着,望着面前这位恭敬地站立着的年轻人,搜索着那脸上是否有虚伪的痕迹,待放心了才说话:
  “谢谢詹书记,”她故意将詹主任讲成詹书记,因为她听说市委即将恢复了。在她心目中,这个从基层摔打出来的市领导,是很值得
  她尊敬的。“年初他要接我去市里看晚会,我没去,代我谢谢他!”一边作势要起身为毛卫红搬椅子。毛卫红哪里肯让?反倒将桌上的茶恭敬地端到壹铿手里。
  随后的会议便是交流情况。毛卫红认真地听着,记着,他知道不能按常规经验来审视壹家洲的“洲情”,这地方太特殊了。就举面前的例子,壹家洲党支部是全市第一个恢复党组织名号的农村支部,而力主此事的竟然是非党员壹铿。自从这里恢复以后,全市其他地方便有支部仿效起来,倒逼着市、社两级要在上级下指示以前提前恢复党委了。这还不说,按照以前农村建制,一般大队除了书记、大队长之外,都还有副书记、副大队长、民兵营长、治安主任、妇女主任、大队会计等干部,在这里除壹大孝书记兼会计外,其余事务都由壹铿兼着,而且她坚持只设大队长,不称革委会主任,她说大队长喊顺了口,比革委主任好听。
  还有外面听不到的故事,文化革命中曾来过十几个红卫兵要批斗党支部书记,当时壹大孝外出走亲戚,将大队公章、支部公章、财务公章都交由母亲保管,壹铿将公章连同印泥往桌上一摊,对红卫兵说:“这里的书记归我管,要批斗冲我来!”说完盯着领头的红卫兵,将三节棍在他肩上轻轻点了一下,那领头的脸上顿时刷白,知道豆腐不是敌刀的,连忙带着伙伴们走了。这些故事,毛卫红在来之前就听了不少,有的顺理成章,有的难以理解,甚至有的乱了规矩和原则,比如壹大孝将党支部公章交给非党员的母亲管,就让他这个一向严肃的党的干部难以接受。他决定散会后先作全面的调查,而第一个要找的便是壹大孝。
  第四节
  壹大孝是个大孝子,毛卫红从他那里了解的全部是赞扬他母亲的内容,根本听不到半点批评意见,这使毛卫红感觉到,不论洲情怎样特殊,这种一家班领导班子是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他连续找壹大孝谈了三次,使壹大孝基本接受了他的想法。不过壹大孝给他讲的几个故事,却又让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第一个故事:1943年壹大孝13岁,叔公带着他们全家潜回老家,在湘鄂边境的一个小镇上遇到七八个日本兵,其中一个大块头见他们背着卖艺的刀棍,提出要比试比试。他们四兄妹还太小,也没学什么武艺,父亲只会烧香拜菩萨,会武的就只有母亲和叔公,那时女人是不露脚的,而母亲则是一身短打赤脚草鞋,鬼子撵上了想躲还躲不掉,叔公只好勉强迎战。为了不激怒鬼子,叔公有意退败示弱,谁知那大块头得势不饶人,步步紧逼直要取叔公性命。眼看叔公险象环生,母亲壹铿大叫一声踢飞那武士刀,三节棍直击大块头咽喉,又一趟轻功将其他鬼子点穴个遍,个个呆若木鸡,他们老小七人一溜烟跑了。后来听母亲说,那大块头是没得救了,其余的倒不一定死。
  第二个故事:林彪坐三叉戟摔死在温都尔汗以后,壹铿在批林批孔声讨会上发言说:
  “林彪有三大罪状,第一是篡党夺权;第二是叛国投敌还偷了毛大爹的三只鸡;第三,为什么第十七锄头才是我们自己的?以前我怪公社,怪市里,现在才晓得是林彪搞的鬼!”
  这“第十七锄头”,毛卫红也听说过,是农民用锄头挖土时,说第一锄至第十六锄是为了养活公社、大队、生产队的脱产干部们,到第十七锄才是养活自己的,意思是农民负担太重。对这一点,毛卫红也有同感,但又没办法,他问:
  “你们洲上的干部不是很少吗?”
  壹大孝说:“是呀,是很少,所以公社多次提出要增加干部,祖宗当然不听,现在公社干脆不管我们,快两年没来过人了。”
  毛卫红也知道,这年头连娃娃也晓得造反了,谁还管得住谁?何况是手眼通天的壹铿老祖宗?
  第三个故事:去年晚稻厉天鸣在大队部挂块农科队的牌子,弄了些新农药来治稻飞虱,又弄了些“九二零”来搞叶面施肥,结果禾苗只长叶子不结果,还生了大片的虫,“风吹禾苗倒,虫吃壹家洲”的白口帖子传出去几十里。对此壹铿大发雷霆,先是要赶厉天鸣走,后来又要摘“农科队”的牌子,最后是壹大孝约了所辖的三个队的队长来调解,才算勉强平息下来。如今农科队的牌子虽然挂着,但厉天鸣没再去弄生产资料到洲上来,奇怪的是今年的早稻和去年的晚稻一样老是发晕,好像得了遗传病一样。
  “我在田里看了,是底肥不足。你们松懈了吧?”毛卫红说。壹大孝没有做声,他是心疼母亲,他知道母亲已经有点力不从心了,考虑事情也不细密了,有时的干练和精神,多少带有硬撑的成分。
  按说洲上六七百亩田由三个生产队长管着还是管得住的,但壹铿坚持强调要统一耕作,加之她是老劳模,作丰产田有一套经验,所以她的“统一”总是有人服从。只是今年早稻有其特殊性,秧谷下田遇上寒潮,五月低温又拖久了一点,所以基本苗不足,蔸也没有发好,看来,田里只能靠晚稻补了。由大队核算的渔业、棚鸭、猪场目前还算争气,只是初夏死了一只猪婆,连带一窝猪崽也遭了殃,信迷信的说是壹铿不该让三个知识青年进猪场试验土窖养猪,犯了土煞,这个说法虽然连懂点道术的陶八也不赞成,但试验还是停了下来。
  大队部的第二次会议是在“双抢”以后召开的,扩大到了生产队长、大队副业队长,毛卫红要特邀学校马立人校长参加,壹铿坚持不肯,只好作罢。这次会议的中心议题是深入学大寨,把洲上的生产搞上去。按毛卫红上洲以来掌握的情况,是打算秋季集中劳力作好晚稻,冬季开田整土增加耕作面积,而壹铿却说洲上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要修桥,而且要抽出一半的劳力为冬季修桥作准备。对于壹铿提出的议题,毛卫红认为不是当务之急,这起码是几年以后的事情,而且举全洲之力也仅能修一个桥墩,所以他坚决不赞成,而他没想到的是,与会人员除了厉天鸣以外,其他人都支持修桥,于是会议无果而终,只议成了当前生产上的几件小事。
  这以后数天,毛卫红强迫自己冷静,继续做调查。这天,他和厉天鸣来到了马立人的学校。这学校成立六年了,就两个班,生源以洲上的为主,少数从河东过来。马立人虽然也被人称为校长,其实教职员工一直就他一个人,只是最近新增了知识青年陈芳给他做帮手。
  “小陈是五年前从南岭找关系转过来的老知青,家庭出身不好,人倒是还听话。”厉天鸣边介绍边瞅瞅毛卫红,“长得好漂亮呢!”
  毛卫红“哦”了两声,突然问:
  “怎么?看上她了?”他知道小厉还没有结婚。
  “不不!她那个出身不能做堂客,只能……”
  “什么意思?”毛卫红瞪了厉天鸣一眼。
  马立人见他们来了,老远打起了招呼。这学校就两间教室一块坪,一个篮球架。马立人将他们让进教室旁自己的小寝室,这房不过10平方米,一单人床,一办公桌,一张凳子,一只大箱笼,一套锅碗加藕煤灶,新加进来两个人就觉得很挤了。厉天鸣进屋后来个原地向后转就出去看小陈上课去了,毛卫红坐到凳子上,翻看桌上的学生作业本,望着还在倒茶的马立人,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几年前就知道,洲上有一个从省城某校自愿来这里办学教书的青年,但是他家庭政治条件太差,在一些干部的眼中,与其说他是响应党的号召到农村支教,倒不如说是来改造的,所以他的教学尽管在全社甚至全市都有好的业绩,却得不到应有的肯定,有时还要被人拿他的家庭说事。
  马立人倒完茶就坐到了床上,两人一开谈就有一见如故的感觉,毛卫红意识到自己读过的中专知识派上了用场,虽然不是谈的书本知识,虽然他们读的也不是同一个专业,但是书和读书很快成了他们沟通的桥梁。这时厉天鸣转一圈后也进来坐到了床上,时不时灵泛地插几句嘴。当他们谈到壹铿的修桥议题时,马立人情绪更高了,他说这件事不应该是三五年以后的事,也不应该仅仅是洲上的事,而应该是公社的事、市里的事,并列举了修桥对于发展生产、安顿生活、凝聚人心等方面的好处,甚至还拿出了初步的预算方案。毛卫红刚开始还不以为然,后来越听注意力越集中起来。
  这时陈芳进来拿篮球为学生上体育课,厉天鸣忙跳下床去床后拿,毛卫红扭过头,见陈芳一脸矜持的笑容站在门外,表情和神态透发出天生的素养,待马立人介绍过后说声“毛主任好”便礼貌地拿着球走了。
  “怎么样?”从学校出来后,厉天鸣问。
  “什么怎么样?”毛卫红有点不解。
  “我是说小陈,动心了吗?”厉天鸣狡笑着。
  毛卫红瞥了他一眼说:“小厉,你不是有个妹妹吗?如果她受到别人的欺负,你心里不会好受吧?”
  厉天鸣支吾了一下没再出声。
  第五节
  毛卫红到洲上以后,壹铿慢慢看出了他的意图。说良心话,她虽然也恋着这个位子,但毕竟年纪大了,这个她是瞎子吃汤圆——嘴上不说,心里有数。不过,她情愿自己主动地风风光光地辞职,也不愿意听别人说她老要她让贤。这一两年,她确实也偶尔想到了这个问题,她在找机会,找个能使自己风光下台的机会,而不是因为“老”的原因。她知道自己迟早是要退下来的,说不定就在年上年下,因为她发觉以前力挺自己的詹主任也有“一段时间”没有和她打照面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新动向”。
  但是,她即算下台,也无论如何不能让别人在“老”字上做文章。于是她想出了一个“绝招”。
  在第二次的洲骨干会上,壹铿听出了毛卫红习过巫家拳。当时的会上,虽然毛卫红闪烁其词而且谦卑地尊她为长辈,但她看出了有一部分人在“武”的话题上,好像更看重青壮年的毛卫红以及他的巫家拳。
  壹铿少时就学过巫家拳的烈马连珠手,后来改学咏春拳的小念头,但她生性刚烈要练硬项,叔父只好让她拜到洪家拳门下学蝴蝶掌、千佛手、板凳、三节棍。抗日战争时期,叔父收到自然门第二代宗师“南北大侠”杜心武的来信,邀他们一家避居贵州,虽然没有成行,但叔父从信中受到启发又将自然门的十九字打法传给了她,尤其是独门的鸦雀步、长手推掌和上山虎练得更精。待她为人之母以后,叔父又教她学会了八十三式的陈式老架太极拳。这些经历使她懂得了怎样揉合众拳之长,有些动作甚至在一招一式中一步几变手,变出两三种拳法,使人防不胜防。解放后她练功的时间少了许多,近几年沙袋虽然吊着却是不碰了。不过,“三年不打爷,手艺还在”,一直没碰到对手的她今天算是碰上了。毛卫红比她足足小了一半,还是个男丁,本来她犯不着和他比高低,但她想这样最能证明她的“不老”,何况那巫家拳的底细她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于是,从丹田生出一股豪气,她要和毛卫红论剑比武。
  比武是不能刻意安排的,只能找机会,因为她知道毛卫红是不会与她比的。
  毛卫红呢?在少年和文革初期也确实练过几年南拳和巫家拳,坐桩、丁桩、跪桩都练过,下盘扎实,沉桥、滚桥、截桥都有两下子,“手是铜锤脚是马”,在师兄弟中还算个角,但是当干部以后就很少练了,何况这玩意有一段时间还被当成了“四旧”。这天,他是做好了准备要和老祖宗来谈谈的,主题就是选好接班人的问题。
  半路上,他遇到专门等候的壹大孝。大孝知道他们今天约谈的事,但又看到母亲拉出架势在坪里等候比武,心里干着急,只好到半路挡驾。毛卫红一听,知道躲是躲不脱的,试一试也有好处,只是注意把握分寸而已,于是照直走来。
  老屋坪前已有两三个人看老祖宗打太极拳,老祖宗则毫无表情地在自己练着。毛卫红见状没打招呼,也在一旁看起来。眼见得老祖宗几步云手来到自己面前,他本能地退了几步,没想到老祖宗变出个起式,再变南拳的子午马,同时沉桥轻轻一推。这几个变招来得突然又怪异,把个力大盘稳的毛卫红逼得像突然失去了平衡,直往后蹬蹬蹬退了七八步才停下来,这还是搭帮他年轻力壮扎马功夫好,要不然早坐到地上了。他知道老祖宗这一招四两拨千斤,即算准备充分也不一定是她的对手,因为他着实还没看清老祖宗接连变招的来路,知道自己技不如人。
  不过,既然大孝已打招呼,知道面前这一试是免不了的,他也就拉开架式,笑着说:“老祖宗,晚辈向您学一招。”
  壹铿刚才那几个变招看似轻盈,其实是耗内力的,但她面不改色心不跳,也笑着回答:“后生子,你来。”毛卫红连使几招,塌掌撑拳、倒勾后劈、回马一鞭、海底捞月、合手弹踢、推掌滚肘,这是巫家拳的后手,然后变招又来了几下,这巫家拳是“有桥桥上过,无桥自生桥”的,虚实相生,不太好防。可是,毛卫红并没有靠近老祖宗,他想只是练练而已,亮亮而已,男对女、青对老,赢了也不算本事,何况他不是来比武的,他有工作在身。没想到老祖宗却是来了兴趣,围着毛卫红走起鸦雀步来了。这鸦雀步跳蹦如清风,不懂套路的以为是轻功,其实是进攻技法,毛卫红多少知道一点,但并不懂老祖宗会如何出手,他只好以不变应万变,在原地小心地转着圈。老祖宗自知心力不济耗不起,便瞅准空挡一记长手推掌打出,毛卫红险些中招,忙以盘肘出掌应对,顿时两掌相逢。若是硬功内力抵拼,这一对招定有雷霆万钧之力,要斗个两败俱伤。可是毛卫红心智清醒,只用了三分力,而此时的老祖宗只剩下七分力也没全使上,便听掌风响处两人打了个平手。围观的已在10人之外,齐声叫好,而真正心里有数的只有他们两人:一个胜在技上,一个赢在力上。
  几乎在他们“比武”的同时,妫水市革委常委会正在召开。议过正题之后,散会前有人提起壹铿是否已经退了?新上的接班人是谁?管组织的常委说正在解决这个问题。
  一位新来的副主任是个北方人,听说壹铿70多岁了,又是非党人士,居然还在洲上任职,甚至还凌驾于党支部书记之上,不耐烦地说:
  “撤了不就得了?还非党,将来一元化的领导谁来实行?”
  常委们望望詹主任,没有做声。因为壹铿是詹主任及其前任共同树起来的典型。几年前有人提到壹铿老了该上接班人了,詹主任说只要她能干就让她干,外国还有80多岁竞选总统的呢!后来有人说相邻的贺识桥公社不愿代管壹家洲了,原因是壹铿不听提调,詹主任却说那事我知道,群众拥护她的做法,说明她没有错。那以后,就没有人在詹主任面前讲壹铿的事了。这次毛卫红去壹家洲,当然是詹主任首肯了的,不过提动议的还是管组织的常委。新来的副主任不知底细,继续说下去:
  “没人接班?接班人靠我们培养嘛!”
  管组织的常委望一眼詹主任,连忙说:
  “我们正在培养,正在考虑。今后全市都要早入手,梯队式地培养。”
  “单靠组织部门也不行,接班人要多渠道产生,要在群众斗争中产生,将来还可以考试产生。”副主任越说越来劲。
  管宣传的常委笑了笑:“考试,现在读大学都不要考了呢!”
  其他常委也跟着笑,气氛显得缓和了一些。这时詹主任说话了:
  “党的一元化领导将来恢复市委以后还是要坚持的,有人说壹铿非党,她执行的还是毛主席的路线么?那洲上情况特殊,特殊情况可以特殊对待,可以试验,支部书记正好是她儿子,他们是好打商量的。关键在于,群众是不是真正拥护她,她执行的路线是不是正确。我们的思想方法和工作方法,任何时候都不要僵化。就说这壹家洲,壹铿要是真的干不下了,接班人一时没选出来,也可以让毛卫红暂时兼一兼,天塌不下来的。”
  马上有几个人附和,武装部长说“天塌下来枪杆子顶着”,管组织的常委说“毛卫红干这个真还合适”,一位老副主任说“小毛这人是我培养出来的,放得心”。
  詹主任补上一句:“最好还是在洲上选,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嘛!”说完站了起来以示散会,大家跟着起身、提脚。
  只有新来的副主任好像还坐在那里纳闷。
  第六节
  对于中国人来说,1976年注定是个大动荡的年份。上半年的阴霾还没有散去,下半年,毛泽东逝世、唐山大地震、粉碎四人帮接二连三冲击着人们紧绷的神经,不知所措、大喜大悲、浴火重生,这是当时的写照。
  对于壹家洲来说,在这一系列的冲击波中,反响最大的还是9月9日的那一场人心地震。尽管当时的神州大地,人们已经在怀疑,在反思,在忧心忡忡,但是对于广大的农村来说,对于像壹家洲这样被隔离于山水之间的方寸之地,以及洲上埋头劳作的农民来说,他们更关心的是田里的谷土里的菜,家人的冷暖,邻里的安宁。可是,9月9日改变了他们的思想习惯和行为习惯。在他们的朦胧意识中,人固有一死,但毛主席一定是万岁万万岁的。为什么呢?他打日本,打蒋军,打美国,打苏联,打印度,从来没输过!他是金刚不坏身,他是天罡星下凡!在他们从小的见闻和所受的教育中,毛主席是救星,是永远正确的领袖和导师,是不可或缺的舵手,所以中国千秋万代也不能没有毛主席。甚至有不少的农民为了使毛主席万岁万万岁,在菩萨面前许愿的时候,愿意捐出自己一年甚至十年不等的寿限。所以,当广播电台播出那足以撼动山岳的讣告时,农民的反应除了悲痛、震惊之外,多少还带有一点不理解。因为,神应该是不死的。壹铿算是这样一个代表。
  设灵堂追悼的这一天,壹铿做了三件特别的事,第一件是学老公在世时那样,在灵堂上面的毛主席像下摆了一个神坛;第二件是要主持人壹大孝让开,自己当上了主持人;第三件是不准文鸿哭,理由是阶级不同,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文鸿没有资格哭,他的哭肯定是假心假意的。结果文鸿委屈得哭得更厉害,要不是毛卫红出面,差点乱了灵堂的秩序。
  壹铿在灵堂上对文鸿的训斥很快平息下来,可是却在另一个人的心里掀起了波澜,这个人就是陈芳。本来,她是从南岭暴打“黑五类”的事件中逃出来的,躲到壹家洲后见壹铿对她悲怜而稍有心安,加之今年新来了知青王爱国和徐芸,她的笑容也多了。这天见壹铿对文鸿的态度,想到可能有一天也会这样对待自己,便突然觉得无助无靠起来,身体正在小幅发抖,有人在她臀部拍了一下,她本来是站在三队最后的,没想到后面还有人,回头一看竟是厉干部,气恼、委屈、害怕一齐袭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她甚至连换一个队伍或位置的勇气也没有。“不要怕,你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是毛主席派来的客人。”厉天鸣把嘴唇凑到她耳边说,这一来,小陈更害怕了。这不到半分钟的一幕被站在更后面的毛卫红瞧见了,他咬咬牙却没发火,上去拉开厉天鸣,到别处说话去了。
  10月,“四人帮”被抓起来了。壹铿刚开始还有点发懵,不相信江青会反对毛大爹。
  11月,壹铿随市里组织的学习考察团去了山西大寨,听了郭凤莲介绍江青在大寨的劣行,回程的路上又被市革委詹主任拉着交谈了将近一个小时,其后就很少说话,直到回到洲上,才在大队部的会议上讲了一番大家都不敢相信的话:“搭帮有个华主席。四人帮比林彪更可恶,林彪还只会偷毛大爹三只鸡,四人帮要窃国。培养接班人是大事情,不但要根红苗正,更要看立场,看他说什么做什么,看群众是不是拥护,当然,还要年轻。我老了,要交班了,等到毛大爹那个年龄再交,恐怕洲上会乱。”
  壹铿的这番话慢慢传遍了全洲。以前,人们都觉得她可爱、可敬,也可怕,现在,那“可怕”的成分少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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