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可以是舌尖一抹惊鸿，短促却强烈；也可能是心底一种执念，清浅亦悠长。
　　
　　 【馨香之忆】
　　 古老的一口陶坛，一些烧开后冷却的水，盐与糖适当调合，接下来就交给时间去发酵。蕴了最醇厚的滋味，却依旧澄澈如初，这就是老坛酸水。一坛清透如初的液体，却是支撑起一种最为悠长的味觉体验的基础。没有韩式泡菜的花样繁复，家乡的酸菜亦如其名，简单直接，更看重酸水的醇厚正宗，年份越久远的酸水浸出的酸菜越叫人回味。
　　 萝卜、辣椒、黄瓜、豆角、白菜……最寻常不过的食材，却自有不同的晒制方法与浸泡过程：浸得太久的萝卜会过分酸涩，泡得不够的辣椒会辛辣难以入口，黄瓜则要稍稍祛除水分后才落坛。总之食材浸泡的时日太短难以入味，太长又失之溃软，少了酸菜的爽脆……小小一坛酸菜，竟有这诸多的讲究与禁忌。
　　 酸菜从浸到吃的整个流程，像一门随性又严谨的艺术。随性处，但凡常见的菜蔬皆可加工；严谨处，各样菜蔬无论是先期的预备还是后期的制作都各各不同。其中的讲究与克守非得不爽分毫，否则就不能保证一坛酸菜的完美滋味。
　　 三叔家的酸菜最得我们兄弟姊妹的心，这自然是源自三婶那双巧慧的手。酸菜通常不宜打包携带，离了老坛酸水的润养，滋味难以持久。因此三婶的酸菜总是被“就地正法”，每年春节回家，一干人就抛开铺天盖地的荤腥，直奔三婶的酸菜坛子。呼拉拉十来个人，趋之若鹜地奔向同一个坛子，那场景想想好笑也温馨。被“消灭”的酸菜简直不能以碗计。每每这时，三婶都会看着一荡一漾清澈见底的老坛酸水，表情复杂地笑。当此情境，在成就感爆棚的同时，三婶心里一定还伴随着某种程度的惊恐。
　　 浸好的酸菜捞出来搁在白瓷盘里，不复当初单纯的凝碧或玉白，多呈润泽的褐色，仿如回忆，生了锈仍不失其美。这种丰润自是大异于菜蔬鲜活时的饱满，却另有一种吸引。等不及、耐不住那酸香的诱惑，不等加工炒制，我们直接拿来当零嘴，猴急得甚至连筷子也省了；一根酸豆角、一段酸黄瓜、一棵酸萝卜……甫一入口，强烈的酸，浓郁的香，依稀的甜，立即生津开胃，瞬间激活味蕾。
　　 三婶有先见之明，早在我们大肆饕餮之前，已将酸菜先行标本似的，每样预留了一份；正式的餐桌上才有了切得细碎的酸菜粒，配上鲜红的泡椒末，盛在透明小巧的浅碟中，佐食满桌的繁华。
　　 说不清是因为家人嬉闹似地哄抢，酸菜才有了甜意；还是因为年节里鱼肉的衬托，酸菜才分外馨香；又或者它始终质朴如初，只是因为那份热闹的圆满，那处故园的熟稔，酸菜才有了特别的意味。
　　 挟几粒豆角碎，拣一些萝卜丁，细细咀嚼，慢慢回味，酸香淡淡，缭绕不散。往昔滋味隐约，又添一些岁月酝酿的丰盈与厚重，以为回溯时都是逝去的酸涩，却在惆怅尽头掘出一些稀薄的甘美。
　　
　　 【自然之恬】
　　 说到甜，你会想到甜蜜的蔗糖，还是浓香的蜂蜜？如果你对人为制造的甜蜜缺乏兴趣，觉得真正的甜应是自然赋予，那或者菜园子里会有理想的答案。甜，应当是不腻人的清爽，是种种炙烈背后的平衡与缓解，是炎炎夏日里入心的沁凉。太辣时，一抹清甜的蔬果味能冲淡刺激；太苦时，水润的菜蔬清香能令人忘却苦涩；至于混搭酸甜，那又是另一种味觉的绚丽哩。
　　 或许，我们可以从记忆里搜寻出一段似曾相识的韶光：某个连蝉鸣都给炙烤得有气无力的夏日正午，骄阳似火，田园青绿，瓜藤上的叶片蔫蔫地耷拉着脑袋，光膀子的小顽童顶着满身的汗，轻悄悄潜进菜园，掩在丛丛藤架间，来回翻弄丝瓜、豆角……般般件件玲珑有致，可惜都不能生吃。咦！终于给觅得一根翠嫩的黄瓜，瓜身隐隐的刺凸彰示着瓜体青春正好。孩子就着菜园子旁边溪沟里潺潺的流水，将黄瓜胡乱在水中撸了一把，尔后两只黑乎乎的小手使力一掰，“啪”的一声，莹碧的瓜液自断裂处外溢。孩子迫不及待一口咬下，再没有比这更宜人的浓夏。
　　 还有比瓜果的恬淡更能诠释“甜美”的吗？如果不是漫天灼热，这自然的淡素味儿就要被忽略，然而也唯有这自然的清纯能抗衡漫天的灼热。淡极的醇厚难于描画，却从不会被轻易忘却。瓜荫下、溪水畔，一场童年的酣梦，以为它会永生不醒，却惊觉只在转瞬，小小顽童已是风华少年，又或者孩童到耄耋的转变，也只在一闪念。记忆里的孩子是昨天的你我，也可能是明天的他。不变的，也许只有那一畦畦碧绿。
　　 可，即便如此“风景依稀似旧年”、“只是朱颜改”，也不应只是感怀的理由。依稀景致是造物恩赐，老去的容颜是规律使然；再甚之，即使皓首苍颜临，故园蔓草生，也至少为我们留存了一份最初的记忆，供以对应、怀缅。
　　 生命迅捷得如同一场梦，用我们无从跟随的脚步疾驰而去，独留纯澈清甜的童趣，构成我们生命里最通透，也是最坚实的底色。甜亦是缤纷味觉中最醇然的底色，苦、辣、酸、涩……种种繁复的味觉，是因了恬淡的铺垫，才得以独特的存在；种种强烈的滋味，亦反辅出恬淡的超然。味觉里的甜意，总遥遥地存于舌尖上，在酸苦蔓延时以最温婉的姿态绽放，稀释当下的苦，冲淡往昔的痛——于食物，于人生依然。
　　
　　 【半生之味】
　　 做好的清炒苦瓜在瓷盘里泛着微微的油光，呈现出莹润碧绿的色泽，看来十分诱人，惹得儿子忙不迭伸筷。可是一入口，他就急不可耐地吐出来，大呼“好苦！”
　　 初时以为是炒制火候不够，挟一筷亲尝，却分明不失水准，仍有苦瓜特有的微涩与淡香，是我熟稔、热爱的味道。只是，这味道在儿子幼嫩的嘴里，却因何难以下咽？
　　 酷爱苦瓜的缘由，多是母亲的影响。母亲总爱在菜园边角狭窄的罅隙里，种上一二棵苦瓜秧苗，等它们慢慢长成藤蔓后，再将之牵绕到就近的枝桠上，任其攀附生长，开花结果。苦瓜先是碧青色的，后来就渐渐由碧绿趋于莹白，那不是空洞的苍白，是有绿色做底，如玉般醇正的润白。这便是苦瓜成熟到可以食用的最佳时段，若不摘取，苦瓜便会由白变黄最后自行开裂，在藤蔓上开成一朵明艳橙红的“花”。开裂的瓜体变得薄透而清甜，内里包含的瓜籽彻底成熟，剥开鲜红的籽衣后晒干，即可做来年的种子。
　　 在母亲年复一年的耕耘里，我熟知了苦瓜的生命轮转。也因为好奇，我曾拿母亲刚切好尚未腌渍的生苦瓜片往嘴里送，结果可想而知。那时的我与儿子现在一般大，反应却比儿子还剧烈，嚷嚷着“比药还苦”！
　　 叫够了，妈妈问我：“吐出来嘴里可还有苦味？”我由此知道苦瓜是君子菜。自身苦楚，却不将苦味染渍旁者，不论是同锅的食材，还是放弃它的口腔。
　　 大棚里出的苦瓜，呈现在人前的永远是可疑的颜色。催生的畸变与人为的供养，让它等不到那份润泽的生命之色莅临，也难以开出生命终极的璀璨之花。所以，我们还是说回当年那些紧随自然节奏，由母亲亲手种出的苦瓜吧。
　　 母亲总是将苦瓜用盐腌渍过后，再挤干水份入锅炒透，等薄薄的苦瓜色泽趋于通透时，原本浓重的苦涩就转化成熟透的清香，略以佐味即可出锅。这大概是最简单的苦瓜做法，却是任他再炎热的时节里，做熟后也不走味的。除此，苦瓜还可混合其他食材炒制、酿蒸、干制……但无一例外，苦瓜秉性不改，从不将自身的苦味过给其他同煮的食材。
　　 如同当初，母亲嘴里甘之如饴的味道是我嘴里的灾难一般；现今我嘴里的熟稔味觉，对儿子的初体验而言，也难以构成甘美的暗示。在岁月不断的延展与重叠里，那不适宜的苦味在我们的舌间一点一滴地褪去，直到某天完全对之习惯成自然，褪去对苦的敏感体察，才渐觉到甘的余蕴绵长。这或者也是苦瓜又名“半生瓜”的因由，那是人过半生才能体味的甘苦交杂。“苦中带甘”并非人生的苦味尽消，只是我们学会了习惯与适应。人生的甘甜亦然，并非半生始现，而是甘苦相伴一路潜藏在我们的生命里。
　　
　　 【舌间之焰】
　　 夏末或秋初，一定要辣椒红透，鲜艳地俏立枝端，昂扬骄傲，上佳的原料才能酝酿出绝美的浓烈。采摘、择洗、晾晒、剁碎，看似简单的步骤里，其实无一不与经验相关；甚至搭配怎样的蒜末，加上什么程度的姜粒，以及酌量多少的食盐，都决定着剁椒的鲜美程度。
　　 剁椒是嗜辣之人不可或缺的食物。上佳的剁椒不仅佐食菜肴时提色、提味、除腥；即便一匙剁椒配一碗淡饭，也足以填满口腹间与精神上的依恋。不吃辣的人总不能理解嗜辣的源头，那自然不是娘胎里带来的热爱，而是在充盈着辣味的空气里，逐渐去浸染熏陶，是在舌的轻尝里，由燃烧的痛到淋漓的畅。所以嗜辣往往有地域与氛围的分界。辣是味觉中的苦恋，爱从痛苦中开始。
　　 除了基础的调味，制作者往往还会根据自己的口味添加不同的佐料，但即便最简单的调制之法，也足以酿制出最纯正的成品。拌好的剁椒碎还需要一些短暂的时间和空气去沉淀，然后才是密闭封装。隔着透明的容器，那种色泽的变化是可见的神奇，由浓艳鲜红，一日日趋向深沉却日渐通透的深红，决计不会晦暗；渐渐有半透的红色液体渗出，围绕在碎剁椒的周围，像星体旁的星云。
　　 有经验的主妇不必细数时日，只在颜色的变化里，液体的透溢中，就能轻易分辩出剁椒是否熟了。熟透的剁椒，先前封装时的辛辣味，已被爽利的香气替代。取一些盛在玉白的瓷碗里，是残酷的红；醮一些在舌间，是真正的“珍香馥烈”，从舌根处出发，占领整个口腔，还带着太阳的温度与质感。
　　 年幼的孩子忍不住要盯着碗里的嫣红流口水，明知道那是叫辣椒的东西，还是伸筷轻点、偷尝。筷子接触舌头的刹那，小小的眉拧成两弯丘山，拼命喝水缓解直冲鼻端眼底的刺激；一时舒缓了，止住眼泪，却觉齿颊留香，于是不肯移开眼，仍痴痴贪看那碗诱人的艳红，末了又悄悄伸出筷子……在如此往复的诱惑与痛楚里，孩子终于长大，辛辣也成为难以割舍的依恋。
　　 见不到那“红”的日子，嗜辣人竟会失魂般渴求想念。如是，走得再远也携带着；带得再少，也每每佐上一匙；不为尽兴，只为常常回味。尝一口多年不变的纯辣，唇齿间立即点燃一簇小小火焰，甜香、刺激、回暖，经舌间、喉间、心间，最后从眼底涌成一抹永生难忘的温热。那滋味如一段曾经刻骨，至今难释，回想会流泪，割舍会疼痛，却终究要咀嚼再三的爱恋。
　　
　　 酸、甜、苦、辣，诸般滋味，总有一味能触动你的味蕾；忧、乐、悲、喜，种种情怀，总有一种曾叩动你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