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我醒来的时候，长途汽车已经开出了那个深藏在绵延无尽的丘陵中的小镇。
　　
　　 耳畔流淌的是周杰伦的《东风破》。
　　
　　 谁在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岁月在墙上驳落看见小时候，犹记得那年我们都还很年幼，而如今琴声幽幽，我的等候，你没听过……古典唯美而伤感的旋律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流淌为一条惆怅的溪流在我心里蜿蜒而过。因为生理上极大的困顿而在颠簸的山路上一路沉睡之后，我开始观察这个从闭塞小镇开往市区的长途汽车上同座的乘客。一个商人模样的中年人，两个一路谈论着海岩小说的女学生，一对进城运货的夫妻，几个唠叨着家长里短的中年农民。
　　
　　 四月末的明媚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招摇地灼亮我漆黑的瞳孔。拉开窗帘，大片的阳光夹杂着初夏的味道如流水般倾泄进来。车厢里回荡着滥俗的港产武打片的声音。我将音乐设置为REPEAT模式并将声音开至最大。
　　
　　 汽车通过一个收费站进入高速公路。两旁的景色明朗了起来，一块又一块的广告牌出现在我的视野。然后桢的短信一下子闯了进来。
　　
　　 我知道你还要受生活的驱逐。这里也不是你能长久呆下去的地方。
　　
　　 这句伤感的话将我的记忆一下子带回到了我的小镇生活去了。
　　
　　 （二）
　　
　　 我叫苏离。2005年的时候曾在广州的一家杂志社上班。终日面对电脑的辐射，用以换取得以生存的微薄薪水，这就是我工作的本质意义。
　　
　　 我用曾经这个词是因为我在这个四月辞掉了那份貌似风光实则身心俱累的工作。承认自己是个散漫的女子，但还是不明白明明两个小时可以做完的工作偏偏要8个小时以至于更长的时间去做。
　　
　　 是一个安静少语的女子，这是同事给我的评价。内心暗自好笑，在这个勾心斗角的办公室里又有谁知道平静表像下汹涌的寂寞呢？
　　
　　 这是一份琐碎但无聊的工作。大部分时间被我用来看小说，进聊天室聊天或者埋下头刷刷地在纸上写些什么。
　　
　　 不明白工作的意义。它对我而言只是谋生的工具而已。
　　
　　 在人群里一直是个沉默少语的人，虽然自己一直感到有些寂寥。不谈理想，不说时尚，拒绝爱情。就是这样一个在时尚杂志社上班的女子注定是与众人疏离的。
　　
　　 三月底的时候为了约稿而进入某个作者的博客，然后一眼看见了那句：
　　
　　 这句话如锋利的尖刀刺进了我的心。于是我下定决心离开了那里。
　　
　　
　　 （三）
　　
　　 当我从汽车上下来时，双眼被公路两旁翠绿的植物所刺痛。阳光下闪着匕首般亮光的枝叶在风中哗哗作响。放眼望去，大地上满是鲜艳饱满的颜料，金黄色的麦浪，翠绿的新叶，水流般倾泄下来的阳光。
　　
　　 芳菲五月，草长莺飞。在这满是植物的辛辣芬芳与花儿的幽幽芳香的海洋里，我不由得深深地呼吸了几口。
　　
　　 没有红灯停绿灯行，没有整日面对电脑的深深厌恶，没有电梯上升时的微微眩晕，也没有塞上耳机时的头痛欲裂。这是另一个世界，与蝴蝶共舞，与春鸟齐鸣。
　　
　　 前面是小镇新修的农贸大道。两旁是三四层楼高的建筑，最底层是超市、发廊、批发店，五花八门，无所不有。街道两旁的新绿树木是我唯一喜欢的东西。
　　
　　 这已不是我记忆中的小镇！
　　
　　 走到这条街的尽头。是一条破落陈旧的巷子。事后，我曾多次想起那个场景。浪迹天涯多年的女子拖着满身的疲惫回到生养自己的闭塞小镇。看到乱七八糟的新生事物和自己日益繁复的记忆。那应该是怎么样一种心情呢？
　　
　　 我在街尽头的一家小网吧前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挎包。继续前进。
　　
　　 时而弯转，时而上坡的石板路把我带到了自己一度眷恋的小巷。
　　
　　 走过镇上的小学门外时，看见一大群身着校服带着红领巾的孩子围在零食摊前。两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肩并肩地走过来。一个女孩用嘴对准另一个女孩的耳朵，轻声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两个人都笑了。我一时为这对小姐妹甘甜纯净的笑容而发楞。我突然想起同我一起长大的桢。当年，我们也是这样一对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姐妹啊！
　　
　　
　　 走过了小茶馆，走过了补鞋店，就是三叔破旧的理发店了。
　　
　　 在这个春末夏初的午后，巷子里空无一人。明亮的阳光带着世俗的尘埃从各个可以穿过的角落斜斜地照下来。面对着这承载了太多记忆的小巷子，我的心里涌起一种突兀的失落感。
　　
　　 一条大黄狗猛地从屋子里冲出来对着我狂吠。我依稀记得这是我家的小黄。
　　
　　 被惊动的人们纷纷出来，好奇地看着我。犹记得儿时对我最好的三姨，隔壁的杨大叔。看着我，没有一个人认出我是谁。
　　
　　 我怀着极度失落的心情踏进了自家的大门。
　　
　　 是苏离……
　　
　　 苏老大的二女儿……
　　
　　 背后一阵低声的议论。
　　 （四）
　　
　　 在客运汽车站下了车，被告知前面不远就是火车站。
　　
　　 庞杂的人流中，我径直进了售票大厅。半个小时后，我手里拿着一张当天下午开往西安的火车票。
　　
　　 火车缓缓启动。我望着窗外后退得越来越快的风景，恍如一个濒临离世的老人看着那些流逝的过往，心如止水，雪落无声。
　　
　　 不明白旅程的意义，只是把它当作一个习惯，籍以逃避内心最深处释放的那种盲
　　
　　
　　 出了火车站时，亦只是困惑，，不明白自己为何就到了这个地方。很早就知道，有很多事情并不在我们的意料之中。今天在此，明天又不知身在何处。
　　
　　 广场上有多班开往各大旅游景点的汽车，有成队来此观光的欧洲人在一旁嘀咕着什么。在广场上交织的庞大人流中，自己突然停了下来，周围是一张张写着各种欲望的脸庞。想起不久前在网上看到的一名西安大学生写的散文，里面道尽西安的无穷魅力。现在想来，心里则只剩下失望。优秀个人网站门户
　　
　　
　　
　　 很快在太华路的一个住宅小区安定下来。
　　
　　 是杂志社工作时认识的一个作者居住的小区。通过她的文字，很快对这里熟悉起来。哪家超大型市的东西便宜？哪家理发店的发型好看，我都一一了解。
　　
　　 沉沉地睡了几天之后，我开始四处活动。
　　
　　 是一个昏黄得如茶杯里的水垢的天空的午后。
　　
　　 在街上走着走着的时候突然下起雨来。匆匆地向前方可以遮雨的地方跑。
　　
　　 墨香书店。我看见店名的时候感觉很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雨越下越大，顾不上那么多了，我只好冲了进去。
　　
　　 这雨，真是说来就来。我说。
　　
　　 说完才发现，店里一个人也没有。里屋，有一只手掀开了门帘。
　　
　　 这雨，真是说来就来。一个年轻男人坐在电脑前轻快地敲动着键盘，重复着我这句话。
　　
　　
　　 突然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梦魇，像一只仓皇的猎物掉入了猎人精心布置的陷井。
　　
　　 窗外是沦陷整个城市的暴雨，胸口犹自不停地喘着气。
　　
　　
　　
　　 (五）
　　
　　 昨晚那一觉睡得相当的香。半醒半睡之中听见窗外有箫箫雨声。睁开双眼，天色昏暗。一切恍似儿时雨天不肯起床，但又怕被母亲叫起来的记忆。就这样听着雨打屋檐声，回放着儿时的记忆。我再一次沉沉入睡。
　　
　　 从幼儿园到高中，我和桢都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两个人手牵着手上幼儿园。小学时一起上台领奖。一起翘课去街上看江湖艺人耍把戏。上高中时一起参加文学社，甚至一起去约会。
　　
　　 高考后，我南下一所不甚如意的大学读中文系，她则去了当地一所师范学院。后来也曾有过联系。她在电话里说她喜欢上本校一个沉默的男生，然后一如已往地嬉笑着问我。当时也有一个男生在追我，只是自己觉得都不喜欢。
　　
　　 不知怎的，我突然发现自己很是讨厌周围的男生。他们在我面前不是自命清高，就是相当的浅薄无知。我在电话里对桢说。
　　
　　
　　 其实我一直就很奇怪，我和你怎会是如此好的一对姐妹。因为我和你是如此的截然不同。现在我方明白，在你的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灵魂残缺的东西。桢在那头叹息道。
　　
　　 大雨过后，艳阳高照。小巷子的石板路上洁净无尘。几外水洼反射着明晃晃的阳光，照上墙头，水动影移。因为无所事事我便身心俱松地在小巷周围散散步。在周末静无一人的小学里转了一圈。阳光下泛着绿光的银杏树叶。被雨水冲得干干净净的乒乓球台。以前经常同桢一起驻足观望的篮球场。一个人甩手走过，心里暗自感慨，儿时庞大的记忆在现在看起来怎么就这么小呢？
　　
　　 从学校后门出去的时候碰见桢的母亲。头发花白的老人颤巍巍地提一个菜篮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上前去，大声地打招呼，伯母好！老人看了我许久。我知道，她已识不出我了！
　　
　　 我是苏离啊！伯母近来还好吗？
　　
　　 是苏离啊！你看我，人老了，眼花了，也不认人了。
　　
　　 隔了半响她又问。咦，苏离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这两天桢桢也在家，怎么不去伯母家作作客呢？
　　
　　 哦，伯母，您慢走。我下午就过来看看。目送走了老人，我的心突突地跳。不知道桢怎会在家呢。
　　
　　 午饭的时候，我向母亲提及遇见苏伯母的事，并打听桢的情况。
　　
　　 原来桢在去年底的时候已经嫁人了。母亲由彼及此的数落我也应早点找个值得依赖的男人嫁了。
　　
　　 这时电话响了。我也乐得去接电话，籍此逃避老人家滔滔似江水地数落。
　　
　　 喂，哪位？
　　
　　 苏离吗？
　　
　　 我一阵沉默。
　　
　　 下午过来吧？都有好久没见面了。
　　
　　 嗯。不知怎么的，想到她已嫁人，听着她已经温柔下来的声音，我心里一阵难过。
　　
　　
　　
　　 一个挺着大肚子安闲地坐在后阳台的一张躺椅上看书的女子。阳台上种满了各式的花草。空气中有轻柔婉转的葫芦丝和幽幽入人心脾的花香。阳光下些许蔓藤植物的叶子发着逼仄的绿光。
　　
　　 我带着满心的诧异和疑问敲了敲门，然后一眼碰上了桢淡然的笑容。这已是个为人妇，为人母的平凡女子。面对着我满面的惊疑也只是那平淡而知足的一笑。让我内心凝结的不惑涣然冰释。
　　
　　 这已不是我记忆中的桢了。不再是当年在小学里同我一起肆无忌惮地大笑的小姐妹。不再是那个为着邻班男生的一封情书而同我细细研究一周的女生。也不再是为没考上理想大学而哭泣的好朋友。我对她的记忆在她去上本地一所师范大学而终止。
　　
　　 平凡女子，幼儿园教师，爱好文学。我不知该为她高兴还是怎么样。真的不知道！
　　
　　 （六）
　　
　　 你跑进来的时候，我正在QQ群里同一群网友聊得火热。基本上是一群整日飘泊在网上的灵魂。每天接受电脑的辐射，但又不得不籍此谋生。无聊时大家就你一句我一句，因为整个群里火热异常。那天聊的话题正好是邂逅。在飞快地敲动键盘时，回过头正好看见仓皇如淋湿了翅膀的小鸟的你
　　
　　
　　 这雨，真是说来就来。犹记得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苏离，我觉得这是你我之间的缘分。现在的人们都不屑于谈此，但见到你的那一刻，我才相信，这是真的。
　　
　　 这个叫林生的巨蟹座男子在我们认识一个月之后如是对我说。
　　
　　
　　 从那个雨天以后，我开始频繁地出入于墨香书店。同时，为了谋生，我不得不又开始为广州那家杂志写专栏，另外又为其它几家杂志的写稿。对于我这个有钱时花如流水，穷困时拮据愁生的女子，不知道靠写点文字赚点钱外还能靠什么养活自己。
　　
　　 常常是凌晨四五点睡觉，下午醒来后去林生的书店。常常是一边捧一本书，一边向林生抱怨西安市残暴天气。
　　
　　 林生的书店一侧有一张陈旧的书柜。在那个雨天之前是他的收银台，在我出现之后则成了我的书桌。我在的时候，林生就会到里屋去噼里啪啦地键盘敲得飞快。这个时候的林生或许是在同一群所谓的朋友聊得起劲，或许是正皱着眉在为某家电影杂志写影评。
　　
　　 正因他在写电影专栏，我才得以免费地观看一部又一部电影。
　　
　　 有时候会禁不住问他惨淡经营的这家旧书店到底有多少盈利。这个在我面前狡黠如孩子的男人会笑答只为他和我开。于是自己也会像孩子般撒娇，这样不如为我开家音像店算了。
　　
　　
　　 那天坐在从火车站到长安大学的公共汽车上随手翻起一本娱乐杂志。在上面看到一篇介绍星座的文章，上面这样写巨蟹座。
　　
　　 他们缺乏安全感。孤独常让他们莫名地恐慌，也因此喜怒无常。习惯回忆，喜欢历史，收藏和摄影。常看记录感情的影片，能清楚记得每一个细节。沉默和孤独常让他们形单影只，脾气古怪。有一张藏满秘密的阴郁的脸，外表坚硬，实则内心脆弱。他们经常受伤，习惯逃避，但在自己喜欢的女子面前又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文章罗列的特征同我了解的林生一一对应。我知道，这决不应该是一个靠写专栏和经营旧书店为生的男子。林生是在逃避什么。
　　
　　 由彼及此，想到自己的散淡，心里不由得伤感起来。
　　
　　 车窗外的阳光依旧是焦灼人心的毒辣。骑着三轮车挨家挨户送菜的中年人。夹着公文包从小车里意满志得地走出来的大肚男人。树荫下斜躺在椅子上的老人。勾心斗角，喜怒哀乐，随便在哪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