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生愿做一条鱼

　　
　　　　　　　 　　　来生愿做一条鱼
　　一
　　春寒料峭的时候，盐城迎来了一场纷纷扰扰的桃花雪。
　　谷苗走出楼道门的时候，看见水校操场四周刚刚冒芽的柳枝在空中猎猎飞舞。嫩黄的柳芽裹挟了鹅毛般的雪片，似蛟龙戏水，蜿蜒盘旋，分外妖娆。雪片一俟碰上谷苗的面颊，顿时就化成冰凉一片。谷苗缩了缩脖子，想回头加件衣服。可是，想到六层的楼梯要再爬一遍，就悻悻打断了折回去的念想。谷苗摸出手机，本想给梁小白拨一个电话，告诉他下雪了，出门的时候记得加件衣服。号码拨到一半的时候，谷苗又一咬牙切断了电话。热了冷了，不都需要自身去面对吗？梁小白也该自己睁开眼看看天色了。反正这日子早已经冰凉似水了，哪里还怕了这一点点的风刀霜剑？
　　谷苗收起手机，心里有了万般滋味，反倒变得无所畏惧了。热了，凉了，也就仅仅是身体的感受。一个人如果连心都泡在了冰水里，这自然界的冷暖还能在你的身体上施展淫威吗？谷苗看见甬道尽头那株才开了不久的桃花，在纷扰的雪景里魅惑异常，那粉嘟嘟的花瓣在雪地里落红点点，甚是悲壮。谷苗抻了脖子，让更多的雪片飞舞在脖子的周围，飞蛾扑火般的雪片在谷苗的体温下香消玉勋，谷苗的心里就生出一丝隐隐的快感。
　　毁灭，谷苗时时都会爆发一种毁灭一切的冲动。
　　曾经，谷苗是多么的心高气傲。可是，半年前，当一切都烟消云散，房子，车子，还有他们赖以生存的店铺，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化为乌有的时候，谷苗觉得自己就已经似如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
　　歌词里的青山依旧在，但谷苗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青山依旧在。
　　尘归尘，土归土。
　　尘埃落定的时候，谷苗才明白万丈红尘皆有头，繁华享尽终凋零。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千般荣耀，万般迷幻，却原来神马都是浮云啊。
　　谷苗不甘心。
　　凭什么呀？于情于理她谷苗都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啊。于大众社会，她谷苗不偷不抢，不坑蒙不拐骗，勤勤恳恳，赚的是辛苦钱，吃的是良心饭。于爹娘公婆，她谷苗百善孝为先，邻里街坊有口皆碑。于家庭子女，她谷苗对丈夫贴心贴肺，对女儿疼爱有加，堪称贤妻良母。就算她谷苗有的时候有那么一点点……，但人非圣贤，岂能无过？也断不止劳上苍这样大出手笔，只一夕间就让她谷苗质本洁来还洁去啊。
　　当年，谷苗把自己像棵谷苗一样扎根在盐城的时候，就没有想着还要有离开的那一天。谷苗熟悉盐城的角角落落，就像熟悉自己身体上千丝万缕的血管一样。谷苗怎么可能像梁小白说的那样，离开盐城，再回到乡下去过另一种日子呢？梁小白说他们这么多年也不过就是个城市边缘人，说他们的根还在乡下老家。但谷苗不这样想，谷苗觉得是你自己没有把自己的位置摆正，什么是边缘人？谷苗就觉得盐城就是家，是她要世世代代生活下去的根。就算乡下千般好，她谷苗也不能，更是不愿就这样灰溜溜再回到乡下啊
　　二
　　梁小白赖在床上不愿起来。
　　每一个清晨来临的时候，对梁小白几乎都是一个残酷的折磨。
　　梁小白不愿意面对青天白日，梁小白更不愿面对纷纷扰扰的人群。梁小白甚至希望自己变身成一只老鼠，白天的时候可以隐身在黑暗的窝洞里，只有夜晚来临的时候，才可以顺着墙根溜出来抓挠点吃食，再躲在角落里悄声咔嚓咔嚓慢慢享受，多好多惬意的日子啊。就算老鼠猥琐卑贱，那么一条狗，一只猫，一只蟑螂总可以吧？甚或是一条鱼，对，一条自由自在摇头摆尾的鱼，多叫人羡慕啊。反正，梁小白就是不要做个人，人多奸诈，多阴险，多狠毒，多么叫人怵目惊心。人对人的毁灭是摧枯拉朽，斩草除根，丝毫不留怜悯之心的。
　　当然，梁小白只敢这样想想而已。
　　如果梁小白单敢把这样的想法说出来，谷苗准会像一头母豹子般扑上来，母豹子一般扑上来的谷苗会抓挠的梁小白全身百花缭乱。谷苗以前不这样，谷苗以前在梁小白这里充其量也就一只猫而已。梁小白也不是怕谷苗，梁小白只是提不起精神去和谷苗较量。说实在的，梁小白很佩服谷苗。谷苗这女人啊，还真是一棵抗旱涝耐风寒的新品种谷苗。梁小白觉得一个人顺风顺水的时候，可能会有各种姿态，你若比较收敛，可能会被视作低调，你若比较奢华，可能也仅仅算作张扬，你若不吭不哈，又可能被勉为平淡是真。顺境下你所有的姿态都是搭调的，甚至是百搭的，是别人和你自己都可以坦然接受的。可是，梁小白就不明白谷苗在被一个巨浪兜头撞击之后，竟能依然精神抖擞去吵去闹。梁小白不知道谷苗的反应是病态还是正常，不管怎么说，一个人能如此精力充沛去闹腾，是不是就表明这个人还在奋力拼搏，还在做不甘的挣扎？梁小白想不明白，反正梁小白整个人就在那场变故里萎顿了，梁小白觉得逆境的时候，人应该是蜷缩的，像个刺猬一样，护着自己也防着别人。
　　当初，梁小白和谷苗进城的时候，多么年轻，多么意气风发啊。
　　只记得进城的头一天，他和谷苗手拉手把盐城转了个遍。他意气风发地指着盐城唯一的一个小区对谷苗说，看，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住在这样的商品房里，做一个地地道道的城里人。谷苗捂着嘴咯咯笑着说，我要住最好的楼层，最好的房间，房间里的窗户上要开满紫藤花的纱帘子。
　　那天，他们从白天走到夜晚，当盐城从白天的喧嚣静寂下来的时候，街道上空空荡荡了，他和谷苗拉着手，在昏黄的路灯下追逐着自己的影子，那影子一忽大，一忽小，一忽飘在眼前，一忽又落在身后，他们脚步轻盈，身心奔腾，觉得他们似乎已经占领了盐城，盐城就在他们的脚下，盐城正被他们这样的外来者肆意侵略。
　　从今往后，我谷苗。谷苗板了梁小白的肩膀，眼睛看着梁小白，一字一句地说，听好了，梁小白，从今往后，我谷苗这棵谷苗就要牢牢扎根在盐城了。
　　那我梁小白就是守护你这棵谷苗的稻草人。
　　任谁也不要想把我这棵谷苗从城市里拔除掉。
　　拔除掉的只能是杂草，怎么会是谷苗呢？
　　当年肆无忌惮的笑声似乎还响在耳边，但当年的那棵谷苗似乎就要变成一棵杂草，要被从盐城拔除掉了。
　　三
　　生意失败了不算什么，房子车子都没了也不算什么。
　　但关键是人的心气没有了，这才是最可怕的。谷苗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都会背靠床头默数五个数字，谷苗强迫自己在一到五个数字之间，能做到气沉丹田，她得守住自己的这口真气。人活一口气，自己若不这样坚守，谷苗怕自己也会像沙雕一样分崩离析。
　　谷苗知道梁小白正在松懈，她从梁小白涣散的眼神里已经找不到昔日的志得意满了。开始的时候，她没觉得事态会有多严重，她觉得一个男人，面对挫折反应劲烈点也是理所当然的。说到底，盲目投资，轻信抵押贷款，最后中了别人的圈套，都是梁小白一意孤行最终导致的局面。可是，这有什么呢？大不了一切从头再来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他梁小白和自己还在，就万事皆有可能。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做人，为什么就不能如云卷云舒一般呢？
　　当初，她和梁小白来盐城的时候，什么活没做过？路边摆小摊，被城管追得跌跌撞撞，一俟逃出城管的视线，就躲在墙角捂了嘴傻乐。夜里摆小吃摊，被喝了酒的客人往砂锅里吐痰，谷苗扑上去揪了醉鬼的衣领理论，被一个巴掌扇到摊板上，跌碎了一摞碗碟，梁小白扶起她说，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后来，谷苗去做保险，一栋一栋去洗楼，一户一户去敲门，碰过多少个白眼和冷遇。又一次，谷苗爬到六楼一户人家，敲开门出来一个大胖子，可能刚和老婆吵了架，胖子火气很旺，看见谷苗，未等谷苗开口，就大吼一声，滚。谷苗木头木脑就下楼了，下到四楼觉得不对啊，我敲开门还什么都没说，我凭什么就滚啊？谷苗返身回去，再次敲开那家门，这会不等胖子开口，谷苗就抢过话头说，先生，你先别生气。怒不可遏的胖子对着谷苗大吼，快滚，再不滚我报警。谷苗一个激灵扭身就走。下了几个台阶后觉得不对啊，我还是没讲清自己是做什么的啊，难怪他要报警。谷苗就扭身回去再敲门。胖子这回出来后，没有再大吼，但也没再给谷苗说话的机会，胖子提起谷苗的衣领，揪着谷苗一气就冲到了底楼。胖子把谷苗往地上一顿，就气吼吼上楼了。谷苗的眼泪当时就下来了，什么呀，自己不就想做成一单业务吗？怎么还像垃圾一般被人拎下楼呢？谷苗一抹眼泪，返身又爬到了六楼，倔强地伸手再次敲开那家门，胖子这次出来，看到眼前的谷苗梨花带雨，眼影在脸上扯成一道道蜿蜒的黑蚯蚓，终于憋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谷苗最后做成了一笔大单子。
　　谷苗的故事被保险公司当做励志典范，一遍一遍被传颂。
　　谷苗没觉得这些算什么，她觉得人要生存，不都一样吗？没有哪个人会轻易成功，不经风雨哪见彩虹？谷苗是觉得那时她和梁小白都有一个好的心态，不管碰到多大的困难，两个人都会轻轻一笑泯恩仇。穷怕什么，难怕什么，又穷又难又怕什么？他们心里有信念，他们要在盐城扎下根。他们肯定要吃常人难吃的苦，所以他们从来就不怕吃苦。可是，这次谷苗觉得梁小白似乎已经万念俱灰，没有了从头再来的决心。否则，梁小白也不会提出重回乡下的想法。
　　四
　　梁小白到鑫达商城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多了。
　　梁小白有经验，一般早上九点前商城是不会有什么客人的。就算来了生意，成交的时间也应该到十点左右了。梁小白把三轮车停在大门左侧，瞄了眼早到的曹波，曹波正在吃烧饼，黄亮的烧饼夹了盐城的特色卤肉，噎的曹波直打嗝。看到梁小白攥了水杯只顾喝水，曹波咧了嘴嘟嘟哝哝说，梁哥，吃点顶硬的东西呗，光喝水扛东西的时候还不腿肚子转筋啊。这个曹波，说起话来总是嘟嘟哝哝，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干脆的话，到他嘴里就显得拖泥带水，七零八落。所以同行老王那几个基本不大搭理他。
　　梁小白笑笑，没吭声。
　　梁哥，问你个事。哈，这事吧，你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就不说，我也就是问问。
　　什么事？
　　老王他们几个说，你吧，你以前是不是在鑫达里面做老板啊？
　　梁小白看了眼曹波，不知道曹波的意图是什么？
　　曹波继续嘟嘟哝哝，他们说，他们说你放着老板不做，反而来和我们抢饭吃。不过，我没这样觉得呀。梁哥，你一定是有自己的难处吧？要不，一个人哪会放着老板不做，来做拉货的苦力？
　　梁小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曹波的问题。
　　梁小白就不语。
　　梁小白不语，也并不全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回答曹波的问题。梁小白不语，是梁小白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行为。按说，就算店铺关张了，生意赔惨了。但一个全须全尾的男人，要在盐城另谋生路，也不能难到那里去。不能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吧，起码在别的行当混一碗饭吃还是没有问题的。
　　可是，如此简单的问题，在梁小白就是千难万难。
　　梁小白想去开出租车，资格证的问题就是绕不过去。梁小白想去卖保健品，杀熟容易杀生难的问题又绕不开去。梁小白想跟别人跑运输，押车人家都嫌他年龄大。最后，梁小白甚至想去工地做小工，却发现自己早就身材发福，脚手架都难爬上去了。
　　梁小白觉得自己似乎到了穷途末路。
　　他不能想象一个人跌倒低谷的时候，一根稻草都可以压死你。
　　梁小白彻底绝望了，他甚至放弃了一切努力。该死鸟朝上，该来的都来吧。就算天塌下来又怎么样呢？压死的也不止一个人啊。反正他梁小白这么多年，该吃吃了，该喝喝了，该玩玩了。有什么大不了呢？世上那么多从来就没有成功过的人，还不是日复一日在轧着日子吗？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呢？为什么就非得把自己搞得如此苦大仇深，如此壮志凌云呢？
　　梁小白觉得自己也尘埃落定了。
　　尘埃落定了，梁小白反倒觉得淡然了。梁小白觉得自己似乎漂浮在波浪滔天的大海上，开始的时候，风急浪急，冲天的浪头似乎要撕裂他。梁小白在跌宕起伏的浪涛间挣扎着，他也不甘心。可是，很快梁小白就发现愈是不甘心，自己似乎就愈是灭亡的迅疾。梁小白就无奈的放弃了，梁小白摊手摊脚，仰面朝天，不再做任何无望的挣扎。梁小白反倒发现，波浪滔天的大海平静了，平静的就如死海一般。梁小白希望就这样仰面朝天漂浮在死海上。
　　可是，谷苗不答应。
　　五
　　谷苗惊人的潜力就是在他们一无所有之后爆发的。
　　之前的谷苗也就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起码在梁小白的心里是这样的。因为之前梁小白没有从谷苗的身上读出更多的内容。在梁小白的认知里，谷苗和别的女人都一样，一样爱美食，一样爱华服，一样的小心眼，一样的小情调，一样的爱耍耍性子，闹闹情绪，甚至不咸不淡吃点小醋。不管咋说吧，谷苗身上有的，也就是一个平常女人所特具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更难有让人深思熟虑，记忆深刻的东西。
　　总之吧，梁小白虽然和谷苗同舟共济，但梁小白也就仅把谷苗当成他们这艘轮船上一个乘客而已。女人嘛，能相夫教子，安分守己就不错了，你还指望她什么呢？谷苗对梁小白也算百依百顺，一个男人能把家内家外打理得清清爽爽，女人还闹腾什么呢？谷苗凡事不喜欢想太多，可能是习惯使然吧。梁小白今天说，谷苗，你这两天来守摊，我得出去转转了。谷苗就爽快答应了，然后谷苗会问梁小白，是往南呢？还是往北啊？谷苗的往南和往北，就是问梁小白这次出去是准备到南方呀，还是到北方。梁小白就随便答一句南或是北。谷苗再问是三天呢还是五天？梁小白就答三天或五天。谷苗这样问也不是随便问，她知道梁小白是要出去考察市场，顺便观摩别的厂家刚出炉的新产品。梁小白往南呢，谷苗帮他带的就是稍薄的衣物，梁小白往北呢，谷苗就会帮他带稍厚的衣物。问梁小白是三天还是五天，谷苗是要保证梁小白一天一双袜子的数量。
　　梁小白转够一圈要回来了，就会提前打电话告诉谷苗到家的时间。谷苗知道梁小白到家的具体时间后，就会单跑一趟菜市场采买梁小白喜欢的新鲜菜蔬，梁小白不在家，谷苗和女儿也就拿冰箱里的东西随便对付一口。梁小白要回来了，第一顿饭食是不能马虎的，又细又白的手擀面是必不可少的，黄亮亮的炸酱精心放了肉末，配了绿绿的黄瓜丝，或者是红红黄黄的西红柿鸡蛋打卤面，梁小白都会百吃不厌。盐城这地方讲究“出门饺子回门面”。也就是家里有人要出门了，讲究的人家必会包一顿饺子，饺子隐喻着圆满，意思是盼望着他能够早日回来和家人团圆。面条呢，细细长长像根绳子，外出的人回到家里，吃了这情丝缠绕的面条，就可以把在外飘泊着的心收回来，踏踏实实继续过日子。
　　可是，当生活发生变故之后，谷苗也彻底变了样子。
　　当然，人不可能永远一成不变。岁月沧桑，谁又能做到一成不变呢？只是，百炼钢成绕指柔须得千锤百炼，绕指柔若成百炼钢那就必得浴火重生了。谷苗在颤抖着手指签了卖房合同之后，流着泪收拾了衣服被褥，看着自己一件件置办的家具电器马上就要易主，去为新主人尽职尽责的时候，谷苗突然觉得悲从中来，忍不住扑在沙发上嚎啕痛哭。谷苗的那一场痛哭啊，简直就是惊天地泣鬼神，直哭得天昏地暗，四邻不安。甚至有几个好心的邻居一直守在楼道里，生怕谷苗想不开，会发生什么意外。
　　哭完了，谷苗也精疲力竭了。但她没忘拉开门，对着那些好心的邻居笑靥如花，她轻轻对着那些邻居说，好了，没事了，都别担心了。如果谷苗是常态下的笑靥如花，任谁也不会想什么。谷苗可是前一秒还在嚎啕痛哭，现在却红肿着一双烂桃子般的眼睛，还能做出笑靥如花。那笑靥如花在好心的邻居眼里就显出了诡异，邻居们盯着谷苗，迟疑着脚步，离去不是，留下也不是。谷苗继续说，放心吧，哭过心里就不难受了，就不会再哭了，不信，你们就听着吧。
　　谷苗说完这句就明白自己说错话了。房子都卖了了，就要搬走了，就算再哭这些好心的邻居也听不到了。谷苗尴尬地咧咧嘴，邻居们七嘴八舌解劝几句，也就各自顺势散去。不过，谷苗也真说话算话，从那以后，谷苗还就真没有再那样哭过了。
　　谷苗不哭不代表事情如清风一般散去了。一家人要生活，不要说生活了，目前一家人连生存都成问题了，要面对的问题简直就千头万绪，首先是住的问题。没钱了，租房也成问题了。谷苗找了闺蜜小赵，借了小赵水校六楼的房子。谷苗也不是存心要占小赵的便宜，就算是闺蜜，谷苗也不想欠着谁，她告诉小赵自己会付租金的，只是暂时拿不出来而已。小赵了解谷苗的个性，也不和谷苗掰扯，只是拍了拍谷苗的肩背，轻轻说，姐们，安心住吧，别的都不用讲，我明白，好不？
　　谷苗拥住小赵，只是浑身颤抖，什么也说不出来。
　　六
　　就在梁小白情怯怯心灰意懒的时候，谷苗却是喧腾腾斗志昂扬。
　　梁小白只看到谷苗像个发面馒头般喧腾腾的，其实他不知道那都是谷苗做出来给他看的。每次谷苗和他母豹子般较量的时候，谷苗也都是拼了所有的气力。谷苗觉得自己不这样，就无法启动梁小白这台日渐衰败的发动机。如果梁小白自此像条冬眠的蛇一般蜷缩了自己，那谷苗的末日才真的是指日可待了。谷苗就是要出重勾拳，要达到能够稳准狠直取梁小白的死穴，只有这样才有一丝希望振兴梁小白麻木了的心脉。为此，谷苗不惜重塑一个刁蛮泼辣的自己。
　　谷苗每天早晨都会提溜着一颗沉甸甸的心去外面找活干。谷苗去饭店收盘子刷碗，谷苗还顶着毒日头在街边散发传单，谷苗甚至还去建筑工地帮着绞钢筋。也不是说谷苗就非得干这样的苦力，谷苗其实也可以找个轻省的活干干，比如可以帮别人守守店铺，看看摊子，或者谷苗也可以再去卖卖保险，跑跑业务。可是，如今盐城的商铺招店员，都实行交押金，还要有什么试用期，试用期三个月，工资奇低。好多被雇佣的员工往往都会在将满试用期的时候，被莫名其妙的告知，试用不合格解雇了。卖保险跑业务，那也都是朝不保夕的行当，好了呢今天就吃撑了，不好了有可能这个月都放了鸽子。谷苗没有资格再去做如此无谓的消耗。谷苗喜欢干一天一结的零工，谷苗家里的电饭煲可在等米下锅呀。
　　一天，谷苗正在街头散发传单，迎头碰上了逛街的小赵。小赵挽着男友的胳膊正悠哉悠哉观街景，突然谷苗就闯入了小赵的视线。谷苗头戴太阳帽，肩披薄纱防晒斗篷，像个全副武装的哈利波特。小赵弃了男友，奔过来拉着谷苗，看着谷苗晒得干裂的嘴巴，眼圈就红了。看小赵那样，谷苗反倒微微一笑问小赵，新男朋友？小赵一咧嘴，什么呀，还是别人的老公。小赵是谷苗的死党，是个嘎嘣脆的利索人，说话嘎嘣脆，做事也嘎嘣脆。小赵发现丈夫在外包二奶后，找到那女人的家里，一通嘎嘣脆的乱砸，再看着那女人坚毅的白面孔，小赵举起手就准备给那娘们再来个嘎嘣脆的五指挠。没成想那女人不但不求饶退缩，反倒挺了身子迎着小赵，做出一副刘胡兰般的英勇状，轻蔑地说，难道有了那一纸保证，你就真能无往不胜吗？
　　小赵一看女人的话茬不对，就知道自己是碰上对手了。是啊，那一纸婚姻的保证又能管什么用呢？自己今天不就败在小三的气势上吗？小三之所以有了这样无畏的气势，那还不是因为人家有足够的底气吗？这女人的底气自然来自自己丈夫的给予，丈夫把底气给了另一个女人，那自己可不就成了一个虚脱的空壳了吗？
　　小赵在自己的婚姻上，又来了一个漂亮的嘎嘣脆。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世界你读懂了看透了，也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了。小赵这样给谷苗说。
　　但谷苗知道小赵也并没有这般潇洒。小赵是个善于掩藏苦痛的女人。小赵也是一个心地良善的女人。小赵看到谷苗在街边发传单，就急切切拉了谷苗问，谷苗，日子真就这样了吗？谷苗卖房子典商铺的时候，小赵什么也没有问。她觉得谷苗如果想给她说，就一定会给她说。她不想在谷苗跌宕起伏的时候，还非得要谷苗一个确切的解释。朋友是什么，朋友就是要在朋友受伤的时候，拉起衣襟为她把伤口掩盖好。
　　这天在街头看见谷苗，小赵明白自己可能是忽略了谷苗此次所遭遇的问题。
　　谷苗，你不能这样，你得和梁小白一起来面对，明白吗？你这样下去，就是累死自己又有什么用？现在就算不说男人是家庭的顶梁柱，但家还得靠两个人一起去经营啊。你自己这样什么都一个人扛，你抗的动吗？你累了，梁小白也颓了，你们的家怎么办啊？
　　小赵的话一语点醒梦中人。
　　七
　　谷苗要梁小白到鑫达商场门口去拉货。
　　梁小白对自己做过无数个预计，唯独没有想到谷苗会要求自己再回鑫达。
　　不去，打死我都不会再去鑫达。
　　为什么不去？
　　你，你不明白？我好歹也是个男人。
　　要自尊是吧？在温饱面前，自尊是个狗屁。
　　梁小白无语。但梁小白打定主意，鑫达是绝不可能回去的。怎么可能呢？鑫达是他跌倒的地方，当然，鑫达也是他发达的地方。当初，梁小白就是在鑫达门前给人送货，梁小白那时年轻，人也热情，在鑫达很受一些老板和客户的欢迎。年轻是无量的资本，一个年轻人，愿意吃苦就更会招人疼惜。梁小白聪明又有眼色，仗着自己身体强壮，给客户送货的时候，本来应该是运费单算，楼层需要另外加价收费的。梁小白不计较这些，客户给加就加，不加梁小白也不去争。所以梁小白反倒吃亏是福，很多老客户会点名要梁小白给送货。
　　后来，梁小白得着一个机会，借钱在鑫达盘了个商铺，自己做起了小老板。梁小白本着诚信第一，把个商铺搞得红红火火。再后来，梁小白买了房买了车，真的兑现了和谷苗在盐城扎根的愿望。有了房子，梁小白和谷苗都觉得自己就是盐城人了，实实在在的盐城人了。就在梁小白和谷苗都把自己当成真正的城里人，甚至忘了自己的根根须须还散发着泥土气息的时候，他们却一个跟斗翻下来摔了个鼻青眼紫，生活有的时候就是残酷的让你无法唏嘘。
　　梁小白不去鑫达送货，谷苗就开始和梁小白撒泼。
　　谷苗在和梁小白撒泼之前，先把自己安放在了鑫达。她去鑫达跟别的商铺做了导购，导购也就是服务员。一个昔日的老板娘，今天成了导购员，谷苗也是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先是别人不解的眼神，就让谷苗觉得好像不小心卡了鱼刺。吞，吞不下去，吐，吐不出来。谷苗整天就卡了这根鱼刺，不吞也不吐，硬是用自己的唾液慢慢慢慢融化着鱼刺。到后来，谷苗就觉得整个人毛刺刺的，谷苗觉得自己的血液里似乎也翻腾着扎人的鱼刺。谷苗支楞着自己浑身的毛愣愣的鱼刺，觉得人也不由得扎煞了起来。
　　谷苗也就是希望鑫达熟悉的环境能够刺激到梁小白，重症还须用重药。
　　梁小白不答应去鑫达，谷苗就天天和梁小白闹。谷苗闹得急了，梁小白就甩了门跑出去躲清静。但梁小白逃出家门，才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去。一个人顺风顺水的时候，你要想呼朋唤友的时候，只要一挥手，朋友就会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一茬。可是，现在梁小白想再找个朋友掰扯掰扯，却发现朋友们都忙得不亦乐乎。不是在玩牌，就是在喝酒，唯独没有时间和梁小白掰扯。几次之后，梁小白终于明白大家是在刻意躲着自己。如果放在过去，就算他们在打牌，在喝酒，听到梁小白的电话，也会高喉咙大嗓门邀请梁小白快快过来，说牌桌上还给梁小白留着空，说酒桌上没有梁小白寡的很。梁小白悟透了东西南北风，就觉得心寒的紧。这年头，嗨嗨，怎么会这样啊？
　　梁小白觉得无处可逃的时候，就和谷苗装死狗。任凭谷苗怎么吵怎么闹，梁小白硬是不搭腔。谷苗一阵风一阵雨，却硬是浇不透梁小白这块田地。谷苗就改变战略战术，谷苗像一个熬鹰的猎人般，硬是要把梁小白的锐气一点点磨蚀。熬鹰，是猎人对刚刚成年的鹰从肉体到心灵的彻底戕害，熬鹰时，猎人手拿一根棍子，不停撩拨疲累不堪的鹰，逼迫着不能让它安然入睡。猎人在与鹰的对恃过程中，一点点磨灭着它的意志和野性。几日几夜下来，一个高傲自由的灵魂，经一番徒劳的挣扎后，最终会因悲愤、饥渴、疲劳、恐惧而无奈屈服，成为猎人啄兔叨雀的驯服工具。
　　梁小白就被谷苗采用了熬鹰的方式，谷苗不但晚上不让梁小白睡觉，谷苗白天还不跟梁小白吃饭。谷苗说，你梁小白既然把脸面看的如此重要，那你梁小白干脆就做神仙吧。神仙不食五谷，神仙就可以什么都不干。你梁小白有志气，就不要吃不要喝，觉也别睡了。
　　梁小白彻底垮了。
　　梁小白简直生不如死。
　　梁小白答应谷苗去鑫达门口送货。
　　八
　　十点多的时候，果然来生意了。
　　生意还不小。一个打扮的很洋气的，像动画片里美羊羊的女人，买了全套的家具，沙发茶几电视柜以及餐桌餐椅和电脑桌。梁小白的三轮车装满后，还剩一半的东西摊在脚边。梁小白就喊了曹波过来一起装货。其实鑫达门口送货的人虽然不少，但大家也都心照不宣的墨守成规，那些送货的三轮车看似散漫的分布在商场门口，大家却也是在心里排列了顺序的，张三走了，李四就排上了，下来王五就可以名正言顺等着了。如此有秩序的循环，就保证了大家每天都有一碗饭吃，免得像过去，弱肉强食，强的吃撑了，弱的饿扁了。
　　梁小白后面是曹波，梁小白拉不完，自然约了曹波一起拉。曹波看梁小白让活给他，自然是感激的满心欢喜。其实，如果梁小白贪心的话，也可以私下要求客户不要一次把货提完，他可以打个来回，赚到双倍的运费。但梁小白没有那样做，梁小白觉得大家都不容易，只有互相谦让帮衬着，才可以和和睦睦赚了钱，亲亲热热搭个伴。
　　送完货，梁小白掏出货单一一点完货，接过美羊羊递来的运费以及要代收的货款，就和曹波一前一后下了楼。没想到才到楼下，美羊羊却仓惶追下楼一把拉住梁小白，急赤白脸地说，哎，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多收了钱怎么不吭声啊？
　　怎么？多收了钱？梁小白急忙掏出口袋里的钱，点来点去，不多不少，刚刚好啊。梁小白看着美羊羊说。
　　什么呀，我早上刚去取的钱，就买了这些家具，现在我包里少了一千块钱啊。
　　大姐啊，你再想想吧，我们不可能多收了钱不吭声的。曹波也在一边证实。
　　那你说，我少了的一千块钱能自己长翅膀飞了？美羊羊看梁小白和曹波都不承认，就抬高了嗓门，美羊羊这一招还真管用，立即就招来了几个看热闹的闲人。
　　看到有人围观，美羊羊就挥舞了手臂，愈加激愤地说，你说我还能冤枉你们吗？
　　看热闹的闲人看看激愤的美羊羊，就七嘴八舌指责梁小白和曹波。说梁小白和曹波如此大男人，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呢？人家钱包里的钱是有数的，少了肯定就是你们拿错了。
　　梁小白翻出钱，也急赤白脸地说，我们真没有多拿，不信你们数数。
　　数什么呀数，从楼上下来，多少手脚不够做的呀。
　　就是，现在这些农村来的人，啧啧。
　　听到人群里的啧啧声，尤其那句“现在这些农村来的人”，让梁小白一头的热血呼啸着冲出体外，梁小白“哗”地抛了手里的一把钱，愤怒地喊道，农村来的人怎么了，农村人就没有道德底线吗？
　　红红的一叠钞票在人头上飞舞着，美羊羊一看梁小白如此无礼，也扎煞了一双手扑向梁小白。美羊羊嘴里叫着，你个农村来的人，到城里还不就是为了这几张钞票吗？
　　梁小白彻底被激怒了，他不管不顾的扑上去，一把揪了美羊羊的一头卷发，喊道，钱钱钱，我叫你再满嘴的钱钱钱，难道我们农村人就没有见过钱吗？
　　人群乱了，有弯腰低头捡钱的，有扑上来和梁小白熊抱在一起的。梁小白觉得自己又一次沉到了波浪起伏的大海上，耳里是幻化的惊涛拍岸的呼啸声。梁小白觉得自己在人群里突然升腾了，梁小白觉得自己全身的骨骼卡巴巴作响，一根根肋骨霎时像被丢进了硫酸锅里，硫酸锅里曝起乒乒乓乓的响声，梁小白看见自己满身的骨骼突然化成了一根根鱼刺，梁小白觉得自己满身的肌肉开始扭曲撕裂，也在瞬间变成了一条滑溜溜的鱼身。梁小白瞪着一双无望的鱼眼，顺势一翻身在人群里刺溜一声滑脱了。梁小白摇头摆尾扎进了水里，短暂的窒息后，梁小白觉得自己浑身舒坦，通体舒泰，梁小白长长呼出一口气，乘风破浪向前游去。
　　人群远去了，嘈杂的声音消失了，梁小白觉得做条鱼原来是如此幸福啊。
　　梁哥，想什么呢？绿灯亮了。
　　曹波的叫声惊醒了梁小白。梁小白抬起头，发现自己和曹波正停在十字路口，十字路口前绿灯亮了，人群向前涌去，梁小白急忙弓腰蹬起三轮车卷入人流，过了十字路口，就看见鑫达商城的大门了。如果赶得巧，梁小白下午还可以接着做一轮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