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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天涯散文】我的一位女友


作者:张惠雯 布衣,497.6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837发表时间:2013-04-22 17:49:24


   有的友情就像没有肉欲意味的爱情,这样的友情一般都发生在“白玫瑰一样纯洁的少年时代”。一个同性的朋友唤起了某种类似爱情的、纯真的热情,这并没有什么值得羞耻的,也不是某个人的不正常嗜好,这是我后来才接受的。
   我读到《约翰克里斯朵夫》中“奥多”一章时,我发现在罗曼罗兰那里,最初的、率真的友情也像是爱情的预习。我第一次感到让自己一直困惑的罪恶感被伟大的作家开脱了。再后来,我读到《魔山》里汉斯﹒卡普托尔对少年时借给他铅笔的那位吉尔吉斯朋友的迷恋,这种迷恋甚至使他在疗养院里对俄国人克拉芙吉亚一见钟情,因为克拉芙吉亚和那位朋友一样,长着一双细长的、眯起来的吉尔吉斯人的眼睛,我感到我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中一个有幸经历这种友情的迷恋的人。在索尔﹒贝娄的《拉维尔斯坦》中,似乎提示我们,柏拉图所谓“失去的另一半”单就精神而言,也许是一位心灵相通的友人。而莎士比亚研究者也早就告诉世人,那些著名的、热情洋溢的“十四行诗”更可能是在讴歌友谊,而不是爱情。
   就像卡普托尔少年时候一样,我也曾经喜欢过一位朋友。这位女友,虽然说出她的名字并没有什么不妥,可我还是希望保留这个秘密。我从来不会在任何人面前随便说出她的名字,就好像这对我来说仍然是一个禁忌。但如果愿意写出关于她的回忆,还有什么禁忌可言呢?就算是为了有一个秘密可保守而去保守秘密吧。而写下这些回忆,只是为了把注定要忘记的一些事记录下来。如果失去了青春,又没有留住回忆,那就太悲哀了。
   1989年的夏天,我到初中报名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了这样一个人:她的个头比我们稍高一点,很修长,她的头发柔滑平顺,一直垂到腰间,梳了一个低马尾,她的皮肤少见地白皙,她的整个人看上去非常洁净。更与众不同的是她的气质,她的举止之间有种那个年龄的女孩儿少见的洒脱和飘逸。
   那个时候刚刚经历了浑浑噩噩的、完全不了解“友谊”、只有玩伴儿的小学时代,我正渴望有个朋友,而第一眼看到她,我就希望她成为我的朋友。她和周围的女孩儿截然分开了,她就像一朵洁白的百合花,而她们就像一群叽叽喳喳的、浅薄的飞虫。后来,我知道这种迥异的风度来自她的灵巧心思,而灵巧心思来自她的阅读和早熟。对于一个刚进初中的女生来说,阅读三毛和席慕容是相当特殊的,因为有的女孩儿连教科书也读不懂。当时,我甚至想到,只有她才了解“友情”这回事儿,而只有我,才勉强配做她的朋友。
   这种渴望就此存在我的心里,使我时时留意她。发书的时候,大家随意坐,她坐在第一排,我坐在第三排。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转过头对我笑了一下,她的眼睛就像泉水一样清澈,这样一双眼睛竟然也注意到了我。那一天,由于羞怯,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第二天上午排座位,我坐在第三排,她坐在第五排,我们中间隔了一条狭窄的走道。我一直想和她说话,这个想法让我不能专心听老师讲那些无味的课程概述。这样又焦虑又恍惚地过了一个上午。放学的时候,我往后看了一眼,发现她还没有走,于是我开始慢吞吞地收拾书包。班里的人走得很快,我等着她先出去才肯离去。我记得很清楚,她穿着一件海军领的衣服,海蓝色的翻领,白色的衣料,还穿着牛仔裤。她走到我这儿的时候,问我住在哪儿,要不要一起走。那时候,我家刚刚从县城北面搬到南面,我惊喜地得知她家住得离我家不远。
   我们同路走着,其实,我知道一条很近的小路,但我们出了校门,却朝大路走去。我不敢提小路的事儿,因为我担心她回家必须走大路,这样的话她可能会说:“那我从这边走了,你还是走近路吧。”那我就不好意思坚持跟着她走。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她也是这么想的,她也以为我必须走大路。
   于是,我们就顶着九月正午的烈日走在毫无遮荫的柏油马路上,一条很长的、笔直的东西马路。我不可能记得当时我们谈论了什么,因为我很紧张,唯恐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而且我也太快乐了,因为我昨天才栽种的一个隐秘的愿望似乎有实现的希望。
   我们在往我家去的街口那儿分开,我还问清楚了她的家大概住在哪儿。
   那天下午放学,她没有邀请我和她一起回家。我们却在走出校园大门的时候碰到了,她坐在一个高年级女生的自行车后面,看到她的时候她跳下来,告诉我那位初三的女生是她姐姐。
   就这样,有时候我们一起回家,有时候她和她姐姐一起回家,有时候我们偶尔和各自的、别的同伴一起回家。但正如我渴望的那样,我们成了不一般的朋友。这种友谊发展得如此迅疾,以至于谈话、结伴回家已经不能满足那股相互喜爱的、天真的热情,我们开始给对方写纸条。
   上课的时候,我们两个的纸条在过道上空飞来飞去,准确地接到纸条、并且会心地看到纸条上那令人愉悦的笔迹,这是我们的叛逆和快乐。纸条上写的什么呢?这很难表述出来,因为没有什么逻辑,可能就是想到的三言两语,或是讥讽某个我们共同厌恶的人,或是摘录一些诗句,有时候是自己编写出来的诗句。现在看来,这些并不算诗句,而是一些类似歌词的长短句,很幼稚,具有港台文艺腔。可对那时候的我们来说,那就是诗,是内心里感情的流露,是一种不得不写的东西。偶尔,我们也写信,两页或者三页。这些信我们不会在班里传递,通常是放在书包里,等到一起回家时在分开的地方给对方。
   因为这些信不署名,有一次就惹了麻烦。我妈妈无意中看到一封信,那封信的内容我不记得,只记得最后一句是“我只有我燃烧的赤诚”。我母亲为此苦苦盘问我、斥责我,但我不能说出她的名字,我只告诉她是给一位女同学写的,母亲就是不相信,为此我气愤落泪。不仅因为委屈,更因为在我看来,认为我给那些无聊庸俗的男生写情书,这简直是对我的极大侮辱。
   她是个独立的人,喜欢有自己独处的时间,所以她喜欢一个人走来学校,我也从来没有打扰她的意思。但是,有一天午后,我听见她在我家门外叫我。那时候已经是1990年的春天。从那开始,我们几乎每个下午都一起走去学校,顺着那条我们走了上百次的小路。
   和她一起走路就像散步,因为她随时会停下来,要我仔细看那些路边盛开的野花,这些花在中午的时候还是盛开的,午后去上学时已是半昏睡状态,在黄昏的时候呈现出另一种嫣然的神态,因为色彩更凝重、深艳了。那时候我们学校在县城最南面,那条小路多半经过郊区,沿路的景色极丰富,有新兴的县城家属楼区、有树林、有田野、还要穿过半个村庄。常见的野花之中,有蓝色的星星草,白色的雏菊,深红色的长在麦田中的一种细杆子野花,当然还有很多,是叫不来名字的。我爱观察花、采摘花的时光,就是那段时光。连我们两个的课桌上都有一个玻璃瓶子,专门用来插来时在路上采的野花。
   黄昏时是最静谧、安详的时候,这样的时候她是不愿意浪费的。她的书包里常常放着朦胧诗、散文诗之类的读物,偶尔黄昏时一同回家,走到她心仪的地方,她就要停下来,找个清静的地方阅读一会儿。如果我没什么可读的,她一定会分给我一本书来读。等到光线稍微昏暗一点儿,我们才起身往家走。这时候,我们心里装满了暮色和书中美好的东西,那些东西仿佛在灵魂中缓缓沉淀,又仿佛和周围融合起来。那是一种和自然、美好的情感相交融的时刻,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纯美的、高尚的、令人憧憬的,就如我们眼前的道路和心中的未来一样。
   往我家向南郊走去,有一大片方圆数里的白杨树林。在我们的友谊飞快滋长的那个春天和夏天,周末的时候我们也常常相约到林中去。林中有四个池塘,池塘边长满丝绒一样的绿草。我们常常背靠背坐在草坪上看书,看累了就躺下来,把书盖在脸上,闲聊或者睡觉。一片空阔的林中,只有鸟鸣、风吹树叶发出的淅沥声和落叶在草地上翻卷的幽微声响。
   我无需隐瞒,这确实是我生命中最好的时光,是最纯度的生活,没有任何世俗生活的困扰,还未被群体的判断、经验导向一个个偏见,从未被物欲、功利主义所熏染,热爱自然、崇尚完全精神的生活,心里充满浪漫的理想,并且真正去实践一种浪漫的生活方式,而这种浪漫,完全自然、出于本性,而非被庸俗透顶的形式主义者们所灌输。连回忆也充满了散步、遐想、阅读、黄昏的光线、田野的气息、花香、大路的宁静辽远、林中摇曳的、带有虚幻味道的斑驳光影…….更何况,还有一个美丽的、心意相通的朋友。这在人生中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复制的,因为即使你还是可以置身于同样的景物之中,你的情怀早已经不一样了。
   我们的友谊维持到初中二年级的那个秋天。由于她的散漫,我们或者出发得太晚,或是在路上耽搁太久,因此总是迟到。老师找我谈话,说她注意到我有点儿心不在焉,我的成绩下滑了,警告我不要和她“混”在一起。老师不可能喜欢她,虽然她的作文好得出奇,她是那种任由本性,绝不会把老师放在眼里的人。后来,开家长会的时候,老师又私底下告诉我妈妈这个忧虑。我被班主任和家长轮番教训,最后,我决定悔改了。于是,有两个下午,她去我家叫我上学的时候,我已经先走了。她是很聪明的人,她能够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
   我们慢慢疏远了,连信也很少写了,回家的时候也尽量不两个人一起以避免尴尬,所以,很自然地,我们的队伍里又加入了另一个女孩儿。直到现在,这个女孩儿仍然是我们两个的好朋友。初三的时候,我们又被分到了不同的班,几乎很少见面了。我曾想到,这种热情早晚要冷却、结束,但没有想到是由于我的懦弱。
   应该提到的是,当时和她在一起走路的时候,我总有点儿自惭形秽,因为在我看来,她实在太美了,有超尘脱俗的意味。但我从未嫉妒过,我只会因此而更加喜欢她,并为自己能有这样一个美丽的朋友而骄傲。
   初中毕业后的那个暑假,有一天晚上,她到我家找我。我很惊讶,因为我以为我已经失去了这个朋友。她穿了一件淡黄色的方领上衣,刚洗过的头发一直垂到腰际。我们散步着走到一片小桃树林里去。她倚坐在一棵桃树的枝杈处,我就在她旁边站着,不时走来走去地说话。我忘了我们说些什么。月光照进林中,她就好像是透明的。她是极其清秀的,我自此再没有见过一个比那时候的她更清秀的人。
   这就像我们的告别。后来,我们进了不同的学校,不知道为什么,仿佛都没有勇气再见面了。后来,我又出国了,她还在家乡。我虽然总是会想到她,但假期回家的时候却从没有去找她。我很难理性地去分析这里头的原因,但是似乎我害怕某些东西。整个大学时代,我对于男生总是不能产生什么类似爱情的情感,虽然我一直和LH在通信。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一个男性生活在一起。我不如坦白承认,我当时更愿意和她生活在一起,我认为这样才可能是幸福的,才能找回一点儿早就失落的、属于少年时代的幸福。这是一个极为隐秘的愿望,在这个理想的关系中,我从未加入任何肉欲的想象,我不是同性恋,那种同性的肉体关系在我看来是不能接受的。我所想象的,是一种纯粹的伴侣关系。
   这个愿望隐藏得如此之深,而又负载着如此沉重的情感、困惑,以至于有一次我向挚友提起我和她少年时代的那些往事时,我竟然莫名其妙地落泪,而且不能控制,该挚友不得不一再向餐馆索取一叠叠的餐巾纸。这是我唯一向别人提起的一次。有时候,我想到这种感情不仅仅是因为她,而是因为对少年时代的留恋、一种过于浓烈的怀旧情绪,而她正和那个时代最好的回忆融在一起。
   2001年,我终于在另一个城市见到了她,她身上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已经不复存在了。她成了一个可爱的主妇,而我们也终于可以以老朋友的方式来相处了。只是有些时候,我们仍然可以感觉到那份特殊的情谊,就像一幅岁月的遗照,突然在心底显出久远的影子。
   我离开的时候,她坚持要把我送到火车上。火车开走的时候,她站在下面对我微笑时眼睛红了。想想看,我们隔了差不多九年又重续友情,这的确让人感慨。坐在火车上,两边的风景像风一样飘逝,就像过往本身。我发现我终于从那个困惑中解脱出来了,我不再存有介乎友情和爱情之间的那种暧昧情感、那种空渺的幻想,她能给我的只是回忆,不是未来。我知道我已经超越了她,或者说我跨过了自己生命中那道长长的阴影线。我终于步入成年了,要启程往未来去,寻找我的爱情和生活中的种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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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该篇最先让我有种看李安导演《断背山》时那样的复杂矛盾不安心理,但越看越觉得释然了。因为像篇中这样的情形,一般少女时代都或多或少会有一点,因为在接触异性之前,初怀春的少女,虽然渴望异性的爱情,又觉得没把握、不确定或者还不合时宜,于是产生了转嫁同性的一种朦胧的爱昧情愫。而随着自己真正长大后,对异性的渴望会更强烈和坚定,一般都会和那段难以名状的同性爱昧决绝地分手,顺理成章地嫁做人妇,结婚生子。走不出来的,也是由于自身不被异性接受,只得于同性中继续寻求心灵的安慰。对此,我们也只能抱着同情的态度,但并不支持。欣赏篇中的文字感觉,以及那种年代久远的朦胧气息,正如作者于篇尾写道的:坐在火车上,两边的风景像风一样飘逝,就像过往本身。欣赏佳作,推荐阅读!【编辑:笺上蓝蝶】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3042400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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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笺上蓝蝶        2013-04-22 17:55:14
  坐在火车上,两边的风景像风一样飘逝,就像过往本身。欣赏了,欢迎继续赐稿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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