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你们都在沉睡。
　　
　　 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苍凉单薄男子。几年前，我在这所城市上大学。我记得那个秋末冬初的下午。我遇见一个面色温柔，嘴唇薄而鲜艳的男子。那时候我将满十九岁。而他即将二十五岁。
　　 城市是荒芜破败的一个存在。只有远远近近林立的油井架才让人心里泛起些好感。这个地方的人，眼睛都带着一种凶狠的、濒临死亡的灰白色。像是一条网中的死鱼。面色阴暗，表情冷恶。让人心生反感和惧意。
　　 这个地方的人。他们是一个危险的群体。
　　 其实他也不例外。眼睛的特征和那些一样。只有表情不同。安静，干净，而温情有礼。他会爬在我耳边跟我说，我爱你。他会买许多我惯常喜欢的零食。他站在学校门口，与我挥手作别而不是转身而去身后不顾。
　　 这所有，让我爱上他。
　　
　　 你要明白，这个故事并不完整。人生就是由一些故事组成。每一个故事都不会完整。某人说过，缺陷是灵魂的出口。也是一切的出口。完整的就是一个圆形的城堡。让人困守其中无可逃避。比如爱。
　　 因为一个人的好。他成了你生命中的城堡。这是可怕的事情。所以我一直处在告别、流离、行走中。不敢停也不想停。
　　
　　 好了继续我们的故事。我答应与他相处。我们如那些正常的恋人们一样。散步、聊天、吃饭。陪我一起去班里上晚自修。结束后我送他回家。我们在学校门口吻别。我会叮嘱他路上小心。他走出很远之后，还会回过头来向我挥手。
　　 有人说，幸福就像白开水一样。大概就是如此。冬日的夜越来越冷。他穿着大衣戴着帽子臃肿的样子像是一头可爱的熊。每天晚上下班以后六点半来。放学九点半走。
　　 他必须要走。因为他是有妇之夫。妻子已怀孕。
　　 那时候我跟我最要好的姐姐说。姐，我爱上一个结了婚的男人。姐姐在一旁看了看我。叹气。她是知道我的。屡屡在爱情中翻滚挣扎，不可自拔。像是一头困兽。已经无谓劝说。
　　 而每个夜晚他要耐心的跟那个毫无爱情可言的女子解释。在加班，要晚归。可怜的他。要向一个女子低眉顺眼近乎卑躬屈膝的保住一个家庭。不能与相爱的人相守。可怜的她。每天受着自己爱的男人的欺骗。可怜的我。每天忍受着离别，想象着自己的爱人如何与一个女子同床共枕勉强承欢。我们三个都是牺牲品。
　　 听他谈起他的婚姻。他的父母是知道他的身份的。他们得知以后他的母亲就以死相逼，非要他结婚。也曾抗争。但亲孝难违。最终妥协结婚。那一对父母的愚蠢行为，将自己儿子一生的幸福断送。将那女子推入了火坑。
　　 然而我们原谅所有人。因为作为平凡的农村夫妇，他的父母没有理由看着自己的儿子走到思想舆论的风口浪尖。他们以为，让儿子成家立业，老有所养。那是爱。可是他们不曾料到，自私的爱也会毁了一个人。
　　
　　 那一天晚上我们在市中心的广场上。打算去旅馆相处一晚。我记得是平安夜。虽然冷，但还是有很多人出来玩。年轻的恋人们手里拿着互送的、包装精美的苹果。所有的超市一律降价销售。广播中的柔美女声报价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人在广场上大声唱歌。我忽然想抱住他。因为幸福。他环顾四周。羞涩的说道，这么多人呢。
　　 其实那两天我们正闹矛盾。他背着我，见了以前的一个旧情人。他口中说来，只是正当的见面交往。我自小便是一个敏感多疑的孩子。不管他们有没有发生什么，我都不希望他们见面。僵持了四天。我投降了。
　　 平安夜那个晚上，是我投降的第二天。
　　 我们互送了苹果。站在广场上看人放孔明灯。几个女子擎着那灯。一直摇曳不停。良久，灯冉冉升起的时候，几个女子笑颜如花的拍手欢呼。我与他相视而笑。目送那盏灯消失在西南的夜空中。
　　 我们是在普通不过的一对同性恋男子。没有如花样貌。没有显赫家世。没有慑人才气。和你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为了生存忙碌的平凡男子没有什么两样。可是这一刻，我们的幸福，溺死所有人。
　　
　　 七点的时候。他的妻子打来电话。气势汹汹。
　　 你又加班？她问。
　　 是的。他说。
　　 什么时候回来？
　　 很危险。可能回不去了。
　　 把你的身份证带回来。明天要办一个孩子的出生证明。
　　 他瞬间傻眼。因为明天还要上班。他说，非明天办么？你怎么总是给我出难题？
　　 他妻子被激怒。你那么多同事，每次加班都要一起加？好吧，我一会过去拿好了。明天要用。
　　 他焦急的看我一眼。我用唇语告诉他。回家吧。然后他就跟妻子说，那好吧，我把工作交给同事，一会就回去。
　　 希望就这样被打灭。而我即将放寒假。我们面对分别。相处时间越来越珍贵。
　　
　　 某人说。幸福只是瞬间的片断。在深夜听歌听到耳朵轰鸣的时候其实只是想要爱人在耳边说我爱你。爱情不论是一个如何空泛的伪概念，他都是吸引人的。而你不论再怎么爱他到无私，对这个人终究是有期望的。
　　 所以我们失落了。
　　 他送我回学校。我坐在他摩托车的后座上，双手环住他的腰，脸贴着他的背。告诉他我爱他。告诉他不要沮丧，好好的对待家人和妻子。然后我哼起那首歌。我看不开，也放不开，因为我曾见过爱情真的盛开。我要等待，一直等待，等到一个夜晚从回忆回来。
　　 站在学校门口的寒风中我逼他吃了一个苹果。然后在那里与他匆匆一吻。他骑车远去，而又频频回头。我的眼泪不依不饶的掉下来。
　　 幸福是幻觉。一戳就破。
　　 我与他的生活这样继续着。幸福就变成一段一段的东西。
　　 直到期末考试的前两天。他的妻子从天而降。
　　
　　 白日里阳光明媚的午后。那个眼珠和那些人一样泛着鱼肚白的少妇带着几个人高马大的彪形汉子找到我。我一猜便直到她是谁。不愿与他们在学校众目睽睽之下纠缠。我依其要求。坐上那辆他们开来的面包车。
　　 车开到一个空旷无人满是树林的河堤边。那几个人勒令我下车。女子劈面给了我几个耳光。耳朵轰鸣。舌头有甜腥的味道。血从嘴巴边上渗出来。我微微一笑。面对女子歇斯底里的咒骂和厮打无动于衷。
　　 她没有错。她只是爱她丈夫而已。就算不爱。他们也是法定夫妻。而我，充其量就是一个第三者。活该。
　　 几个彪形汉子扒下我的裤子。很遗憾我没有被他们轮奸的资质。女子找到一根木棍，奋力朝我的肛道插了下去。而我在那几个男人的压制下，丝毫动弹不得。
　　 一阵难以忍受的痛楚。我晕了过去。恍惚间听见那个女子说道，让你这个烂屁股还偷汉子……
　　 可是，我与他真的没有过****关系。
　　
　　 我艰难的回到学校。下面一直流血不止。我打电话给姐姐。她看见我苍白满是冷汗的脸，吓了一跳。我几乎不能走动。身子倚在姐姐身上。她娇小的身形一步一趔趄。但是她还是搀扶我去看医生。
　　 考试明显不能参加。我借钱，租房，医伤。他好像并不知情。电话短信问候不断。要来找我，都被我用一些理由推脱掉。过后几天，我骗他说，我已经放寒假归家。
　　 而那一根木棒之厄，使我半个多月不能下床，行动困难。姐姐不厌其烦的照顾了我。
　　 他妻子找到我，大概是因为他手机的通信记录。再去移动公司查我的资料是轻而易举的事情。那一次殴打事件，他并不知情。
　　 农历新年的前几天，一场大雪悄然降临在这个城市。康复后，我去买一些东西，准备过年。不想再回家。姐姐已经回家。已经临近新年。她也不想让她的父母知道她和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所谓弟弟住在一起。
　　 回到住处，他忽然破门而入。
　　 明显他是跟踪到这里来的。这么巧他在街上遇见了我。尾随过来。他眼神凌厉的环视一周之后问道，那个男人呢？我一愕。什么男人？随即释然。他无意中遇见我，来到这里，以为我与别的男人租房同居。姐姐和我的两份餐具还摆在桌子上一直没有动。
　　 我不能跟他说出实话。那件事是耻辱。若告诉他，势必会再起风波。
　　 他见我不说话。步步紧逼的问道，你不是说你放寒假回家了么？我坐在床上低头不语。这个时候，不论我说出怎样的话都是违心之论。只有不发一言。看他如何处理。
　　 他眼中落泪。是你厌倦了我么？为什么这样对我？这半个多月来你一直在这里没走，是不是？
　　 我点点头。却忽略了。我答应的是他的最后一个问题。而点头则变成了也答应了他第一个问题。他见我如此，只当我默认了自己在外面找了男人厌倦了他。我只有苦笑。有些真相是不能说出来的。有些误会是不能解释的。人和人之间的交会、际遇、离合，不是他们自己可以掌控的。人生的诸多无可奈何，由此可见。
　　 我走过去抱住他。我有多么爱他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说，事情不是想象的那样。那是哪样！他粗暴的说道。我不能说。我说。
　　 长久的沉默。他说。我们分手吧。你欺骗了我。他的脸色决然。我知道我若不说出事实我就会失去他。但是就算失去了他，也不能让他失去他的妻子。因为他妻子肚子里有他即将出世的孩子。
　　 我决定，保守住秘密。离开他。
　　 我送他到门口。亲吻他的脸颊。他转身离开。背影决绝。姐姐说，嘴唇薄的人都很绝情，果然如此。
　　 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
　　 他的妻子出现。
　　
　　 传说中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是如此吧。想来是他的妻子一直不放心他，跟踪着他。反正女人没事情做的时候闲着也是闲着。她出现之后，那几个大汉像是影子一样出现了。想必是她老早见到他跟踪我，然后她通知了那几个大汉。
　　 可怜的女人。她才是真正丧失了所有尊严的困兽。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将她的挣扎和软弱暴露给我。尊严像是烂泥一样被我践踏。明知爱着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又不肯放手，这样的人都丧失了自己的尊严。生存，死亡，情爱。都是细枝末节。唯有人的尊严是至高无上的。
　　 女人这次叫嚣着让我付出代价。几个男人开始围着我打。血出头上和脸上迸溅而出。我躺在地上不能动弹。女人这次拿的不是木棍，而是铁棍。重重的落在我的右腿上，剧痛让不不知人事……
　　
　　 圣诞夜的时候，一个右腿一瘸一拐的男子给我讲了这个故事。他的脸看上去很年轻。大概只有二十多岁。但是眼睛和心灵似乎很苍老。头发很长很油。脸色疲惫。似乎是长期走在路上的旅行者。他说。我毕业以后去了呼伦贝尔。从那里开始游历全国。走回来并不在我计划之中。今天是圣诞夜。让我想起那一年的平安夜，也是在这个广场上。我和他一起看孔明灯。
　　 而我。是他的校友。考入他曾经上的那个大学已经一年多。今晚是因为与我的男朋友闹矛盾跑出来的。坐在这里很久。这个男子主动过来跟我搭讪的。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说，季雪初。我问他故事的后来。他笑说，在开始的时候我已经跟你说过，所有的故事都是不完整的。这个故事没有了后来。我哦了一生。他顿了顿说，我爱的那个男人。没有来得及再出现，我已经离开了这里。
　　 我很诧异。这个人有着极其灵敏的第六感。他能看出来我是一个同性恋而主动跟我攀谈。让我很佩服。过了一会，他站起来说道，我该走了。祝你圣诞快乐。如果你爱他，他爱你。就回头去跟他说对不起，知道么？我点头答应。
　　
　　 他不知道，我也爱着一个大我许多的男人。他已经三十岁。离异。一个儿子在乡下父母亲那里寄养。
　　 季雪初走了之后，男友满脸焦急的找到我。我原谅了他。因为刚才那个故事。我把那个故事讲给他听。他泪流满面。问我，想知道那个故事的结尾么？
　　 男孩儿晕过去的时候男人恰好回去。他放不下男孩儿。但是他看见了那悲惨的一幕。自己野蛮如兽的妻子的暴行全部落入眼中。他眼前一黑。他才知道，是自己误会了男孩儿。也是自己给他带来了灭顶之灾。
　　 晕厥的男孩儿被两个大汉拖了出去。男人很担心他们对他做什么。这里的人都是那种做事不顾后果的山大王似的。他发疯似的想过去。但是身体已经被三四个汉子拖住。男孩儿的血滴滴答答的流了一路，映在雪里分外的鲜艳。像是一朵朵凄艳的樱花。
　　 男孩儿被扔进房子旁边的一条冰冷的臭水河里。男人被几个大汉拖走。男人被禁锢很久之后去哪里问过附近的人，说男孩儿被人救起，送到了医院。自此之后，两个人再也没有见过。
　　 我就是故事里那个有妻子的男人。后来我跟妻子离了婚。男友流着眼泪。抓起我的手。啜泣的嘴里喷出白色的气雾。对不起，他说。我要去找他。我欠他太多，丢不掉，忘不了，放不下。我爱的还是他。他说过，嘴唇薄的男人绝情。殊不知，这绝情是建立在爱过之后被伤害的基础上的。乖乖，对不起。天涯海角，我要找到他。他是我一生填不满的黑洞。
　　 我没有挽留。我毕竟才十九岁。季雪初说的，我不能把尊严给一个不爱我的人践踏。
　　
　　 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天空下起了雪。看着男友匆匆离去的背影。想。他果然是绝情的。丢下我义无反顾的去找季雪初了。或许故事并没有结束。或许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我躺在广场的长椅上，满脸的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