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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密城笔记(十五)


作者:任小刚 举人,3677.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655发表时间:2013-04-23 14:02:28

一直以来,对唐僧,也就是玄奘,总有一种真实的,发自内心的膜拜。不仅仅是《西游记》在童年的留痕,只因他那种近乎完美的人格力量。僧人做到这个份上,即使取不回真经,亦早就成佛了。早些年,只知道他功成名就后,晚境大约很是光亮----皇帝礼遇有加,特修大雁塔供其静修译经,他事实上成了唐王朝的教皇。笔者亦觉着自是情理中事。劫波渡尽苦难尝遍,修成正果惠泽万民,旷古第一人也。皇帝为其建座塔院算什么,给个教皇国(如梵蒂冈)亦不为过。如斯想想,内心便平衡了许多。觉着好人终有好报,亦对这个世界的公平法则有了一种宗教情结。
   然而,自我到密城后,却听到了唐僧晚境的另一版本。皆因密城腹地的一座山和山上的庙宇。
   那座山叫唐家山,在县境和密城方圆很有名气。每年都过庙会,八方香客络绎不绝,香火不断,很是热闹。
   当地老人的说法是:唐太宗死后,新皇帝对译经工作的关注度和兴趣大减。更深层原因大约忌惮他曾是父亲的红人罢,便减少或不再拨经费。于是译经工作陷入困境终至于瘫痪。再后来找了个借口收回大雁塔另作别用,玄奘算是被彻底扫地出门了。带着晚境虚弱的肉体和苍凉的心境,出长安城流落至西北方向的陇坂,在关山余脉的密城腹地一座山上安顿了下来,靠布施化缘传道为生。他感动了密城百姓,他们自发地用山羊驮运砖石上山,在山顶修建了一座庙。供玄奘以度残年。此后,在晨昏交替,草青草黄,山中无甲子寒暑不知年中,他走完了凄凉而形单影吊的人生最后时光。圆寂后,一说是羽化升天了,另一说是当地百姓将其遗体火化,骨灰撒在山间了。为了纪念这位伟大的僧人,便将此山取名为唐家山。
   寓居密城后,我对此山一直心生向往,可惜皆无机缘去。一年半后的冬日时分,去上李村参加学校总务主任父亲的葬礼。站在其老家坪上社的台地,能望见唐家山的。祭奠用饭完毕后,竟是有机会去拜谒了。
   便暗想,此种因缘的促成,当与这个冬日的蛰居静修翻阅参悟《金刚经》和《六祖坛经》有关。自那日在老同学的地摊书堆里买下后,闲暇际余是手不释卷的。我的人生至此时段和境地,已归于空寂,苍凉,平静。万缘俱轻的枯索淡定状态下,于凡俗诸事物多用减号。每日间照例忙于学校事务,上课,编校刊,两饭期间散步,更多时候只是关在斗室里看书。本期又接了三个班的音乐和校笛子队的训练任务。时间突然似被占去很多,文章竟是写得很少了。亦全然不似当年的文思如泉涌。刚入不惑,已觉身心疲惫,也熬不得夜喝不成酒了。大约真是老之将至矣。昔日的繁华清明甚至芜杂荒唐的往事,遗落在时间和文字之外,皆成了梦里落花和一个人的传奇。因为心境的枯索和疲倦,亦不再喜欢繁音激楚切嘈的乐声,除过不得已的上课亮亮嗓子外,乐器也动的很少了,新买的琵琶斜倚在墙上挂的山鬼乳臀间,似成了一件避邪用的意味深长的工艺品。人之将老其情也悲。信乎。于是佛经取代了诸多散文和诗词卷本,成了案头的守护神,和紫砂茶具相比邻。墙角香炉里一根香紫烟袅袅。这是除过菊花外我最喜闻的一种味道。对烟卷味几近疾恶之,除过要好的文友外,诸客进屋,皆用水果待之。
   此种心绪状态下,去极荒僻的山村参加一位老人的葬礼,何况时令还是严冬。其心戚戚,其情切切,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坪上社位于上李川道河东的一块台地上,风水极好,安宁静谧,几似上古时期农耕村落遗址和世外桃源。东南面还有一条斜逸进去的分叉小沟川,主沟通得极远,渗透进陕西境内;小沟川则七折八拐上几道坡坡下几道道梁,有羊肠小道直达县境蒲窝乡西原的塔贤村,自古是当地人去蒲窝走亲访友跟集做生意必走的捷径。而顺大川南行三四里路便进入陕西麟游界的盖王园子沟村。两省交界处的苍莽原始林海,将上李村紧紧合围怀抱其中。各类野生动物频繁生息活动在村子周围的群山林海间。用遗世独立,洪荒太古,荒村僻壤,野性呼唤,地老天荒等词条语境铺陈渲染磊砌,竟也是无法一时准确表达这所有的细微感受。只是在冬日的灰塌阳光和峭厉寒风中失语着,站立着,若有所失而又无所适从着。而铺天盖地的鼓乐声一刻也不消停,电声铜管的大杂烩,淹没了传统白事上的唢呐吹奏的哀乐。于是整体音响效果有些不伦不类,滑稽着模糊着嘈杂着张扬着。只有灵堂和跪迎的孝子,才让人真切感受到了几许哀伤的气息和丧事氛围。
   点纸焚香叩首毕,凝望着逝者的遗像容颜,忽而生出几许说不清的伤感。一个月前,刚参加了总务主任儿子的婚礼,现在却是其父的葬礼。当时的热闹喜庆和现在的哀悼氛围,落差之大,让人对万物的生老病死,循环往复,生生不息,顿生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和空洞的茫然。在无常却又轨迹单一的命运面前,剔除掉世俗的价值评判标准,每个生命其实都是悲壮的。惟其苦难,不易。即使一种本能的挣扎,奋斗,都是在悲壮的画布上涂抹上了最厚重的一笔。
   陆续地亦得知,老人病逝于肺癌晚期,按乡村中国的评判标准盖棺定论,其生命轨迹亦算圆满至极-----妻贤子孝儿孙满堂人丁兴旺各个事业有成;且获得的另一份很个人的口碑是,逝者生前乃一乡村美男,身长七尺,挺俊干攒,虽七十有余,亦绝无佝偻邋遢的惯常老相。亦在葬礼上遇见了请假守孝的我的学生,她是逝者家族的孙女辈。以前了解并唏嘘感叹过他她家庭情况:父亲患有严重的腿骨关节病,住着棍子才能勉强下地行走,母亲有点精神障碍。一家子的山脊劳动力只是爷爷奶奶两人。而他们的年纪很大了。女孩大约因为营养不良,发育极瘦弱迟缓。但她却是极爱自然山水,对花草树木情有独钟。因目睹了我室内养的盆花,遂心生喜欢,便索要移植了一些,借钱买了几个花盆栽上了。于是,她贫陋的家里也有了花木气息。我开玩笑说她本来就生活在林区青山绿水间,还需要这些小家气象的盆花么?她说,那是不一样的感觉。室内摆几盆花,便有了文化气息;而天地间的花草只是自然美。我暗自惊异,亦便对她刮目相看了。
   她还数次邀请我去她家乡看看。那是一片留存不多的未受污染的净土。我答应着,夏天正准备去时,刚赶上硬化村通乡道路,沿路两旁的树全砍了。她以一种极沮丧和痛惜的心情语言,向往传递这一信息的。我的失望可想而知,虽打消了前往的念头。她似乎极理解我追求完美的理想主义人格,没有再邀请,但遗憾分明是写在脸上的。也是,以后的日子里,我只是断断续续地,间接地嗅出她带来的山川草木气息。这让我日渐僵硬的心灵,时不时被过滤和进化着。文字及躯体内还能持续保留些许清气,不能不感激她的活水源头。而这次,偶然的机缘,却是梦想成真。她自然执意邀请去家里坐坐的。于是,我走进了深埋大山中的化石般的农舍。院子里的…黄狗似乎极通人性,竟然没吠一声,还亲热地摇尾舔手。在一孔熏得很黑的土窑洞里,见到了上了年龄的爷爷。他斜卧在炕上,炕边用废旧脸盆做成的土火炉上,罐罐茶沸腾着,硬柴腾起一阵浓烈的烟雾和火苗。而他熬茶回茶倒茶的过程,简直像一位技艺娴熟的演员在完成一套华美的动作。我被让座在一把老式太师椅上,女孩给我泡了一杯茉莉花茶,递了一根烟。爷爷大约觉着我盘腿坐不惯炕,喝不得能扯出线的罐罐茶,以及呛人的老旱烟,便不再勉强,只是自己默默用着。我们之间谈论的话题似乎很少。家境的贫寒无奈以及对女孩前途的忧虑,已成了一种深埋心底无法言说的伤痛。而人活到这个年龄段,却还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不容忽略的敏感和自尊。因此,我亦小心翼翼,生怕捅破这层纸。便只是喝茶。他亦只是间或让给我添水。女孩送我出来时,我似乎听见关门闭窗偏窑里一阵急促而剧烈的咳嗽声。便想着可能是他的父亲或母亲。出了大门,她似乎向我表达了下学期将不再读书的意思。只说家里的情况很具体。
   一阵冷风袭来,我不由悲从中来。哀乐暂停了,乐手转换了频道。这回响彻山村上空的是苍凉厚硬的秦腔。因为是自乐班,所以更多了些民间味和泥土气息。吼得人心有戚戚,几欲怆然而涕下……
   于是,登唐家山成了生命里绕不过去的一种因缘。否则,长久以来累积发酵的生命场,将无法找到一个突破口和搁置地。
   庙宇是神灵的家,神灵尚可以叶落归根。我心灵的家在哪里?拜谒庙宇,恰如类转飞蓬的游子去看别人的新屋一样,即使是一种虚幻的意淫式的心理满足,亦是不可或缺的。否则,又能怎么样呢?毕竟还是真实地活在这人间,只因其如磐,如铁,如火,如荼。而我自己,只是类转飞蓬。风中的飞蓬而已。
   从上李社上山的小径便捷,然而极陡峭。本来就很窄的路面有一半被荒草和灌木丛遮掩。稍不留意,棘刺就会挂破衣服和皮肤,须小心翼翼地前行。幸亏现在是冬日枯草季节,若是夏秋时日,很难看清路面的,还要时时提防毒蛇猛兽的攻击。倘一个人上山,要冒很大风险的。冬日上山方便,然而景象却单调了许多。只因心中一份炽热和虔诚之情充溢,便很是忽略了世外的诸多缺憾了。
   七折八拐后,终于到达山顶了。果然是气象不凡:山门处两株古木森然,似把门的山神矗立守护着庙宇古刹;狭窄的山顶上,自南向北依次坐落着三重的殿宇,煞是庄严肃穆。自然让人遥想起当年的香火旺盛,佛光普照,万民归心,人心向善的上古遗风。宗教是人精神维度的终极标尺和灯塔,虔诚信奉躬行,人就会以清洁的精神行走在神灵庇佑,佛光普照的人间乐园里;倘诋毁神灵,韬晦佛光,便必然魔性旌摇,行为乖戾,万劫不复,自掘坟墓走向地狱。个人如此,一个民族更是如此。
   佛光是太阳的光照,而诸番神灵精神夜间闪烁的星光。魔性是不测风云,有时甚嚣尘上。然而,乌云是遮不住太阳的。尽管有些时候,人间风雨如晦,乌云翻滚,遮天蔽日。这些其实都是走火入魔后的最后疯狂,长久不了的。天宇最终还是要回归到其常态——风和日丽,鸟语花香,欢乐祥和的——这神性唯一的外化的大千世界!
   然而偌大的庙宇却没有一座神像。尤其是两孔窑洞样殿宇旧址,只剩下空荡荡的莲花座和残缺的壁画。似在无声地诉说着当年的鼎盛和庄严,让人顿生无限的缺憾和悲凉。后来,据知情人士说,文革时期狂热红潮席卷一切时,当地的民兵队伍上山拉练,彻底捣毁了神像,拆毁了佛龛。他们把庙宇当成了备战的大本营,把拆下来的木头当柴火烧了。
   精神上屡遭踬踣无家可归的玄奘,好不容易有了一处避难度残年的庙宇。其被毁掉时,他悲悯苍生的内心该是一种怎样的苍凉和绝望?冒着生命危险,牺牲了个人所有的尘世快乐,远赴天竺求取真经,只为度世道人心。然而佛性道阻且长,终生魔性依然积重难返。正果的求证似明灭的灯光飘忽不定。这世界世道原本就泥沙俱陈。玉宇澄清的济世理想,更像一曲渐渐远去的梵音呢喃……
   也据说,那些砸了佛像拆了庙宇的人,各自多少都有了些七灾八难和不顺事。
   玄奘是慈悲的。不会怪罪无知的愚氓的。然而,天公就很难说了。不是说天意从来高难问么?
   唐家山其实就是一个传说。一座庙宇和佛的遗冢。一方警醒世道人心的遗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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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玄奘(602年-664年),汉传佛教史上最伟大的译经师之一,中国佛教法相唯识宗创始人;俗姓陈,名袆,出生于洛阳偃师市,出家后遍访佛教名师。太宗贞观三年(公元629年),玄奘从京都长安出发,历经艰难抵达天竺。游学于天竺各地,贞观十九年(公元645年)回到长安,在大慈恩寺等寺院进行研究和翻译佛经直到圆寂。作者在这一篇文中以唐家山为中心,介绍了这位大师生世尤其是晚年的际遇。本文第一部分是通常见到的对这位大师叙述和歌颂的文字,随即笔锋一转,把读者带入另一种鲜为人知的情景之中……大师另一种版本的故事,让人耳目一新。作者远离喧嚣潜心研究佛学的精神值得学习!【编辑:红尘无泥】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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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红尘无泥        2013-04-23 14:09:43
  作者文字功底很深,下笔沉稳,欣赏,学习!
2 楼        文友:红尘无泥        2013-04-23 14:1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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