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大奎走在了翠花的前面，把翠花孤零零地撇在了老屋里。七个儿子中大部分也都是儿孙满堂的人了，日子稠得很，就把翠花的养老问题忽略了。
　　 大奎活着的时候，翠花的身体还算硬朗，烧水做饭，伺候瘫痪在炕上的大奎，这大奎一走，翠花的腿也不听使唤了。
　　 村主任找来翠花的七个儿子，骂，你们这些不孝的东西，你娘要是哪天出了事，看你们的脸往哪搁！
　　 七个儿子很快聚在了一起，商量着咋安置翠花。商量了两天两夜，结果出来了：一家住两个月，轮。
　　 翠花没轮住的时候，七个儿媳之间常常战火纷飞。拿大媳妇来说，当着二媳妇的面，常说三媳妇的不是，当着三媳妇的面，又说二媳妇的不是，如果二媳妇三媳妇都在，她就说四、五、六等媳妇的不是。这翠花来了，媳妇间有了共同的话题，处得自然比亲姐妹还亲。比如那天四媳妇说起翠花想喝一碗鸡蛋汤未果的事情，就得到了其他六个媳妇的一致好评。
　　 儿子中，也有考虑为翠花买电视的，这年月电视也不贵，但想想翠花一年只在自己家里住两个月，何况翠花都八十九了，万一哪一天那啥，就白买了。所以，无论在哪个儿子家，屋里的桌子，椅子和一床被缛就成了翠花的朋友，翠花统一给它们起了个名字，叫“死鬼”。没事的时候，翠花就和它们说话。
　　 翠花是病在老六家的，那天老六媳妇给翠花蒸了一锅白面馒头，放在炕上。说，妈，暖瓶里有开水，中午馒头凉了就用开水泡泡。翠花知道，大秋头子的，谁家不忙啊，可是翠花偏就伤心了。她对着桌子说，死鬼，你说我这还活着个啥劲？给儿子们添多少麻烦啊。桌子不答。翠花又对着椅子说，椅子也不答，翠花的眼睛便空洞起来。
　　 天黑的时候，翠花睡不着，大奎活着那阵儿，他们彼此需要，哭或笑，都有人接着，大奎走了，也把转动的日子挑走了。无数个夜晚，陪伴翠花的，只有月光，何况还有月光不明的时候。她想起那年春天，她和大奎一起种西瓜，春天播种，夏天施肥掐尖，种子出土了拉蔓了开花了结果了，最后，剩下一棵枯黄的藤。翠花觉得自己就是那棵藤，老了，枯了，没用了，偏阎王还不待见她。
　　 越想越伤心的翠花，拖着两条病腿爬到了炕头，然后从很深很深的被套里，拿出她攒了半年的速效救心丸……
　　 第二天早晨，七个儿子整齐划一的站在翠花身边，后边甩出长长的“尾巴”，是翠花的远亲近邻孙子辈们。
　　 翠花抬眼看了看孝子贤孙们，从头往后捋。八十九岁的翠花记忆前所未有的清晰，她不但叫出了七个儿子十六个孙子二十八个曾孙五个玄孙的名字，甚至连每个人的生日都不差分毫。然后，翠花摆摆手，儿子们很听话的让出一条小路。
　　 门打开了，翠花闭上眼睛，说，死鬼，我来找你了。
　　 儿孙们大气不敢喘，脸憋青了一片。翠花也是。就在大家把眼泪鼻涕准备充分就等一声令下放声痛哭时，翠花的眼睛又睁开了。大儿子上前，抓着翠花的手，说，妈啊，你看你闹个什么劲啊，辣椒还在地里呢，玉米也没收完……说这话的时候，老三、老四已携家眷离开了。
　　 中午，翠花喝了一口牛奶，随即吐得一点没剩，看上去，怕是真的要走了，紧紧闭着的眼睛，是漠然的，像不愿看到现实的一切，又仿佛现实的一切已与她无关。
　　 老七媳妇招呼自己的小女儿，说，去，把你奶奶耳朵上的耳环摘下来，人死是不能戴东西的。
　　 面如死灰的翠花本就带着一股薄凉的寒意，老七女儿没走到跟前腿就开始抖。
　　 耳环离开翠花的那一刻，翠花忽然醒了，摸了摸耳朵，说，我耳环呢？老七女儿“哇”的一声吓哭了。
　　 那对耳环是大奎在翠花六十六岁那年买给她的，有了它，翠花感觉大奎还能温温暖暖的存在，这一下没了，昏睡中的翠花不醒才怪。
　　 翠花是在儿子们打麻将的声音里悄悄走的，那几日翠花不吃不喝不去，儿子们索性都不上田里干活了，他们在老六家的仓房安下营来，迎接翠花的死期。
　　 翠花听到人世间最后一句话来自最小的那个儿子，他正在和几个哥哥打麻将，激动地喊：我他妈的和了！
　　 八十九岁的翠花，静静地躺在棺材里，形如干柴。摆在供桌前的盘碗果子不时被人抢劫一空，然后再续上新的盘碗果子。这是村里的习俗，据说如果能够抢到盘碗，用它盛饭装菜，会非常吉利。
　　 送行的车队排了足有三里长，这么浩瀚的队伍，让许多人都驻足观看，儿孙们披麻戴孝，哭得鼻涕邋遢，一步一叩首，一声一凄凉，一口一亲娘祖奶奶。围观的人也都感动啦，有的啼，有的泣，更多的人，是羡慕。
　　 忙活了七八天，总算把翠花的事告一段落。几个儿子分别接了些礼份子，天黑的时候，窝在家里数钱。儿子数完媳妇数，媳妇数完孙子在一旁凑趣道：让我也过过手瘾。
　　 总之，那是一场盛大且难忘的葬礼。
　　 让人更难忘的是次日清晨，当儿子们意气风发准备继续秋收的时候，一场大雪比冬天更早降临了。雪，白茫茫一片，辽远壮观得让人伤心，而且，那雪下得很倔强，羽绒般粘到树上，庄稼上，远远看去，像一片漫无边际的孝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