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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心音散文】兰香


作者:皂角树人 秀才,1907.13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626发表时间:2013-04-24 11:14:17
摘要:兰香姐,曾经深深的爱护过我。她,苦难而短暂的一生,留给我一个信念:苦难是孕育幸福的温床;死亡是幸福永远的定格。

【心音散文】兰香
   夏,“四季蚜”、“四季蚜”——老院子四周一片蝉鸣。长大后,书上形容蝉鸣说是“知了”、“知了”,我就觉得还是“四季蚜”、“四季蚜”是对的。
   我们这里把蝉叫做“四季蚜”。
   我,从睡梦中醒来。
   四门紧闭,连木床上面的窗户都放下了盖檐。黑黢黢的老屋,一片漆黑。
   我第一次双手支起很像是倒悬着的木门的窗门儿,向院子打望——院子里全无人影。只有一群一群的鸡“咳咳”的,在阶阳上呼儿唤母地闲逛。
   隐隐约约的,从老屋侧面很远的坡坡地里,传来男男女女打情骂俏的嬉笑声。哦,大人们都去了石坝黄泥巴坡坡上薅草,还是趁着我睡着,悄悄放在汗腻腻的黄篾席上,才上坡的。
   这时的我,有记忆,有思想,就是没有语言。
   唯一的“语言”就是哭!
   我双手抓着窗棂,声嘶力竭的嚎哭起来。潜意识里,就要大人听见我的哭声,救我出弥漫着恐惧的黑黢黢的屋子。至少,通过自己努力嚎哭的声响,驱散令我全身起鸡皮疙瘩的冷飕飕的恐惧。
   恐惧,还是恐惧。
   记得,那天哭了很久。嗓子都哭不出声音了,恐惧也似乎没有了踪影。
   我所在的床铺是横靠着阶阳板壁的一张木床。床的上方就是一四四方方的木窗,木窗里有大圆包裹小圆和小方块的窗花。听大人说,父亲为了增加屋里的光线,用他的木匠开山儿(斧头)、戳子,提着一只竹篾编制的箢篼,整整倒腾了一半天,才弄成了如此模样。
   二哥说,得了哟,原来窗户上好多好看的花花草草啊。
   院子是一座座东北向西南的“T”型院子。我家八口人,就挤在两间低矮的老房子里。这四间厢房座东南向西北,都是祖业的东西,被“解放”东倒腾、西捣腾地弄出去了两间。解放土改,把堂屋和灶屋“改”给了枫香坡的痒二。灾荒年开始,父亲用两升巴山豆换回来,第二年,没有粮食充饥,又被马麻哥用两升巴山豆换去了。
   那两间屋,直到马麻哥家搬到场上居住,我们家又出不起价钱买回来,便拆了。父亲愤然答应了马麻哥的要求,用一样大面积的水田换回了那两间房屋的地基。这是后话。
   我们八口人住的屋其实就是康楠祖祖在世时,用作书屋和卧室的房间,一间成了我们的灶房,一间成了我的睡觉的居所。一座很笨拙的黄泥巴灶头丁着靠在阳沟水壁石头上,占去了一半的空间。灶头后面挂一个竹篾编制的瓢篼,摆放一方形的条桌。条桌上放着甑子和捣海椒的擂钵,再挂一个木制的装竹筷子的筷子篼。条桌的一头斜靠着一架木梯子。
   从灶背后一个木门进去,靠着门口的水壁,放置一个很笨式的青石水缸。水缸很古旧,连父亲都说不清它的来历。这另一间就是我们睡觉的地方了。
   我站着的床是父母亲的。横向着靠阶阳边的木板壁,床的一头放着一只尿桶,是用来盛全家夜晚排除出来的尿液的。很有时间了,连我都看得出,那尿桶壁上厚厚的尿垢绝不是一天两天积攒的。靠着堂屋板壁放着一张床,那是两个姐姐的床铺了。
   这个时候,我家还只有六个人,俩小弟还没有出生。
   当我哭得不能再哭的时候,也就不哭了。在床上找寻可以玩耍的东西。看到板壁上横着钉一块木板,上面放着一本笔记本。红色的外壳是硬装的,里面一条条波浪形的格子,也是红色的。很精致!
   我尝试着一页一页的撕,一张一张胡乱折叠。直到一本笔记本只剩下空荡荡的外壳时,大人们终于出现在院子大门口。晚归的锄子在院门石坎上,撞击着男男女女空泛的肚皮和疲惫。
   第一个进屋的就是兰香姐。她很温柔的将我从床上抱下来,嘴里还喋喋不休的哄着我。
   兰香姐是父亲杨姓前妻生养的第三胎。头两胎都是男孩子,大的叫坤,小的叫乾。大哥坤就在我出生的四、五年前死了。父亲成分不好,大哥坤个子大,饭量大。十五六岁的男娃,一天一头水牛、一张铧捆绑着的,实在是吃不消了。他夜晚出来在地里抠挖发芽的红苕种充饥,恰恰又被人发现了。他害怕第二天被揪斗,当晚就上吊自尽了。
   很快我就被二弟挤下了父母的木床,去和俩姐姐睡在一起。按年龄排行,兰香姐是大姐了,二姐是母亲从杉树坝的传家带出来的。小时候,二姐在火坑里烧坏了左手,中指、小指和无名指拉扯着粘合在手背上。
   人们都叫这样的手叫“爪爪”。
   二姐的父亲在解放前被拉壮丁,没有了音讯。母亲带着二姐逃荒要饭去了贵州,被政府派人收留回来的。场上卖粮食的门口一寡妇做了父母的大媒。于是,可以分作三类的小孩子,就在一家屋檐下避雨,一口大锅里舀汤,一个甑子里刨饭了。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就和兰香姐睡在一个枕头上的。经常遭二姐腿脚粗野地将我的脚蹬疼、掀开,大概是我在睡梦中压住了二姐的腿脚了吧。受了二姐的委屈,就朝大姐怀里拱。大姐很温柔的搂住我,贴近她的怀里。我的小手不由自主的伸进大姐的衣襟,抚摸着平滑柔软的肚腹。有时候,雷电交加,大姐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任由我一直抚摸着她的肚腹,甜甜地熬过天亮。待大姐起床时我又死猪一样地睡着了。
   记得,那枕头是母亲的陪嫁。天蓝色的粗布,两头是传统的牡丹花,四四方方的。里面是瓤的粗谷糠壳,头枕在上面,嚯嚯直响。母亲很自卑地说,她来的那天,牡丹花的枕头就是谷糠壳瓤的。有的女人是瓤的包谷子,算是赠送粮食一种方式与途径。
   二哥乾每天起得最早。不是他勤快,而是他是孩子中最大的男子,是不能和父母、姐弟睡在一间屋里。父亲已经是最大限度地给两个姐姐睡觉休息的空间了。
   每晚,二哥都会趴着条桌边上的木梯去那楼上睡觉。天一亮,灶屋燃起柴火,烟子就会向楼上蔓延开去。很呛人的烟子,你想赖床多睡一会,那是很难坚持的。
   每当二哥一步一步爬上木梯,我都会很羡慕他矫健的双脚。憧憬着什么时候上去一探楼上的美景,甚至想什么时候才能够与二哥同床而眠。后来,我终于和二哥去了楼上睡觉,才发觉二哥其实很委屈。倾斜的瓦格很低,二哥几乎是曲折双腿上床的。顶上有一片亮瓦,看得见雨水流动的波纹。
   我的瞌睡实在是太多了。
   一到晚上,第一个上床睡觉的一定是我。一合上眼,屋里就是人来人往的哑剧剧场——穿泛白长衫的,包扎灰不溜啾的白汗巾的,扛着锄头的,提着箢篼的,背着竹篾背篼,扛着扒柴叶的竹扒……在屋里团团乱转。我心里很害怕;他们似乎对我视而不见。
   大人会在茶余饭后说起鬼的事情。说人在七岁以前,眼睛是看得见鬼的。难怪啊,院子里没有穿长衫子的人,而我看到的全是穿长衫的,女的一律着斜对襟、白头汗帕的服饰。
   原来,他们是老屋曾经的主人,也就是我的先人板板些咯。
   父亲说过,我们睡的屋里死过很多人,又特别是大食堂和灾荒年成里死的人多。敢情这屋就是一间死人比活人还多得多的屋啊?
   难怪,黑黢黢的木板壁上,用石灰作浆都掩盖不住油黄油黄的色彩。那色彩,很像是渗透出来的变色的血迹。
   老屋毕竟是老屋——我在脑子里就认定了,我们的老屋是很有历史的。
   有几次,迷迷糊糊地醒来,看见灶门前的柴火旺旺地在板壁上摇曳,映红了在灶前一家人的脸庞。大姐兰香说我发烧了,烧糊涂了。
   从床到屋角的尿桶似乎很远,我摸索了很久,才熟悉了路径。熟悉了路径,一是不需要煤油灯指路,二是不惊醒大人们的睡觉。父亲在外面得了一只便宜手电筒,很高兴,给我夜晚起夜撒尿做照明用。不聊,好心没有讨到好报。那晚,我起夜,感觉父亲睡错了方位,手电筒一照过去,发现父亲赤红着脸睡到了母亲一个枕头上了。
   禁不住问话:幺爷,你咋睡到这边来了?父亲似乎一时间没有想好应答的理由。倒是母亲很蛮狠的说,你快睡觉哟,少说空话。嗯,母啊!尿桶里咋有流血的草纸啊?是哪个出血了啊?
   母亲恶狠狠的说,你狗日的要打嫩颠吗?打嫩颠就是很年幼就夭折的意思,这是很咒骂人的恶毒话话。我很奇怪,白天父母还在阶阳坎下的烂泥凼凼里死命地扭打作一团,怎么这么快就睡到了一个枕头上,还很协调一致地冲着我发火啊?
   不过,不管这老屋夜晚有什么小小插曲,兰香姐都是一言不发。很有咸不参汤、淡不撒盐的味道。我经常听到二哥说后娘如何如何不善待他们兄妹俩……我觉得也没有什么善待与不善待的事情。
   反正,我觉得兰香姐对我很好很好;我对兰香姐很亲很亲。
   在老院子的另一头有新房子春元哥的素兰,坎上后颈长有一个大包包的玉音嫂的女儿,叫蛮。三个姑娘都漂亮,只是我的兰香姐一天寡言少语。她话语最多的时候,就是和我独处的时候。她会给我说起很多我不曾知晓的事情。
   对我最为贴己关照的,是我在河里凫水,左耳进水中耳发炎那期间。是兰香姐陪着我去医院捡的药。回家,很细致耐心地将双氧水倒进我的左耳,再用棉签仔仔细细地把耳朵的脓水搅粘出来。趴在大姐大腿上的感觉很柔软。似乎中耳炎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苦痛,更多的是带给我美好温馨的记忆。
   和兰香姐去屋后砍柴,就那么唯一一次。上坡的地方有一棵杉树,可以歇凉,也可以在树干上试一试刚刚磨好的刀是不是很锋利。一来二去,杉树的腰杆就被试刀试断了。你来我往的,经常会打听某人在哪里,或在哪里碰到了谁。或问,在哪里耍的,就说在杉儿子跟前。
   杉儿子跟前,这地名一直沿袭至今。尽管,那杉树早已去了风里云里。
   我们跟着她们或背或扛着柴禾,来到杉儿子跟前,兰香姐用刀垫着屁股,第一个坐在地上。其他的人都很惬意的坐下来休息,一脸的快活。兰香姐显得很是忧郁。
   她啥也不说,就那么蔫达达地坐着……
   没有隔几天,父亲教我陪着兰香姐步行去十五里外的猴栗公社医院捡中药。我第一次记住了陈家坳、七丘田、石坝河、高桥这些地名。
   我们从石坝河上去是走的小路,沿着很陡的梯土转弯抹角的,翻过了陡路,看到对面岩石上,竹林掩映着一户人家,房子旁边是一个很大很深的天然石坑。
   兰香姐嘴往那竹林中的木房一呶——大人提亲了,就是那里。兰香姐眼里有些迷茫,嘴角又有一丝憧憬。
   我很小,但是能感觉到兰香姐那迷茫的眼睛,怪怪的。
   在猴栗很窄小的门口,我站着,看着一个中年男医生抓住手腕,说是在“亲脉”。完了,我陪着兰香姐提着一包牛皮纸包着的中药回家了。
   一去一来,走了三十来里的路,我都没有感觉到丝毫的吃力。后来大了几岁,单就枫香坡那一截直路都是很难走的。原来,和兰香姐一同走路,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温馨,减轻了走路的劳累。
   没有过多久,大人们交谈中漏了嘴,说是高桥的那户人家嫌弃我家成分不好,另觅高门了。我很替兰香姐惋惜,也暗自为自己高兴,兰香姐至少不会很快离我而去。
   又过一阵,说是亲事说成了,是笔架山山岭上的。叫全,田姓,与母亲是同性同辈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寡腚子”。第一次看见全哥时,就觉得全哥尖尖的下巴,突出的颧骨,说话憨痴痴的。很为兰香姐鸣不平。但隐隐约约又知道“地主”成分的厉害。像兰香姐这么漂亮的姑娘能够有人肯娶,也是难能可贵的了。
   父亲亲自打造了嫁妆。记得有装包谷子的柜子,吃饭的桌子板凳,烤火的火盆,还有就是一个保温瓶。记得那保温瓶是最有档次的嫁妆了,上面有一副骏马奔腾扬蹄的图案。
   漆家具的油漆是在场上买的红色油漆。
   漆完后十五天,就是兰香姐出嫁的日子。兰香姐亲自要我带钥匙。
   出发前,轿夫子一搭手,就说柜子什么的,油漆都没有干。父亲说咋会啊?都十五天了。手伸过一摸,真的没有干。父亲一言不发,阴冷着脸,催促快点起轿。
   一长一短,一大一小,一高一低,一尖一莽的两只唢呐唧唧歪歪的叫着上坡了。唢呐声里似乎全是兰香姐的哀怨和我的悲伤。
   到了笔架山背后,来到一座三合头的房子旁边。停住了脚,有人来来回回地张罗着什么。
   后来,就是来我这里取钥匙。取钥匙的是一个头上扎红毛线、包白汗巾的少妇,有些漂亮。递过二毛钱给我,我很爽快地把钥匙给她了。
   那少妇拿着钥匙小跑着去了院子。几个大人直言不讳的说我很傻。说,你好呆啊!两毛钱就把钥匙递出去了。咋不多要啊?
   我想,兰香姐和全哥都成了一家人了,取钥匙的钱还不是兰香姐的钱吗?兰香姐在我身上从不吝啬,两角钱在我眼里已经是很多了。如果兰香姐有多余的钱,她也不会吝啬的啊。
   我缄口无言,就让别人说我傻啊呆啊。
   兰香姐嫁到山岭上后,基本就不回皂角树坪了。父亲安排我每天放学后从山背后的石巧河过河,爬上竹盐榜,折进金竹林沟,割猪草上笔架山去,帮忙给兰香姐姐家喂猪。这时,我才真真切切的知道了兰香姐害了重病,就是肺结核。那时的肺结核相当于现在的癌症,几乎是谈“核”色变。
   从此,不需要父亲再做安排,不论烈日灸烤还是雷击雨侵,我都会自觉自愿的去山背后,去笔架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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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文章开篇娓娓道来,沉着静定,不经意间将我们带入到一个特殊年代的悲剧气氛里。因为成分不好,屋子被挤占,人被逼死,甚至一女孩长大成人也没人敢迎娶——令人读后心里沉痛,悲酸不已。但作者行文意不在倒苦水,而是难能可贵地给我们描绘出一幅姐弟情深的温馨画面,闪现了人性的光辉,温暖人心。这篇散文最突出的成功处就在这里:阴暗的背景下衬托出兰香姐的美好形象,使人难忘!感谢赐稿江山,感谢皂角老师的美文给文润增色!倾情推荐阅读——柳村暮羊浅按【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4244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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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柳村暮羊        2013-04-24 11:19:40
  丰富的内容,真挚的情感,坚实的文字功力——暮羊学习了!祝皂角老师佳作不断,写作快乐!
生活里所有最重要的幻想和价值全都是美丽的圆形,圆得像宇宙,或像孩子第一次看到马戏表演时睁大的眼睛;因此,我喜欢圆形的童话。
回复1 楼        文友:皂角树人        2013-04-24 11:59:11
  多谢暮羊老师经典的编按!祝暮羊老师创作精品不断!
2 楼        文友:梅如霜        2013-04-24 13:11:47
  原来树人也有一颗温情的心,兰香姐的形象塑造得很好,感觉得到姐弟情深,不错,拜读!
浮华三生,墨香缭绕,待与卿共眷! qq:125326892
回复2 楼        文友:皂角树人        2013-04-24 13:41:32
  但愿文友浅读深感我对庶姐兰香的一片怀恋之情吧!谢谢文友留评!
3 楼        文友:柳村暮羊        2013-04-24 21:10:42
  恭喜皂角老师加精!
生活里所有最重要的幻想和价值全都是美丽的圆形,圆得像宇宙,或像孩子第一次看到马戏表演时睁大的眼睛;因此,我喜欢圆形的童话。
4 楼        文友:yangxuemei        2013-04-24 21:43:13
  拜读树人老师这篇文章,深深地被这真挚的姐弟情而感动!又为在那特殊年代里“唯成分论”给这些深受伤害的人们遭到磨难而伤感。问候树人老师!恭喜美文成精!
回复4 楼        文友:皂角树人        2013-04-24 23:00:49
  在社团里我有了文字的约束力,改了很多散漫的习气。感谢心音的友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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