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年前的那个夏天，在父亲的一片斥责声里，我爬上了他的苹果树。那是父亲用了整整五年的时间研制出来的早熟苹果，那也是我唯一一次的忤逆之举。我数了又数，整整三十七个。我抱着这些又大又红的苹果，猴子一样爬下了树。母亲一直对怒发冲冠的父亲不住地唠叨着：“让峰儿拿去吧，峰儿在城里念书，总不能让同学瞧不上不是。这山沟里没啥稀罕的玩意不是！”父亲最终还是扔掉了手里的棍子，不再追打我。然后一屁股坐在树下，像狗熊一样的呼呼直喘。我把这些苹果塞到了一个八成新的旅行包里，脚一直在抖。在母亲的示意下，蹑手蹑脚地逃出了果园，走了很远还能听见父亲不住的谩骂声：“小兔崽子，有种就别回来。看到时候交学费，你拿什么交？”我头也不回地一溜烟跑啦。
　　 让我做出这么大胆的举动是有原因的，似乎体内有一种奇怪的东西一直在不住地鼓动着我。那年我十七岁，是一个穿着军用布鞋有些害羞的高二男生，心里已经开始有了自己的小秘密。一方面我还保留着乡下少年少有的淳朴和小聪明，另一方面我还沾染上了某些城市少年所具备的好面子和自尊。关于这些古怪的想法我想现在的孩子是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的。一路上，长途客车在漫天的尘沙中不住地颠簸着，我的心也在忐忑不安。是的，我闯祸了。我摘下了父亲看成眼珠一样的大苹果。但是当一股股苹果香甜的味道顺着旅行袋的拉链一点点的蔓延出来的时候，我又觉得自己似乎没有做错什么。
　　 也许就是这一袋子反季节的苹果的缘故，车上的人一直用各种复杂的目光打量着我这个并不出众的干瘪少年，因此我把旅行袋搂得更紧了。一个穿府绸衫的胖女人从前面的位置上回过头来，嘴里还塞满了零食。她一直试探着问我是不是愿意把这些苹果卖给她，然后她从皮夹子里掏出了一张崭新的二十块钱，要知道那可是我半个月的伙食费呀。“不用称了，如果你愿意都给你。”空气中弥漫着口香糖和爆米花混在一起的奇怪味道，在她的热情引导下，最后我还是不为所动。胖女人最后悻悻地下了车，临到车门口的时候，没好气儿地回过头来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一袋子烂苹果吗？”但是在她的语气里我还是感觉到了一股令人亢奋的东西。渐渐地，父亲的不快很快就跟着车窗外面的景物消失殆尽了。
　　 当我走进教室，舌头很不利索地表明自己的意图时，教室里立刻就想起了阵阵尖利的口哨声和雀跃着的欢呼。一个又一个城市女孩和男孩飞奔过来，把我围了起来，他们掀翻了盖子，伸出一只只白净的胳膊，抓起了一个又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一阵脆响之后，教室里就变成了果园的味道。当我把剩下的苹果一个个递到还坐在位子上同学手中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从未受到过的欢迎。最后，我把自己精心准备的大苹果从衣兜里掏了出来，轻轻地放到了琴的面前，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开了。余光中我看到琴小心地拿起了苹果，在鼻子底下闻了又闻，然后小心地把苹果放进了书包里，那一刻我的心狂跳不止。我知道我的苹果正带着那个秘密悄悄地接近了琴。
　　 我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喜欢上了琴，很多人的眼里，琴都不是很优秀的人。我的目光再次绕过杨老师那潦草的如同甲骨文一样的数学符号x、y、z平方、立方、开方、根号、开立方的蚂蚁一样的曲线，又一次落到了琴的背影上。那条蓬松的马尾辫和天蓝色亚麻布的长裙。此刻，琴的脊柱僵直，全身都在处于紧张的状态。虽然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我能感觉到她的眼睛正随着杨老师越来越短的粉笔在黑板上的各个角落游移着。她的右手正攥着一支淡绿色的自动笔，不住地记着什么。我知道这个同样来自乡下的女孩和我有着一样的腼腆和自卑。也许我们天生就是同一种人，敏感而又不善表达。虽然就坐在我的前面，但是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很多时候，我都想和她说点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该如何去说。就在我天马星空地胡思乱想的时候，杨老师那半截火柴头一样的粉笔突然在半空中划出了一条美丽的弧线，落到了我的头上。杨老师满脸怒容地把喷火的眼睛对准了我。
　　 “耿峰！想什么呢？到黑板上来，把这道化简题做出来。”
　　 定了定神，两秒中之后，我镇定地走到了讲台下，很快就把杨老师让我做的那道题做了出来。回到自己的位置的时候，透过杨老师瓶底儿厚的近视眼镜片，我看到了杨老师复杂的目光。这目光中既有父亲的恨铁不成钢，也有母亲的万般柔情。在这样的目光威慑下，我老老实实地低下了头，坐了回去。这就是我和琴唯一的一点区别，琴总是很尽力，但是成绩并不是很理想，而我，多多少少地靠着那么一丁点儿的小聪明总能在危机时刻化险为夷。但是这也能说明不了什么。
　　 我的目光还是经常在教室的各个角落里荡秋千。很多时候都像蝴蝶一样驻足在琴的背影上，尤其是水银灯晃动的晚自习。如果琴的位置上是空的，我就会莫名地感到难受。有她在的时候，即便只有我们两个人也不感觉到孤单。我甚至喜欢上了这样的感觉：这个教室空荡荡的，只有书页被翻动的时候发出的沙沙声，还有笔尖和纸张接触时发出的美妙声音。我希望琴能突然地转身，然后再问我点什么。只是这样的情形一次没有发生过。我不知道琴是否意识到了我的存在，我想我是喜欢她的，不然为什么在别人看到她答不上问题的时候总是在暗暗发笑，而我却感到了隐隐的难受，就象是自己受了责罚一样呢？但是我还不能十分确定我是不是真的就那么喜欢上了她。
　　 坐在我左侧的是漂亮女孩莫小亚。我低着头的时候，一股淡淡的茉莉香一点点地顺着书本就从我的左侧飘了过来，那是城里女孩特有的香水味儿。这样的女孩在班级的各个角落里很多很多。她们穿着各种艳丽的裙子，身上散发出许多奇怪的味道，有的像水蜜桃，有的像柠檬。莫小亚是班级里最漂亮的女生，大眼睛，小鼻子，皮肤很白像瓷娃娃一样的精致。那是一个有故事的女孩，天生的活泼可爱。高三的男生在走廊里经过的时候，都会在门口站一会儿，不住地打量着她的位置。莫小亚抬起头来，用带着海风一样神秘的眼神只是那么轻轻的一瞥，就会吸引很多人的目光。也许因为坐在莫小亚的附近吧，我觉得自己也成了很多男生关注的焦点。所以，当莫小亚心血来潮地拿掉我手里的书本的时候，向我做某些古怪的表情或者是某种暗示的时候，我也没有拒绝。很多时候我都搞不清这个城市女孩，甚至有点不可思议，她的周围有那么多的追求者，可是她为什么反倒来追求起我来了？当她把各种各样的零食悄悄地塞进我的口袋里的时候，我也会有一种幸福的眩晕。
　　 我又一次站在了四楼中厅那块落地的大镜子前面，镜子里的家伙有点古怪：头发是板寸，有点长，显得有些邋遢。小眼睛，酒糟鼻，嘴唇上面是一片正在发育中的草场。一脸的青春豆，高高低低地起伏着，仿佛刚刚遭遇到蜂群的袭击，眼神里透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自卑。白衬衫已经洗的发黄，袖口挽在胳膊肘上，一脸的茫然。这就是十七岁的我吗？这就是那个让无数男生心仪的城市女孩莫小亚追逐的对象吗？是莫小亚的审美疲劳，还是我的想入非非？
　　 当我悄无声息地走进教室，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的时候，莫小亚已经合上了书，双肘合拢，美丽的脸转了过来。我打开书包，机械地掏出一本书，胡乱地看了起来。但是莫小亚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并没有从我的身上移开的想法，就这样这个下午的自习课，她就这样一直注视着我，看得我有些发愣。最后莫小亚拍了拍手上的空气，然后趴在我的耳朵边上说：“否定之否定之后，我确定你也一样地喜欢我。”天！这个城市女孩怎么能这么说话？一大串热乎乎的汗顺着我发烫的额头就滚了下来。
　　 “老夫子，你看的书真多。不过我打赌，有些书你从来没看过。你看过小仲马的《茶花女》、司汤达的《红与黑》吗？你读过柳永的《雨霖铃》、张爱玲的《滚滚红尘》吗？你知道三毛和荷西吗？你读过《乱世佳人》和《荆棘鸟》吗？你知道亚当夏娃和欲望苹果吗？”一时间，看着她如数家珍的样子，我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憋了。是的，正如这个城里女孩说的那样，迄今为止我看过的还算能提得起来的就是半本撕得破烂不堪的《林海雪原》，还是我父亲卖猪的时候顺手从卖废纸的老头框里捡来擦刀时候用的。
　　 “呵呵，可是我懂……”莫小亚露出了花瓣一样洁白的牙齿，笑了。
　　 “好啦，就这样说定了。放学后在学校后边第三棵白杨树下见。”莫小亚金色的太阳裙在我的眼前一晃，不见啦。
　　 剩下的时间里，我一直在反复琢磨着究竟该不该去。我甚至很想问问前面的琴我是否该不该去。但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就立刻被我自己掐灭啦。我这是干什么？炫耀吗？我又低下了头，对着窗外的操场发呆。
　　 （二）
　　 我就是那个叫琴的女生。当我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我尽力了，但是总做不好每一件事。也许我的存在就是为了成为别人的参照物。外语课上我又出丑了。周围的同学因为我的古怪发音都在偷偷地笑。他们哪里知道这些都是我自己一个人自学的，根本就没有一个人读给我听过。整个初中的时间里我都是一直因为有病而不断休学。只有一个同学一直没有嘲笑我，那就是后面的叫做峰的男孩。我一直很感激他。下午的时候，峰给每个同学都分了一个苹果，我也得到了一个。也许只有他还没有忘记角落里的我。这个男生让我感动。医生说因为做过两次开颅手术，我的记忆力和智力水平都有很大的下降。现在我真是感受到了这一点，无论我怎么记都会很快就忘记。但是我不会放弃，我会珍惜在这里的每一天。那个苹果我一直没有舍得吃，这是我来到这里收到的第一件礼物。
　　 （三）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莫小亚并没有因为我的失约而生气。第二天一大早，她又主动地来到了我的身边。当时我正在做一道化简题。莫小亚一把抢过了我手里的笔，半怒半嗔地说：“嗨，老夫子，你知道你害得我在树下站了多久吗？”
　　 我摸着自己的下巴自言自语地说：“我有那么老吗？”我没有回答她为什么失约，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莫小亚一把推开了我面前的书，在我目瞪口呆的一秒中之内，弯下腰猛地在我的脸上亲了一口。一滴湿乎乎的眼泪顺着她的眼睛就落在了我的鼻子尖上。莫小亚哭啦，而且是因为我，怎么会呢？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教室里立刻响起了好事的男生长长的呼哨声，完啦，很多人都看到啦。莫小亚拍了拍袖子，轻松的走人了。
　　 我不知道前面的琴会怎么想，她会不会把我看成一个十足的大笨蛋。莫小亚这个小小的简单不过的动作足以摧毁我在琴心里的形象。这个莫小亚，她怎么能这样？我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下子钻进书本堆起来的厚厚的壳里哭了。面对莫小亚的表示，我没有兴奋，只有说不出来的委屈。
　　 上课铃响了，杨老师走进教室。我的眼神又在黑板周围游动。在男生的眼里我看到了愤怒，在女生的眼里我看到了不齿。我看到了一个我不愿意看到的事情，那就是所有的同学可能都把我看成了莫小亚的准男友。我不知道琴是怎么想的，她是否知道我当时的况味。为什么莫小亚选中的不是江大为那样的帅哥亦或是陈小白那样的贵族子弟，而是我这个土得不能再土的乡下小男人？为什么？我想不通。
　　 （四）
　　 峰和莫小亚的事情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很正常。每个善良的王子身边都应该有个漂亮的公主去关心他。莫小亚就是这样的公主，她有白天鹅一样的气质。她的眼光不错，像峰这样的男生值得一个人去付出。我希望他快乐，就像我得到的那个苹果时候的快乐一样，发自内心。
　　 （五）
　　 和莫小亚在一起的日子从一开始我就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错位。父亲并没有因为那些苹果而对我心存多大的怨恨。一个月后，他带着母亲煮的十个红皮鸡蛋来学校看我了。为了不让我在同学面前丢面子，不知道他在哪里弄来了一件早就过了时的黑西服。只有一个扣子紧巴巴地扣在胸前，领口还露着半截掉了圈的背心领子，看上去很滑稽。父亲用粗壮的大骨结手臂狠狠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从贴身的裤兜里掏出了一把零钱。“学费我已经替你交了。这是剩下来给你零花的。”随后他又叹了口气：“只有这么多了。”我从父亲的手里接过来那一大把的揉得皱皱的零钱，心里也不是滋味。父亲欲言又止，我跟着他一直来到校门口。父亲回过头来看看我，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嘴角一抿，冲我笑了笑：“那什么，别担心，家里又抓了两头猪崽。等到了来年，供你上大学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我有点心酸。后来我又向他保证肯定不进学校附近的网吧，这样他才心满意足地走了。只是，我没有跟他说我不交女朋友。就是这么一个父亲忽略的细节，让我很多年来都在不断地自责。
　　 父亲走后的那个下午，我攥着父亲给的零用钱，在街上来回地转着。莫小亚给了我那么多的东西，我想我该给她买点什么，这样也好说得清。莫小亚的脚步很快就在一家新开的叫“碰碰凉”的冷饮店前停了下来。我掏出钱来，莫小亚却不要，从牛仔裤的衣兜里掏出了钱买了两个大大的甜筒。“来，老夫子。吃吧。”这是我第一次吃甜筒，除了甜甜的味道，里面还掺杂着一种说不清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