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电话来说，家门口的白菜很便宜，多买了几个，说父亲接侄女的时候给我捎来。母亲知道我镇上买菜相对比较贵，她在家门口的小菜贩那里买便宜，比如这白菜，上好的大白菜，只买到五毛钱一斤，价格比镇上便宜一半。我说过好几次不用，她还嫌我不会过日子，所以一买了菜就打电话。请父亲给我捎来，我想说我买菜很方便，话到一半又吞了回去，爹妈老了，很多关爱虽然细碎甚至唠叨，我也无法拒绝。
　　 于是提早五分钟去接孩子，到那父亲已经来了。
　　 几日不见，总觉得父亲越发的老了，头发雪白雪白，耳背动作慢。距离很近时我也不敢仔细端详。总怕鼻酸，忍不住情绪，好端端的也惹父亲难过，匆匆拿了菜，说要接孩子。父亲说赶紧的，别晚了，娃等呢。
　　 回家打开袋子，两棵大白菜，还有一些蘑菇，菜花，西红柿，两颗咸菜，甚至还放了一包饼干……细细碎碎不少。不禁眼睛有些潮湿。
　　 出嫁已有十余年，总觉愧对父母。看到人家嫁出去的闺女，整千整万的孝顺的爹妈，心里就升起一股无力感。想起童年的执拗，少年的漂泊，到如今三十多岁的年纪，自己也有了孩子。有时候感觉内心沧桑，不敢揽镜，唯有回娘家时，才能又感觉还小，是爹妈眼里没长大的娃。理所当然的享受爹妈给的关爱，而自己，也理直气壮的不去回报。偶尔买些东西，父母都是一般态度，嫌我乱花钱，说负担那么重，留的给娃们用。听到这些总是羞愧，背着人静坐时常无声泪流。
　　 2
　　 做饭时切了半颗白菜炒了。自己拿筷子慢慢的吃。家人都是不怎么吃白菜的，只有我自己喜欢吃，怎么吃都不腻。买菜的时候看见新鲜的，总会记得买上两棵，我对白菜有着很特殊的感情。以前家里人口多，父亲就种菜。除了些西红柿葫芦，辣椒萝卜黄瓜什么的，种的最多，种的时间最久的就是白菜。
　　 黑黑的细碎的白菜籽秧在池子里，再用地膜覆盖上。等到发芽了，父亲就在地膜上戳几个洞，再等白菜苗抽出两片叶子，父亲就去掉地膜。此时的白菜苗，已经挨挨挤挤绿油油一片了。于是父亲就把地整好，深翻，撒上土肥，再用铁锨，用耙子磨平，然后就从小渠引水，灌透白菜苗。等到第二天，全家都上阵。挖坑的挖坑，挖苗的挖苗，栽的栽，浇水的浇水。刚栽的白菜不能大水浇，于是父亲就一担一担的挑水，再一勺一勺的把水倒进每窝菜的根部。栽白菜不费事，浇水费事。那时候，父亲还年轻，头发还是黑色的。虽然常年的劳作让他的腰变得不那么直，他依然精神抖擞，干活的时候，甚至多余的话都没有。一趟一趟的挑来水，那个时候，每株菜都是他的希望。都是我们姐弟的学费，家里的生活费。父亲急于看他们慢慢长大，慢慢成型，这时父亲就会一棵一棵的砍倒，装上架子车，再去沿村叫卖。那个时候，白菜地父亲常去，我也跟着。看一棵棵幼苗长大，再包起心子，我就跟父亲一起，用细绳子把每棵菜捆扎起来，再把下面枯掉的叶子盖在上面。一地的白菜就变得精神起来。一棵一棵站的跟士兵一样。这样既可以帮助白菜旋好心子，也能防止日渐变冷的气温伤到菜心。
　　 白菜成熟的时候，天已经很冷了，父亲要赶飘雪之前，把一地没卖完的白菜砍到，再搬到地头，那里父亲已经挖好了一个简易的池子，白菜就要在这里成堆码放，盖上干枯的玉米杆，再洒上一层土。这样可以防冻，等到来年挖开池子，剥去外面烂掉的，也就只剩一棵白白亮亮的白菜心了，有时候天气变化太快，来不及砍掉就下雪了，于是我跟父母，都赶紧跑去白菜地里，尽量多拣些枯黄的菜叶包住白菜。稍微雪停就赶紧砍到上窖，尽量减少损失。即使如此，还是有很多菜被冻掉，这个时候的父亲是很难过的，我记得有一年下大雪，没来得及上窖的白菜烂了一地。父亲呕愁着脸蹲在地头，黧黑的脸上一点笑纹也没有。额上的川字深深的，我都不敢开口叫他。
　　 3
　　 记忆中，父亲种了好几年白菜，大姐考上了大学，二姐跟着也远门念了书。小弟念了高中。家里人口越来越少。地里的菜却越种越多。那些年，父亲整日拉着架子车，要么就蹬三轮，车上全是自己种的，白菜，菠菜，蒜苗。都是些不值钱，也没多少收入的廉价菜。那些年，菜真的好便宜。白菜更是便宜得离谱。一毛钱一斤，几分钱一斤。撇去外面的烂帮子，实际也不剩多少分量。一棵大白菜最多卖几毛钱。一车菜也不过二三十元的样子。就这，父亲也得天刚亮出门，下午斜阳夕照才卖完回家。回了家就会掏出一堆毛票，再一张一张捋平，分类，再一张一张理顺，按面额大小规整，放进那个装钱的盒子里。转眼，这钱就得大把的拿出来，变成家里的炒米油盐，变成姐弟们的学费生活费，或者别的用度。
　　 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念书了，父亲种菜我也种，他卖菜我也跟，到如今我仍然庆幸，很多年，我与父亲一起种过菜，我看过父亲的手剥菜叶的熟练，看过父亲称菜收钱的谨慎，看到过父亲弯腰捡拾的仔细，也看到过父亲手扶腰短暂的休息。而我，很多时候是个没眼色的娃，并不是很心甘情愿地跟在父亲屁股后面跑来跑去，听他指挥。
　　 那些年父亲每次回家，车上都会有很多人家扯掉的菜叶子。放下车子，父亲已经累瘫了。我就跟母亲去车上捡菜叶，除去特别烂的晒晒给猪羊吃。剩下的稍微好点，母亲都把它们理顺，整整齐，再淘洗干净。或炒了菜，或就窝了酸菜。母亲的手艺很好，烂菜叶子也被弄成清爽的菜肴。特别是窝酸菜，汤汁清亮，酸味扑鼻。白菜叶子青绿青绿。一看就有胃口。母亲再打上玉米面鱼，玉米面搅团。把酸菜切的细碎。炒成酸菜汤，加上红辣椒，绿香菜。浇在饭上。别提多馋人了。
　　 4
　　 白菜，家里种了很多年，也吃了很多年，从青绿的幼芽一直吃到白菜开花。母亲对白菜，有很多成功的做法。除了腌炒，母亲还发明了几种吃法。比如煮。来年的白菜，因为气候变暖所以开花很快，这样白菜是没人要的。母亲就把开花了的白菜洗干净，用水煮熟，在盆里放上姜米，红辣椒丝，放上调料和醋，趁热把煮熟的菜捞进去。等凉透来吃，十分爽口。这样的做法，我也写进了小说里，写的时候心里就想着母亲，想着父亲，忍不住泪落。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还有种吃法，是把白菜切丝，撒上调料，用手抓匀，拌上面粉上锅蒸。蒸熟出锅洒上点辣椒面，清油烧熟，直接浇在上面，再用筷子拌匀。我们这的方言叫白菜疙瘩。白菜疙瘩十分好吃，软糯适口，香甜美味。我百吃不厌。还有些家常吃法，白菜帮片薄，加上红辣椒，姜丝，下火快炒，加盐。醋。翻炒几下，打上蒜瓣，水淀粉出锅完成。这道菜是我们家公认的美味，每每上桌总会一抢而空。十分受欢迎。
　　 想起一次买菜，偶遇一老人，两块钱就给我装了半袋子大白菜，清翠的菜叶还滴着水，一看就是刚从地里摘来的。老人很朴实，算得很便宜，连车上掉的绿叶子也给我捡起来放进口袋，抬头一笑，嘴巴咧到耳根，风一吹，几丝白发飘了起来。我忽然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很多如同他们一般辛苦的卖菜老人，一些熟面却不知家在何地的卖菜老人，有时经常看见，但某时却很久不见了。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我宁愿想，是他们的儿女争气，不允许父母再辛苦，而不是别的。
　　 5
　　 正想呢，母亲电话打来，问我菜是不是很好很便宜。我说是啊，我已经炒来吃了。母亲高兴的大笑。说有了再买。我说妈。我家里啥都有，市场也近很方便的。母亲说，过日子，能省就省，你两个娃，负担重，要知道节俭，说完就挂了。想想我都这么大了，还要父母操心，真是没用。端着白菜，忍不住又潮湿了眼眶，如同看见流失的时光里，父母亲辛苦的劳作。那些卖菜的老人，是否也同父亲一般花白了头发，那些最淳朴的田间劳作，也是否有他们的儿女伴随身旁……
　　 我知道，白菜虽然廉价，也有人会爱吃，不过他们吃的是兴趣。比如白菜猪肉饺子，吃的也就是个口味调换。而我不同。这么多年，白菜一直是我最喜欢的蔬菜之一，怎么吃都不会腻烦，隔一阵不吃就想念，虽然家人不大喜欢，我仍经常买来，自己一个人做了吃。我都是按照母亲的作法，虽然做不出母亲那般美味，仍吃得津津有味。我知道，我是在怀念从前。怀念跟父亲母亲一起生活过的日子。那些虽然贫寒却温暖的时光，如同这白菜一般，寡淡却耐咀嚼，有时孩子们看见我吃，也会来尝一口，也只仅一口就放下了。我知道，他们有他们的童年跟少年，白菜已经离他们很遥远了。而我不能，我记得每一件跟父母姐弟有关的细碎。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时光，是我心中最温暖的填补，永远难以忘怀的眷恋。
　　 我知道，我是他们一生的孩子，他们，是我的爱，是我一生的父亲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