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流年』一场没有硝烟的 “战斗”(散文)
1959年平叛斗争胜利结束之后,西藏全区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民主改革运动,百万农奴翻身作了主人。按照当时的政策规定,在牧区除没收叛乱领主和叛乱牧主的牲畜,分给原放牧者及贫苦牧民所有外,对整个牧区的生产资料所有制不予变更,并实行了不斗争、不分配牲畜和不在牧区划分阶级的“三不”政策。除三大领主之外,其余统统称为牧民(包括牧工)。同时还决定,在牧区开展三反两利(反叛乱、反乌拉、反奴役和牧工、牧主两利)运动。1962年9月,中央批复西藏工委《关于牧区当前若干政策的规定》(修正稿,即通常所说的“牧区三十条”)中,强调应该坚决贯彻执行党的依靠劳动人民(特别是贫苦牧民和牧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的阶级路线。1964年1月,西藏工委在《关于牧区在处理未叛领主、领主代理人、牧主问题时应注意的三点意见》中又指出:凡是未叛领主、领主代理人、牧主,只要不是现行反革命,均不应该按敌对阶级分子看待,要把他们看成朋友,对他们有团结有斗争。
前塔乡有叫巴纳的一户人家,家里两兄弟都是“喇嘛”。因为苯教的“喇嘛”允许结婚生子,而且生的儿子无论有几个,世代相传,个个都是喇嘛。就像巴青一句俗话说的:“喇嘛布喇嘛印,本布本印”(喇嘛的儿子就是喇嘛,“本”(头人)的儿子就是本)。而其他信教群众皈依之后进入寺庙,除了极个别特别优秀者经过几十年的努力,能得到“朵登”(觉者)的称号之外,绝大部分人直至老死也只能依旧是个“扎巴”(过去有人将之译为和尚,我认为还是译为僧人较妥)。这也是苯教与藏传佛教(宁马派除外)的不同之处。
1959年,这喇嘛俩兄弟带上全家老小,赶着牲畜,翻过唐古拉山去“仲”地(唐古拉山北面的一大片荒原。)参加了叛乱,1960年解放军对该地区发动攻击,叛匪全被歼灭,两兄弟一起当了俘虏,经过教育,又被释放回到格尔滩。只是他们原来在日昌的几间土房子,已经按照政策没收,归县牧场和前塔乡政府共同使用,工作组便安排他们在嘎斗组住了下来。平时组织群众开会学习时,也没有让他们参加,只是在迁移草场和秋天割草时,偶尔能见到这两兄弟的身影。曹书记好几次问我,巴纳家有什么动静吗?我也多次问过乡干部和贫牧群众,但大家都是摇摇头,说声:“辛勒没(不知道)。”
1964年的秋天,开始割草了。一天噶斗的行政小组长格珠气冲冲地来找我,说:“最近次旺一点也不遵守组里的安排,净挑好的吃,根拉你看怎么办?”我笑着问:“他挑吃什么了,惹得你这么生气?”罗则在一旁替格珠解释说:“他是说巴纳家的次旺不服从组里的统一安排,这次割草时尽挑好的草场割。”我对罗则说:“今晚上组织群众学习时,通知次旺也来参加,让大家在会上好好教育教育他。”但晚上开会时,来的却是他弟弟南珠。南珠点头哈腰地吐着舌头,低声下气地对我说:“本部拉(长官),次旺上午去区里买茶叶还没有回来,我就来了。”他那虚情假意的表情,想要证明的似乎是:“看,我这么老实,你总该高兴了吧。”
开会时,组长格珠先讲话,他说:“这几天大家都能按照组里的统一安排割草,很好,很好。可是,也有个别人不听安排,净挑好草场割,还将其他草场践踏得一塌糊涂。希望大家给这样的人提提意见。”人们七嘴八舌,但矛头不约而同都集中到了喇嘛南珠的身上。南珠低头哈腰地说:“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山上放牧,都是阿觉(哥哥)次旺带人在割草,情况我不清楚。”一位老年牧民洛珠说:“今日次旺不在,那你就先讲讲自己的事情吧。”南珠一直低着头,不吭声。洛珠憋不住了,生气地站起来说:“你不讲,那好,那就让我来替你讲讲吧。这一向你一直在山上放羊是不假,可你在山上时,经常跟大家都讲了些什么话?你现在就当着大家的面说说吧。”南珠以攻为守地说:“我天天在山上,跟着牛羊屁股转,能跟它们讲些什么话呀?”一个年青小伙子说:“你好几次给我们讲,‘仲’地多么多么好,糌粑堆得像‘部地’(小山),牛奶像从‘曲果’(泉眼)里流出来。你说的那些话,自己都忘记了吗?”南珠仍然低着头,一声也不吭。另一个中年牧民嘎旺站起来说:“你不光是在山上讲‘仲’地如何如何好,你家里冬罢、野罢(冬、夏帐篷)样样都有,今年夏天又专门请人在家里赶着做了一顶“库儿”(布帐篷),我问你,你们家就那么几口人,要那么多帐篷干什么?是不是想带着布帐篷再到“仲”地去叛乱?”我注意到,就是嘎旺的这一句问话,南珠那原本低着的头就像是被大太阳晒蔫了的一只葫芦,差不多都快要抵到他的膝盖上去了,全身也像筛子般轻轻地抖了起来。我悄悄对罗则说:“这个情况很重要,别放过去,得好好问问。”罗则站起身来,让大家安静一下,然后对南珠说:“南珠你好好听着,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自己的问题自己讲清楚,次旺的事情你也不用往自己身上拉。”南珠就是不吭声。一位了解南珠历史的老人格桑说:“听说你在‘仲’地被解放军俘虏时,已经病得快要死了,是解放军的门巴(医生)给你打针吃药,才救了你一命。你现在还想反对共产党,反对解放军,你的良心……”一些人听到这里,按捺不住纷纷站了起来,指责南珠忘恩负义,是改不了吃屎的狗。更有一些经常同南珠在山上一起放牧的人,纷纷将他在山上散布的一些反动言论,你一言我一语地都检举了出来。那架势,真可以称得上是乱箭齐发。有些人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甚至想要对他动手动脚了。原来我打算开的一个小小批判会,竟变成了一场斗争会,这可是大大超出了我这个小小工作组长的职权范围。我连忙站起身来,想要制止住这混乱的场面。但人多嘴杂,根本没有人听我的话了。这时候,那南珠也慌了神,好像挺不过去了,他浑身哆嗦着,吞吞吐吐地喊出了一声:“阿纳念都,阿纳念都(我有罪)。准备去‘仲’地的事情,您们既然都知道了,‘公却松’(向三宝起誓),那可全都是次旺的主意呀。”接着他就装模做样地号啕大哭起来。在众人的追问之下,南珠哭着将次旺早就串联好了几个人,准备先杀工作组,夺了枪再去‘仲地’的事情,断断续续地说了一遍。
我连做梦也没有想到,原本只是想教训教训次旺的小组会,竟然开出如此一个结果来。特别是南珠最后的那些话,让我想起县委天天在强调清理阶级队伍,要揭开阶级斗争的盖子。县委刘书记还亲自挂帅,在江绵区抓喇嘛森巴的复叛案子,已经几个月了,一直也没能结案。真没有想到,今天这么简单,我和罗则就将前塔乡的这个“盖子”揭开了?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呀。但同时我也为自己和罗则庆幸:若今日南珠说的当真,这两兄弟的复叛计划,头一个目标可就是我和罗则的两支枪和两条命了。如今揭开了这个“盖子”,首先“受益”的当然也是我和罗则两个人了。
我连忙同罗则商量,立即组织几个贫苦牧民积极分子将南珠控制住。然后,罗则连夜去区里报告情况,并搞清楚次旺今晚上在哪里借宿,将他也立即控制起来。我又写了封信让人连夜送到县里去,将这件事情报告了刘书记。第二天早上,先是罗则和乡文书次旺押着喇嘛次旺回来了,下午,刘书记和县公安局保局长,领着县中队队长和四名全副武装的战士,骑马来到了格尔滩。经过调查取证,原来那次旺1959年在‘仲’地时,就是叛匪总指挥罗布次仁、老娃喇嘛的死党,在平叛部队的有力打击下,实在走投无路才投降了解放军。1960年获释回到前塔,表面上假装老实,可是这两个喇嘛心里面,从来也没有忘记他们那失去了的“天堂”,处心积虑地妄图复辟他们一再宣称“最美好、最神圣、最完善”的封建农奴制度。这几年竟偷偷地串联好了十来个人,连杀人的凶器——一把两尺来长的铁“栋”(矛)都准备好了。准备趁我和罗则组织群众开会时,由一个叫工则的人将“栋”藏在藏袍里,坐到我的对面,趁机先杀了我,抢到冲锋枪,再干掉罗则,有了两支枪之后,再顺路去长乃区杀两个干部,再夺两枝枪,然后就到‘仲’地去。
我想起1959年叛乱分子那荒唐不经的“糌粑山、牛奶泉”的弥天大谎,就问次旺:“1959年你不是到‘仲’地去过了吗?你见到糌粑‘布地’牛奶‘曲果’了吗?”他将头低到了腿上,仍然不回答我的问话。
后来审讯时,县公安局包局长问次旺,为什么一直没有行动,次旺交代说:“罗则的长枪放在帐篷里,可是那枪没有枪栓;那‘些米’(眼镜)开会时枪也总是背在身上,我们就有点害怕。准备等今年草割完后再动手。”保局长对我说:“1960年我在达木萨迦县工作,几个人找到工作组,说是要坦白交代问题。就在副县长席洪典伸手去接他们的‘交代材料’时,一个叛匪一把抓住了县长的手,将他摔倒在地,接着就是几刀,幸亏都未中要害,才保住了一条命。可是一位藏族女翻译,也被另一个叛匪捅了几刀,当场就牺牲了。你别看那些人平时见到你我时,又是点头又是哈腰,他们可时时刻刻也在想着复辟他们失去了的天堂。警惕性千万不能丢啊。” 局长一席话让我想起,罗则背的是一支长长的762俄式老步枪,一到了乡下,不将枪取下来,连帐篷都没法子进去。再说,在乡下工作,成天背着一支长长的枪,也实在不方便。因此,他一到目的地,就将枪搁在了帐篷里的矮墙上。幸好我多了个心眼,每次都让他将枪栓取下来,放到藏袍前襟的兜兜里,没有了枪栓的枪也就成了一根烧火棍。罗则不以为然,总是笑我胆子太小了。可我这汤姆森,虽说不是短枪,还有一点笨重,但它的好处是体积短小,连枪管都是用螺纹连接在枪身上的,随时可以拧下来,那枪也就是个挎包那么大,我平时就挎在背后,一点也不碍事。一旦有情况,使用起来比那些带短枪的人要从枪套里去拔枪还要快得多。我从心里感谢刘书记那次让保局长给我换了枝枪。我紧紧握住他的手,连声说:“局长,谢谢您给我换了支保命枪。”局长说:“谢我不管用,要谢就谢刘书记。也算你命大,局里刚好还有那支冲锋枪。”
案件全部审理结束之后,刘书记临回县时对我说:“将这次的案件侦破情况详细写个报告,马上送到县里来。”过了不久,我又去县里报帐、领款并给他送工作报告时,他高兴地告诉我,上次破获巴纳喇嘛复叛的情况报告,受到了地区的表扬,还转发了全地区。只是地区公安处在文件的按语中说:用“乱箭齐发”的方式来侦破这样的案件,泄密的几率太大了,今后要注意。
这就是我在巴青十年间,亲身经历的一次活生生的,有一点点惊险,但没有硝烟的“战斗”。
读了更加佩服西藏老人,你们都是英雄啊!向你们学习!
读完本文让我们年轻一代了解了更多关于当时西藏地区的情况和工作的危险,那些富有当地方言的话让我增长了见识。
这两天经常看到’扎西德勒’,小子冒昧问一句是什么意思啊?
佳作拜读,问安老师。一位真正的英雄是值得敬佩的,祝福老师。
话说,我是很想去西藏看看的,那里太让人向往了!
问好作者!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