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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江南小说】哥哥


作者:陈再见 童生,777.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365发表时间:2013-04-25 00:49:38

好多年前,他开始喜欢玩一个游戏。他站在山坡之上,假装被子弹击中,然后摔倒,滚下山坡,身体每滚一圈他都努力制造出痛苦的表情。滚到山坡下面,他假装死去。临死前,还会有些挣扎的动作,或者类似遗言说一两句话——总之就学着电影里做的那样。他就那样在荒野里“死”去,身上粘在草屑和野花瓣,没有谁知道他的游戏。有时他一“死”就是一下午,躺的时间久了,就睡了过去。那时的天气不冷不热,山坡到处是松软的野草。他像是睡在一张大床上。突然醒来,天已经黑下来了。
   他什么事都不愿意干,种田,或者跟表哥学油漆,也有人要他去建筑队拎沙土……他都不干。他爸爸差点被他气死。他爸爸骂他不如早点死。他妈妈叫他尽量别回家,否则他爸爸一气之下真会杀了他。“我能生你出来,就能送你回去。”他爸爸是这样说的。他丝毫不怀疑他爸爸的力气足以致他于死地。他问:“妈,那我该怎么办?”妈妈说:“你就不能勤快点吗?”说着抹了下泪。他说:“我就不想干活,我想每天吃饱了出去走,走饿了再回来吃。”“走。走。你出去。走。”……于是他天黑前喜欢到村庄之外溜达,天黑了才回到村庄,回到村庄也不怎么回家,他就一条巷子一条巷子走走停停,看看谁家在天井里喝茶聊天,他就进去坐会,插句话;插不上话的,他也会识相地离开。
   好多年前他就是这样过着日子的了,村庄里的人没有一个不说他命好的。好多年后,他已经三十好几了,他还这样过着日子。没有人怀疑过他的生活方式,仿佛他真应该那样过日子,整天无所事事,东逛逛、西走走,哪里有闹热就往哪里凑;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他也不闲着,搬个凳子放个炮什么的,还是做得挺好的,人家倒也欢迎,有时还可以使唤一下,不也就让他吃一餐的损失。他竟然在村里获得了一个好人缘,但如果说错了话,人们也会突然给他一巴掌。他笑着,用手抓一下脸,像是一只猴子的动作——他好多年前就有这个习惯。外面的事,他不会回家告诉爸爸,因为爸爸也和外面的人一样,会突然给他一巴掌。但爸爸有时也小气,自己打了可以别人可不能随便打。有人把话传到爸爸耳朵里。爸爸叫住他:“谁打你啦?”他抓一下脸,不敢说话。“你就不会还手啊,以后谁打你就和人拼命,你怎么就一点都不像你哥。”他又抓了一下脸。感觉爸爸说得没错。他想起了哥哥。
   哥哥在的时候,爸爸说话很大声。哥哥不说话,哥哥站在爸爸的背后,双手叉在胸前,仿佛他的声音全部给了爸爸,爸爸的声音一下就扩大了两倍。那时,整个村子的人没有一个人的声音能大过爸爸。他们说爸爸的背后站着哥哥,爸爸不可怕,哥哥才可怕。他倒觉得哥哥不是站在爸爸的身后,而是住进了爸爸的身体里。那时他还小,还没有玩从山坡上滚下来装死的游戏,也没有抓脸的习惯。他害怕哥哥,多过害怕爸爸。哥哥总是磨了好多刀,他把那些锋利的刀一把把藏在身体里,有时他随便一转身就能听到刀和刀相互碰撞的声音。他几度怀疑,哥哥的骨头都是刀子的材料长成的,随便抬下腿举下手,都能发出类似金属的声音。哥哥把手放在他的耳边,然后握起拳头,他便能听到哥哥的骨头里那嘎嘎嘎的声响。他害怕极了。他说:“哥,你怎么啦?”哥哥笑着,他的笑仿佛也能发出嘎嘎嘎的声响。他甚至怀疑哥哥某天一觉醒来会变成一个机器人,把他家的地砖踩烂把他家的瓦顶戳穿。
   哥哥早出晚归。他后来就是学了哥哥。不一样的是,哥哥早出晚归,总能带回来东西,而他没有。哥哥带回来的东西多种多样,有的是村人见都没见过的稀罕物,90年代初哥哥带回家一台镭射机,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哥哥带回家的东西都不敢留在家里多久,第二天又带走了,唯一留在家里的只有一个索尼牌电视机。哥哥说,那电视机是日本人造的。他还记得有一次,哥哥开回了一辆小汽车,半夜三更,哥哥把汽车停在巷子里。哥哥把他叫醒,唤他到汽车里睡一觉。他高兴死了。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透,哥哥又把小汽车开走了。他睡了一辈子木床没感觉,那晚睡在小汽车里却让他印象深刻,后来他睡在山坡下的草地里,便总在努力回忆那晚睡在小汽车里的感觉。
   那时他有几个小玩伴,他们一起在池塘边上玩黑泥。他把一团黑泥弄到了一个玩伴的领子里,那个玩伴不高兴,骂他没长眼睛。他说我有长眼睛,看,就在这样。说着他眨巴着眼睛,又说,这么说你才没长眼睛,因为你看不见我长了眼睛。他本以为这话可以把玩伴逗笑,不料那玩伴气极了,说:“你哥长了三只手。”“两只,一个拿筷子一个托碗。”“三只,还有一只偷东西。”……他说不过人家,就哭了。后来他知道,哥哥和村里的人都不怎么好,从没有到过一户人家里去坐会,一是哥哥身上带着刀,怕一不小心掉到了人家家里;二是哥哥一踏进人家门楼,人家总说:“咦,来错地儿了,我家没啥东西。”
   后来,当他躺在山坡下的草地里,他总是想起哥哥。哥哥消瘦的脸三角形,整个看起来就像是一把匕首;哥哥留着长发,长发蓬松,多日没洗的缘故,看起来像是头发里也藏了刀,只要一甩,就能和电影里的武侠一样飞出一把利器来……他再三跟自己确定:哥哥已经死了。哥哥的坟墓就在山坡上,坟墓上早已经长满了野草,只有每年清明,爸爸才会扛着锄头来锄去哥哥坟头上的野草。他又再三跟自己确定:哥哥不是小偷,他干的是抢劫,哥哥明人不做暗事,他不偷,他明着抢。哥哥也不抢村庄里的人,他抢那些外地人,那些来做荔枝生意的外地老板。哥哥说他们是家乡的入侵者。哥哥亮出身上的刀,那些外地老板一个个都瑟瑟发抖。他越发觉得哥哥是个英雄。即使哥哥已经躺在了土地里,哥哥还是个英雄。他有时远远地望着哥哥的坟墓,想着哥哥会突然从坟墓里站起来,拍拍身子的尘土和草屑,回到家里。爸爸肯定高兴,他知道爸爸喜欢哥哥,喜欢哥哥能从外面带东西回来。爸爸问:“这次带了什么东西回来呢?去了那么久的时间。”哥哥哈哈大笑,说他这次带回来的东西你们凡人看不见,它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物件,看见了嘛,它在闪闪发光,和银子一样。听哥哥这么一说,全家人都愣住了,朝哥哥身上看,可就是什么都没看见……哥哥说:“我带回来了一把枪。”
   哥哥有枪,枪里还有子弹,子弹在村庄里时不时呼啸。他看见了。有时在村外闲逛,他就看见子弹从他眼前飞了过去。他不知道子弹来自哪里,是否是哥哥的枪打出来的。那子弹似乎停不下来,绕着村子就那样飞,不知飞了多久,偶尔就飞到了他的眼前。他感觉幸运,村庄里的人应该很少有见到子弹在飞的。况且他所见的子弹,经过他的眼前时总是故意缓慢下来,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他就确信这是哥哥的子弹了,哥哥想让他仔细地看一看子弹的模样,所以让子弹慢了下来。哥哥对子弹太熟悉了。妈妈说:“你哥死后,身上还带着一颗子弹。”妈妈哭了,像是被哥哥感动。爸爸有一次喝了酒,大声说话——哥哥不在之后爸爸很少有大声说话的时候——“找一天,我要把你哥哥挖起来,将他身上的子弹拿掉吧,否则爸爸我每天都睡不着……”
   每次做游戏之前,他都会在哥哥的坟头站一会。“哥哥,如果那个子弹打中的是我,躺在里面的就不是你了,这样的话,爸爸会很开心的。爸爸希望你活在世上……有你站在身后,爸爸说话的声音就大了一倍,像是你的声音和爸爸的声音长在了一起;而我站在爸爸的身后,只会让让爸爸感觉羞辱,爸爸因为我在村庄都快抬不起头来了……”
   又说:“爸爸说,他要挖你出来,帮你把身上的子弹取出来,否则他会睡不着觉。那个子弹还卡在你的骨头里吗?它大概生锈了,或者长出了新芽,它是不是可以长成一棵子弹树,一到夏天,就像结荔枝一样结出满树的金灿灿的子弹……”
   他再次从山坡上滚了下来,他的身体越来越笨拙了,每翻一圈都显得比前一天吃力。他的骨头似乎已经被野草的根须缠住,做不到灵活自如。明明可以避开那块石头的,偏偏还那么迎面撞了上去。他躺在石头的身边,开始装死。石头在他的脸上磕出了一个洞,血汩汩地往外流。他感觉兴奋,做了这么多年的游戏,也许就只有这一次最为逼真了。
   可是天还没黑他就醒了,满脸的血像干了的胶质一样的东西糊在他的脸上。他感觉难受,像是大清早被人唤醒。唤醒他的不是爸爸,也是不妈妈,是村庄里的鞭炮声。鞭炮声很响。他努力想着是不是到了什么节日。可他想不起来,即使真是什么节日,他也想不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掺和村庄的事务了。他就像一个多余的人,却实实在在地存在。他突然还是想起来了,原来真不是什么节日,只是贞出嫁的日子。他怎么会知道贞出嫁呢?其实他事先也不知道。前天晚上他不知怎么就走进了贞家的门楼。她家有些不一样,干净多了,还贴了新联。他问还没过年怎么就贴春联呢。贞拉着他坐下,还给他拿了杯茶。贞是个好姑娘,贞是全村最好看的姑娘,贞笑起来更是迷人,有两个小酒涡。他很早就喜欢贞的笑容,喜欢她的酒涡,想着哪一天可以睡在她的酒涡里美美地睡一觉——那时贞依偎在他哥哥的身边。他想哥哥每天晚上都可以睡在贞的酒涡里。
   贞和哥哥好。全村都不和哥哥好,但贞和哥哥好。贞的家人气得几次在他家周围转转,像是几头公牛,终究不敢进他家里去。哥哥浑身都是刀,他们怕哥哥身上的刀。
   他坐在贞家门楼里,那一家子一下就没了言语。他们都不喜欢他。贞却对他很好,像对孩子一样对他,尽管他已经三十岁了。贞说:“明天晚上来拿包烟抽。”他问:“怎么有烟?”贞说:“姐姐出嫁了。”他又问:“谁是新郎?”贞说:“说了你也不知道。”他还问:“是我哥吗?”身边的人都站了起来,一个壮实的小伙子挥拳要打他,被贞挡住了。小伙子是贞的弟弟,比他小一辈,真是没大没小的孩子。他还是怕了,起身离开。小伙子朝他骂:“娘的屄,再踏进我家半步打死你,跟你哥哥作伴去。”
   他想去贞家要一包烟来抽。他不怕。他就不信踏进她家半步会被人打死。他来到池塘边,伸手舀水,洗净脸上的血迹。池水冰冷,把伤口的痛疼给冻麻了。他感觉人清醒了不少,这时天也慢慢黑了下来。黑下来的天像是关了门的屋子,让他感觉到安全、暖和。他回到村子,发现村子很热闹,像过年一样热闹。鞭炮声还是一串接着一串,一股浓烈的火药味弥漫了整个村子。他喜欢这个味道,闻起来真香,像是子弹的味道——他不知道子弹是啥味道,估计也就是鞭炮火药味。他来到贞家的巷子,发现整条巷子都挤满了孩子,孩子们围在贞家的门楼争着要香烟,一人一根,有人拿了出来抽,抽完了又回去要。那些孩子都抽着烟,伴着此起彼伏的咳嗽。他挤到人群的前面,也伸出手去。他比周围的人高出一个头加一个肩膀,他看起来像个巨人一个高大。发烟的是个陌生男子,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头发向后梳,油光发亮。陌生男子肯定就是贞的新郎了。他知道。陌生男子往他手里放了一根香烟。他把香烟拿过来揉成一团,扔到了地上,再次伸出手,说:“我要一包。”孩子们都笑了。陌生男子有些慌乱。他又说:“一包,贞说过给我一包的。”新婚之夜,陌生男人也不好说什么,似乎还真有给一包的意思,但孩子们不干了,说你要是给他一包我们也要一包这是我们村的规矩。——他们村哪来这样的规矩,这都是孩子们临时瞎说。陌生男子停住了发烟,扭头朝里边喊,喊的是小舅子。这时他有点怕,贞的弟弟说过要打死他的,可他不知哪来的勇气,没有撒腿就跑,他站在原地,看着贞的弟弟气呼呼地走出来,然后一脚踹在他的胸口上。他还来不及叫一声,就仰身倒进了巷子的臭水沟。孩子们一哄而散,大喊:大傻被打啰!他爬起来,没事人一样,走进了贞家的门楼,坐在了她家的天井——就那样湿漉漉地坐着。怎么啦这是?贞一家乱成一团,贞的弟弟还要冲上去踢他,被贞抱住了。有人试图架着他离开,“人家结婚呢,你捣什么乱啊你,回去,回去,不是要烟吗?给你一包,双喜的。”又说:“不走,告诉你爸,让你爸收拾你。”又说:“贞平时对你多好今夜她出嫁嫁了个好男人你不祝福她反而来捣蛋说不过去吧……”
   他一言不发,瘫坐在地上。他干脆躺了下去,睡着了一般,像是重复每天在山坡下的游戏。他感觉身下的水泥地已经长成了茂草,顷刻之间就长出了有床垫那么厚的草。他舒服极了,尽管胸口处在绞痛。贞过来,用手拂去他身上的赃污。“感觉不舒服吗?”她含着泪。他的脸充满了微笑,他说我哥哥每天就是这样躺在山坡上的贞你可知道……他突然打了个寒战,口里发出呜呜呜的声响。他翻起白眼,拿着手指捏算,像是个半仙。他是鬼附身啦还是神附体啦?周围的人都吓一跳。贞的弟弟哈哈大笑,说他只会装神弄鬼。一会,他又说话了,他说:我哥哥已经站起来了,他拿着枪,枪里有三发子弹,我哥说一发给新郎一发给小舅子最后一发给新娘……我哥已经从山坡里站起来了,不信你们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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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者的这一篇小说,描写部分非常的扎实,整体表露出来的特点,是带有着浓烈的乡土风情的。而“哥哥”这一形象,在小说中被勾勒得非常的成功,那种具体的形态特征,以及性格特点,并不仅仅是“哥哥”两个就可以涵盖的,可以看得出来,作者的构思是深入到生活中的每一处细节,从而在现实生活中的阅历之下,构思的这么一个作品。不管是人物对话也好,还是几个小情节中,对于“哥哥”的侧面描写,乃至于是正面上的表述,无不是围绕着“哥哥”这一特点来进行的。整个小说的表述,非常的集中,给读者所带来的阅读感官,分外的饱满,很有吸引力,也很有现实生活中的借鉴意义,那种真挚情感的流泻,尤为难得。倾情推荐。——履泽【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42510】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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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履泽        2013-04-25 00:50:29
  问好作者,很不错的文字,欣赏了。。。。欢迎作者赐稿江南烟雨社团,祝福创作愉快的同时,也祝福阅读愉快。希望作者在江南烟雨社团里,有新的收获,以及有更多的精彩作品呈现在大家的面前,有更大的进步。
时光飞逝,岁月变迁,记忆燃烧的温暖,一如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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