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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江南小说】变鬼记


作者:陈再见 童生,777.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667发表时间:2013-04-25 23:38:18

银剩说她就要变成一只鬼了。她说这话时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我们一起在一堵老墙下玩过家家。和我们一起玩的还有金枪和国雄。金枪和国雄凑一家子,我和银剩凑一家子——我总占这样的便宜,金枪和国雄也乐意把银剩让给我,在他们看来,我和银剩迟早是一家的,我和她早已经玩过拜堂了,拜了天地,拜了土地爷,然后入了洞房。——记忆中那些天有些冷,那么冷的天我们还坚持出来玩过家家,足见我们是几个意志力坚强的孩子,也颇让各自的父母操心。
   我笑。我说,你见过鬼吗?你连鬼都没见过,你怎么变啊?
   银剩那时也就是十岁左右的样子,她那样子当然没见过鬼,我那时都没见过,我都已经十三岁了,所以我也铁定她是没见过鬼的。我认为一个人只有长到一定的年纪了才可以见着鬼,并与之遭遇的鬼地位同等,平起平坐,甚至还能说上话,交上好朋友——甚至还不只是好朋友,最后还结了婚,入洞房,生孩子。我之所以这么认为是有根据的:母亲爱听潮剧《李老三》,而李老三最后就是和鬼结的婚。这是其一。还有村里放电影——《倩女幽魂》,那人也是和鬼好。照那样看来,鬼一点都不可怕。母亲每次听《李老三》都会为女鬼莫二娘打抱不平而泪流满面,尽管她是一个心肠很硬的妇人;我们几个聚在一起看电影,也感觉《倩女幽魂》里的鬼比人还好、还要好看。
   我知道银剩为什么要告诉我她就要变成一只鬼,她是想博我的欢心,让我继续喜欢她。其实她多虑了,我一直是喜欢她的,就算她前不久在门楼睡觉,半夜被不牢固的门板在额头上砸出了一个窟窿,最后留下一个深褐色的疤,我都不曾有半点变心。现在想来,让我吃惊的是十三岁的我对待感情竟已经是如此专一。只是我们之间有着一些误会。那天金枪跑来叫我,说过了年咱学校要来一个新老师,女的。我一下来劲,因为之前我们学校的老师都是男的,且都是老的,脸上的皱纹比后山的树皮还要交错。走,去看看。金枪说。我说,啊,都来啦,还没开学呢?金枪说,来了,就今早上,不来我还费这么大的劲跑来唤你啊。我说,那好,唤国雄一起。好。金枪欢快去领路。其实去学校的路哪用得着他领啊,这足以证明金枪当时比我还激动。
   问题就出在去唤国雄的路上。国雄家在村西,去他家得穿过大半个湖村,唯一必经之路就是银剩她家的巷子。我和金枪彼此心照不宣,认为看女老师这样不太正经的事是不能唤上银剩一起的,所以路过她家门口时,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声,脚步放轻了也放快了,和做贼没什么两样。过去时总算顺利,银剩没出现在门楼。可唤了国雄往回走,银剩却像只鬼一样出现在了我们眼前。去干吗啊?都不叫我。银剩说,脸上是那种受人冷落的委屈,可怜楚楚的。那时候湖村的男女之间还不敢明目张胆的黏糊在一起,能像银剩这样主动找我们茬的不多,足见她当时是多么的不要脸。我故作镇定,呼呼咧咧的,装作没事人一样。不料国雄却抢了先,说我们要去看新来的女老师。国雄这话一出口,我都恨不得朝他的猪脑袋猛磕几下手指儿。我们一溜烟跑掉时,银剩还站在原地傻傻地望着我们。
   之后我们和银剩几天没在一起玩,直到有一天晚上村里放电影,我们三人在放映机旁边碰到了银剩。我叫了她,并把一小段刚从一个我一直看不顺眼的小孩手中夺来的电影胶卷送给了她,说,《倩女幽魂》的,不信你对着灯照一下。银剩接过我送的礼物,真对着眼前的银幕照了起来。她笑了。银幕上放着的也是《倩女幽魂》,我们都看了十几遍了,下一幕该干什么都了然于心。
   可以肯定,银剩想变成一只鬼一定是受了那晚《倩女幽魂》的影响。可我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事,银剩还小,就算真有人要变成一只鬼,那也应该是学校新来的女老师。她叫黄唯唯。
   黄唯唯长着一张大脸,那张大脸于我当时的审美标准来说明显过大,不过并不妨碍她的美。后来仔细一看,她的美都是用大来表现的,除了一张大脸,她还长了一大头乌黑的毛发,两只大胳膊,一个大屁股和两段大腿——当然了,按金枪的说法还长了两个大奶子。我这样来叙述当时的记忆并不说明当年的我要比金枪斯文,实际上恰恰相反,相反的意思是金枪从小就属于那种敢说不敢做的,所以在湖村自然落下了一个坏名声;而我比他稍聪明,比较会装逼,在老师啊大人们面前,我可以装得挺听话挺郁闷挺没有主见,一旦脱离了他们的视线,我就变了一个人,阴险毕现,简直就可以占山为王,恨不得拉一个民女当起压寨妇人。就这种小孩。挺恐怖的。——所以当时感觉,黄唯唯老师就像是一座大山,矗立在眼前那三尺讲台上,其气场足以让我们全班同学都噤若寒蝉,连在老师面前最喜欢张牙舞爪的金枪也得到了人生中难得的片刻宁静。
   我当时的品味比较超前,我喜欢大女人,或者说是长大了的女人,所以对黄老师的喜欢也正是在那时开始像河的暗流一样,慢慢地涌动了。我的品味和金枪、国雄都产生了差异,在他们看来,黄老师一看还行,再看就晕了,简直没法看了。我说你们放他妈的狗屁,她长得多好啊,看着就舒服,笑起来也好看。金枪和国雄别过头,暗暗发笑。这两小子平生第一次以这样的态度对我,足见当时立场的坚定。最后我们闹到了银剩那里,金枪和国雄想找银剩做个公平裁决。他们认为一个女人看一个女人,其丑美的判断应该接近公正。结果银剩却一言不发,拿眼瞪了我们半天。我们弄不清咋回事,催她快说,她终于脱口而出:就没见过这么丑的。金枪和国雄当时笑开了,朝我做胜利的手势。我不认输,我坚决认为银剩之所以那样说完全是出自嫉妒。
   然而冤家路窄,银剩所嫉妒的黄老师当上了我们的语文老师。也就是说,银剩注定要和黄老师有瓜葛,因为银剩的语文成绩是全班最好的,这地位的捍卫比她以美貌充当全班之最还要牢固。才第一节课,黄老师就点了银剩的名,让她继续当语文课代表,当着我们的面又表扬了银剩几句。这样的表扬对银剩来说已经习以为常,她几乎是以古代美女一样的傲慢神情把黄老师视如无物。
  
   我和金枪和国雄都热衷于听“鬼古”,我们那管鬼故事叫“鬼古”。而整个湖村“鬼古”最多的、讲得最好的,无疑是我的二叔。我二叔是个很矮的男人,外人家的小孩都管我二叔叫老矮子。客观来说这个称谓很贴切,因为我二叔就年龄来说确实老了,脸上的皱纹又黑又韧,可是他整个身体看起来却小巧,穿的衣服也是大一点的孩子的衣服。说实在话我没办法从形象上喜欢上我的二叔,他太不像一个大男人了。但作为我二叔的侄子,我有义务和那些唤他老矮子的孩子干一架,这样的架干多了,就几乎成了一种习惯,仿佛人们不是唤我二叔,而是直接唤我了。所以有时候两帮孩子在野外对阵,对方骂我时不骂我父母的名,而是直接骂“老矮子”——这样一来,倒让我的父母得到了所有湖村父母都难得的待遇,从来没被孩子们挂在嘴上骂过。在打架的时候,我充当起我二叔的儿子,这成了我整个童年的分内事。谁叫二叔没儿子呢?他不但没儿子,老婆也没有。也可以理解,那么矮小的人哪个女人会喜欢呢?就连我都不喜欢,每次因为二叔打完架,抚摸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身子,我都会陷入一种类似文艺青年的迷茫当中,深深地质疑我那么做到底有何意义。
   当然,只有在听二叔讲“鬼古”的时候,我才感觉一切都是充满意义的。吃了晚饭,二叔就来我家了,他自己舍不得点灯,也舍不得泡茶,几乎天天晚上跑我家喝茶,喝足了才回屋睡觉。喝茶这个过程他也感觉不好意思,他还得不时看我妈的眼色,有时还要看他哥的眼色。为了让自己不至于白喝,二叔就唤:大伟啊,过来过来,二叔讲个“鬼古”给你听听。我当然高兴啦,就等着他说这话呢,我说那你等等,我去叫金枪叫国雄来。二叔说好吧去叫吧二叔等你们。二叔冲我的背影说这话时语气显得自然、自信。慢慢地,每到晚上,我就事先叫好金枪国雄到我家候着,候到二叔来了,再缠着他讲“鬼古”。二叔当然乐意,他终于可以不看他哥他嫂的眼色了,就看我的眼色。他的“鬼古”真多,几乎每个晚上都能讲好几个,而且大多都是他亲眼看见的、亲自经历的。我信以为真。妈妈却愤愤地说,鬼啊,那都是你二叔编出来哄你们的,就知道来咱家喝茶,耗咱家灯油。
   我觉得妈妈的话有些不近情理了。我说妈你要是没见着鬼你就别嫉妒二叔见着鬼你没见着鬼是你没本事二叔见着鬼了而且见了那么多鬼所以说二叔的本事比你大多了。我妈当时脸都绿了,说你才见鬼了呢。我妈说错了。我也没见着鬼,所以感觉缺点什么,我对见着鬼的人充满天生的敬意,这也是全湖村都不喜欢我二叔而我却表现出对他的崇敬的缘由。当然,金枪和国雄作为我言听计从的小跟随,其想法应该和我保持一致。
   其实现在想来,二叔当年所讲的“鬼古”大都大同小异,基本上算是一个套路,换汤不换药,情形就如当下的电视连续剧,不是一个富足家族里兄弟姐妹之间为了争夺财产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最后好人一生平安就是一对年轻男女你死我活的相爱结果那女的却是那男的老爸当年风流之后留在世上的私生女。当时的我们却为其痴迷,像现在追着看韩剧的家庭主妇一样天天晚上追着二叔讲“鬼古”。有些夜晚,屋外阴风淫雨的,听了“鬼古”,金枪和国雄都不敢回家了,我们三人只好蜷缩在我的床板上过夜。有时窗外一声猫叫都把我们吓得浑身抖索。为了转移注意力,我总是挑起话题,当然我们那时都是学校里的烂泥,所谈的自然不可能是李大钊闻一多之辈。我们谈女人,不过谈到最后,就剩下银剩和黄老师了。金枪认为银剩长大后一定比黄老师漂亮,他说大伟你有福了老婆这么漂亮。金枪说银剩是我老婆时我一点都没觉得他是在揶揄我,坦然地接受着这一事实。我只是表达了我不一样的观点:银剩长大了可能比黄老师漂亮,但一定没黄老师大。什么大?是奶子吗?金枪这么说着还一边腾出双手在被子上面抓起两块棉坨。我们都笑了。金枪这么说黄老师我一点都不生气,反倒感觉刺激。我转头问国雄,你认为呢?国雄说,我不知道。猪脑。我骂了一句,伸脚把他踢下了木板床。
  
   果然不出我所料,银剩这个语文课代表一点都不配合黄唯唯老师的工作。这不但让黄老师苦恼,也让全校的老师纳闷,怎么之前好好的一个女孩子,突然变了样。谁也猜不透这其中的缘由,我倒是看透一切置之事外坐山观虎斗。其实也没斗,银剩还没大到可以跟一个老师斗的时候,她只是冷淡,凡事都冷淡。黄老师叫我们把作文本交到银剩那里,我们去交了,银剩冷冷地说,交我这干嘛?放讲台上。黄老师一来,看一讲台撒满了凌乱的作文本,脸色就变了,问银剩怎么回事?银剩又冷冷回了一句:关我什么事?黄老师一下来气,说你是课代表,不关你事关谁事?银剩还是冷冷的:谁让你选我啦。——看,这整个场景看下来,我们都屏住了呼吸,银剩真她妈的牛,四两拨千斤,竟然都把黄老师牛一样的身体给气得跳了起来,可她跳起来不是像牛一样扑向银剩,而是扭头奔出了教室,抹泪去找校长去了。我们哇的一声喊了起来。不过我心里想,银剩这丫头实在有点过分了,得找机会教训一下她。
   按我的想法,我未来的老婆过分了,我就有义务批评她,让其改正或者收敛。
   那天是个星期天,三月的天已经不怎么冷了。我们都穿得比较单薄,本来约好要到老墙下过家家的,后来感觉过家家没意思了,不如去野外走走。刚好国雄家的老牛新生了一只牛崽,交给了国雄去照顾。那天我们就一起陪着国雄出去放牛,说是放牛,其实只是幌子,我们真正的目的是出去烧番薯。银剩很乐意跟我们到野外玩,但有时我们并不怎么喜欢带她,原因是她挺麻烦,到了野外见啥都一惊一乍的,表现得挺幼稚,而关键时刻——比如我们偷邻村的荷兰豆或者甘蔗——她又总是拖我们后腿。有一次我为了救她就差点被一个满脸胡须的邻村人逮住,想起都感觉后怕。所以银剩要跟我们同往好,她必须得带一样东西,那就是火柴。这出到野外,万事都用得着火柴,但我们男孩爸妈管得严,家里的火柴通常都是被锁在抽屉里,怕我们哪一天心血来潮把别人家的屋给点着了;而银剩家情况比较好,她家就她最大,身下的弟妹爬的爬吃奶的吃奶,根本还不明白这个世界已经文明到有火这样一种让人砰然心动的东西。银剩身上要带走一盒火柴,是很简单的事。
   那天我们事先已经把工作落实好了,金枪负责偷挖番薯,国雄负责捡柴草和干牛粪块,我则负责挖土窑炉——别看我的工作简单,那可是一项技术活,烧番薯的成败完全取决于土窑炉挖得好坏。当然了,银剩就负责提供火柴,如果还有的话就是负责吃。
   我在一个坡地上煞有介事地挖土窑炉时,银剩没事干,就坐在我旁边。她没说话,我也故意不说话。这比较反常,通常我们在一起时话挺多的。我是故意冷落银剩,我觉得她至少应该得到我这样的惩罚。
   银剩说:大伟快看,这只蚂蚱好大哦,它的腿都可以烤来吃了,像黄老师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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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者的小说架构四平八稳,切入点很是奇崛,其笔触精细犀利,探到生活的底部,探测人性的幽微。不疾不徐,犹如行云流水般的,内里的张力,却甚为抓人,内蕴丰赡,人物形象饱满,而立体,技巧的运用犹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尤其喜欢结尾的处理,独具匠心,有意料之中的意料之外,凌厉中透出绵密的意味,让人掩卷沉思,这篇小说的语言的精炼无疑是出彩的,可见作者笔力之矫健。欣赏这样的小说,倾情推荐。——江南编辑部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3042600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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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大翼搏风        2013-04-26 00:10:07
  语言很有渗透力,故事很有震撼力,问好欣赏。
2 楼        文友:泪花集        2013-04-26 01:23:37
  非常不错,精彩,欣赏佳作,真诚问好,祝你生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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