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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空花连载】所有的乡愁(五) ——第二章 鬼子


作者:何大草 布衣,460.0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046发表时间:2009-02-22 06:24:23

一十
  
   这年入冬之后,武昌城奇冷,就连墙脚、树根,都在瑟瑟发抖。茂源钱庄的南掌柜,也快死了。他本来可以活到一百岁(瞎子算命说是一百零一岁),身子硬朗,脑子清楚,三顿各吃两碗干饭,打算盘、算账,毫厘也不含糊。但就是算帐要了他的命,晚饭前,一块铜元从他手上落下去,他赶紧躬了身去拣,铜元却一滚,闪开了。他追了一步,却还是慢了半步,铜元越滚越快,滚到门边,几乎一蹦,就从门帘下跳到了街上。南掌柜不肯放过,骂了声娘,掀开帘子就追了出去。街上在落雨,雨中夹着雪花,看不到一个行人,只有江风如冷水浸过的鞭子,嗖嗖地抽着僵硬的石板路。南掌柜发了发呆,打了个极大的喷嚏!风和雨雪从他的嘴巴、鼻子灌进去,他双腿一软,就栽倒在街沿下。
   南掌柜病势沉重,身子半边冰冷、半边滚烫。枣花闻讯冒着风雪赶回娘家,吩咐抬了城里最好的大夫来会诊。大夫们其说不一,有的主张以寒去热,有的则要加热进补,还夹着许多神秘的药引,譬如窖藏七年的冰凌,原配的蚁王、蚁后,死婴的肝脑……老头子前后吃了五、六十副黑洞洞苦药,一点不见好转,天天上吐下泻,抽筋、呻唤。枣花眼泡泪水,携着母亲,和两个哥哥立在床边,眼睁睁看爹咽气。大哥忽然阴森森抖了一句话:“反正是没命,病急乱投医,不如临死抱佛脚。”枣花一凛,似乎被一鞭子抽醒了。枣花是很少随父母进庙子烧香的,此刻她发了狠,要把武昌城百八十座大小庙子都拜完。
   她去的第一座庙是破山寺。破山寺并不是名刹,格局还有些逼窄,但倚山临江,殿宇古旧,自有一种巍巍慑人的气象,这是枣花做姑娘时,唯一曾去烧香许愿的地方。那一回她才十五岁,掠过破山寺的飞檐,望见江汉交汇处的浩浩汤汤,不禁眼噙泪花,吟诵起“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现在是风雪迷漫,枣花裹紧斗篷,柱了拐杖跨入山门,只觉得眼前发晕,那远处的水天浩荡,已是一片白茫茫,什么也看不见。佛堂内一个老僧在打瞌睡,两只蜡烛在佛脚映出了两团红晕来,两个男人背对枣花,正向慈颜微笑的佛恭敬地磕头。他们磕头完了,枣花过去跪在蒲团上,虽然头上即佛,却觉得万般无助,我心无佛,佛为什么要来助我?!她记不得喃喃地说了多少乞求话,磕了多少头,磕得没了气力了,才撑起来转身走。
   这一转,却让她愣住了:那两个男人正站在那儿,定定地看着她。
   两个男人是日本人,穿着蓝格子的斜纹和服,趿着木屐,年长的一个对枣花说,“夫人,我们愿意为令尊尽一点力。”
   他俩是兄弟,平冈信、平冈公威,十年前从横须贺上船,前往荷兰鹿特丹大学学医,八年后取得医学学位。他们的父亲,一个末代幕府将军的家臣,写信要他们归国途中取道中国,沿长江、黄河考察,眼见耳闻,都要备细成文。兄弟俩谨奉父命,在广州登陆,随后即进入中国内地行医。他们自小由父亲亲督,诵读《左传》、《史记》、唐诗、传奇、《三国》、《水浒》等等,对中国文史、山川早就熟稔于心,当枣花在破山寺与他们邂逅时,他们来华已过一年了,中国话说得也有八分的通顺。
   枣花并不信任平冈兄弟,又但愿佛堂偶遇即是有缘,何不试试呢?
   当平冈信把听诊器放到南掌柜僵硬的胸上时,这一小块铁的冰冷,让它突然抽搐了一下!平冈信躬身聆听着这具躯体上发出的微弱之音。枣花发愣地看着他的嘴,等待他说话。但他没有说什么,而是取出一只玻璃管,插上一根长长的针,吸满淡黄的汁液,向平冈公威做了个手势。平冈公威把南掌柜翻了一个身,扒下他的裤子,平冈信举起针头就朝他的屁股扎下去——枣花揪心地尖叫了一声,她大哥一把就朝针管抓过去。他的手被平冈公威的手抓住了。他使劲挣了几挣,但平冈公威的手铁钳般有力,他一点也没法动弹。于是,他就喘着粗气从黑嘴里呸了一口,又酸又臭的唾沫星子挂了平冈信一脸。平冈信视若无睹,平静地把一管药水推进南掌柜干缩的肉中。随后,他取出几片白药片摊在掌心,倒进枣花的手里。他说,老先生没有大碍的,他们明天还会来看看。枣花木木地说着,“谢谢,谢谢。”
   她大哥的烟瘾发作了,手被平冈公威攥着,浑身哆嗦,后来就蜷到了地上去。但平冈公威一提,就像提一张皮似的把他提了起来,放在床脚跟。
   当晚,南掌柜睁了眼睛,还喝了小半碗米汤。
   七、八天后,两顶小轿从两全庄抬出来,包纯善在前,满月搂着望儿在后,在霏霏雨雪中,来到了茂源号钱庄。之前,包纯善去北京泡了一个多月,跟醇亲王府的人接上了关系。朝廷任命醇亲王总理海军事务,虽然海军还等于是纸上的舰队,他却已经找到了可以插上一手的地方,这依然是装备和给养。包纯善南归途中,过黄河渡时,看着雪花中酱汤般的河水、两岸萧索的村野,又想起海军来,他能听到自己心口嘭嘭地跳。他是见过洋人铁甲重炮的战舰的,那真有一种骇人的力量!倘若大清有这一支海军,何至于英法区区几只兵舰就敢万里来袭,逼走我皇帝,火烧圆明园?夜宿开封府客栈,他喝了两碗杏花村,只恨自己不会写诗,又转而恨枣花不在眼前,不能跟她说说张骞、班超再世,也会从西域折向海疆。终于一路颠簸回家,才晓得丈人已经要咽最后一口气了。他并不喜欢丈人,但一直视丈人为自己命中的恩人和贵人,嘴上不说,心中是从不敢忘本的。就急惶惶率了满月、望儿奔入钱庄来,原以为满眼所见一定都是披麻带孝的人,还苦苦想着怎么劝慰枣花呢。
   枣花的平静,让包纯善立刻有了劫难已过、一切如故的感觉,只是院中的枣树落尽了叶子,枣花眼圈多了些黑晕,而她大哥又重新爬回了烟榻,活在云遮雾罩中。包纯善去看望了丈人,丈人已能说话了。他对女婿说,“我还死不了。”包纯善点头,说,“爹活一百零一岁。”丈人嘘了一口长气,说,“活那么长做什么……”
   包纯善和枣花,还带上了望儿,在揽月酒楼开了雅间,答谢平冈信、平冈公威兄弟俩。两兄弟已经在收拾行囊,准备北上中原了。上酒前,包纯善送上了两盒洞庭茶和一张银票。平冈信把茶收了,把银票退了。他说,“心意领受,但世道不太平,人在异邦旅行,少些银子,也省些麻烦。”包纯善说,“大恩不言谢。希望今后能有报答的地方。”平冈信瞟一眼平冈公威,兄弟相视,微微一笑。包纯善看在眼里,想说什么,却忍住了没说。
   平冈信知道他刚刚途经中原南归,就问起他对中原的印象。包纯善心中忽然发冷,当初在中原为帝国海军而起的种种豪气,这会儿竟然全没了,他觉得自己此时心情,就如中原的村野一般,萧索得很。他如实相告:“中原非常的荒凉。”平冈信说,“不会吧?”平冈公威则点点头,说,“我猜也如此。”枣花笑道,“冬天嘛,是有一些荒凉,不过开了春,也还是绿水青山吧。中原北望气如山,中原毕竟是中原。两位先生这一路的印象呢?”平冈信迟疑着,没有说话。平冈公威就说,“夫人的问话,其实也是可以回答的。不过,这些话,又难于说出口。”枣花就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说,“很想听到先生说出来。”
   平冈公威说,“夫人,请允许我换一种说法吧:这个国家,已经不是我们所知的那个国家了。”
   枣花说,“先生所知的国家,应该什么样子呢?”酒桌边放着一张书案,案上铺着纸,搁着笔、墨。平冈公威就一低头,说,“请允许我献丑。”说着,起身踱过去。他一边拿笔在砚里蘸饱墨汁,一边哦吟:“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包纯善微笑着站在他一侧,看他写完了,却是刀子般有力的十个字:
   江山如画
   一时多少豪杰
   屋子里有一阵哑然。枣花伏在望儿耳边,指着那十个字,柔声说,“望儿,你懂不懂?”望儿的脸,宛如他出生时的苍白和严肃。他说,“娘,我懂一半。”包纯善笑起来,招呼客人说,“我们开怀一醉吧。”
   送平冈兄弟回了客栈后,包纯善上轿时打了个趔趄。枣花扶住他,嗔怪他不该把自己往死里醉。包纯善喷一口酒气,结结巴巴道,“我、清醒得很呢……中、日之间,必、有一战。”
  
   一一
  
   十年后的春天,一个73岁的中国官员在日本马关被刺:一个狂热于扩张的浪客当头给了他一枪。所幸未及要害,保住了一命。这时候,中日之间的甲午战争已进尾声,大清帝国的北洋舰队全军覆没,提督丁汝昌在困厄中羞愤自杀。这位被刺的官员就是全权议和大臣李鸿章。但日方正在乘胜扩大战果,哪肯轻易议和。刺杀事件使国际舆论对日本不利,枪炮声终于在吵嚷声中结束了。四月,在马关的春帆楼,面带枪伤的李鸿章和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签订了《马关条约》。这是他一生签过的许多条约中的一个,内容全离不了割地与赔款。
   李鸿章在最后一刻,还试图请日方对条款作出些调整。
   但伊藤博文竖起一根指头,提醒似地弯了弯,并淡淡地一笑,“贵大臣不是来讨价还价的。”
   依照《马关条约》的规定,清政府承认朝鲜独立,从而使其置身于日本的统治下;把台湾全岛、澎湖列岛、辽东半岛割让给日本,还要赔偿日本两亿两白银。在签字那一刻,李鸿章以为自己要落老泪了。然而,他的眼睛干干的,只是鼻尖上悬了一颗大的清鼻涕。他瞟了眼窗外,樱花正纷纷盛开,粉嫩娇怯,粲若云霞,正是别人的好时光。他叹口气,左手手背一横,把清鼻涕揩了,右手就在纸上落下了自己的名字。
   翌年,湖广总督张之洞奏请朝廷,选派留学生赴日留学。这一奏请,得到了批准。甲午之战的头一年,张之洞即已在武昌创立自强学堂,分设外语、数学、自然科学和商业四科。在自强学堂的学生中,他向朝廷举荐了两人作为留日的首选,其中一个就是包博望。
   但包博望并不想留日,他的愿望是去欧洲,最好是英法,他的英文和数学,从来是同学中位列第一的。他已经二十岁,越长越像他的母亲了,而苍白、严肃却无一点的改变,眉宇间增添的,是几丝皱纹和忧郁。
   十八岁的冬天,他一度十分憔悴,就像一棵树突然被霜雪打蔫了,失眠、盗汗、梦呓,面黄肌瘦。她母亲急死了,却束手无策。他父亲和祖母则八方托人提亲,选中汉阳一家纱厂老板的女儿,要给他娶进门冲喜。包博望听父亲说了,也不吭声,回去就在自家的小天井里喀了血。晚上,满月听到窸窣的响动,蓦然觉得心慌,就赤脚摸出屋去,一直寻着那声音,弯弯拐拐,摸到了厨房。她被她看见的景象惊讶得差点叫出了声!脱光了衣服的包博望正站在石缸边,用一瓢瓢冷水浇淋自己赤裸的身子。冰凉而黛青的月光,从窗户走进来,披在他不停变换姿态的手臂、肩膀、背脊、腰臀和双腿上,把他映射成了一具活生生的铜。
   满月看呆了,呆了半晌,才低声唤了声:“望儿……”但包博望就像没听见。她走拢去,摸摸他的身子,竟滚烫如火炭。
   她搂住他,问他,“这是何苦呢?”
   包博望任她搂着,用嘴堵住她厚实的胸,呜呜地抽泣了起来。
   过了几天,枣花见包博望不喀血了,气色也渐渐缓过来,就叫满月去劝他应承了娶亲冲喜的事。满月摇头,说,“望儿怕的就是这件事。”枣花不解,“为什么?”满月说,“我也不晓得,只是跟他一提,他就嘴皮子哆嗦,额头冒汗。”枣花沉吟片刻,忽然笑起来,她说,“妈的,只要留了我儿一条命,什么不好说。就由了他自己吧。”
  
   张之洞在总督府后边的私邸接见了包博望和他的同伴,并与他们在花园同桌喝茶。那位同伴出生寒微,用发抖的手捧起茶碗时,茶碗打翻了,茶水滴答地从桌沿往下滴,他吓得僵在那儿,全傻了。包博望很想总督说一句抚慰的话,但总督没有这样说。他听到的是轻描淡写的责备:“好在是在自己家……远赴异邦,一切断不可张皇失措的。”
   总督和左大爷爷一样,目中时不时会放出威肃慑人的光。但左大爷爷面色中有许多疲惫,甚或是厌倦,而眼前这位总督没有丝毫倦容,额头亮堂,下颌咬紧,就像总在为某事筹划并作出艰难的决定。总督在作了一番谆谆叮咛后,忽然问包博望:“听说,留学英法才是你的志向嘛?”包博望一惊,向着总督低了低头,默认了。
   总督说,“英法有什么好?”
   包博望说,“日本弹丸小国,之能跻身列强,甲午一役,重创我大清,全是由于师从欧洲、变法维新的结果。我若弃日学欧,看起来是舍近求远,其实是舍末逐本,直追源头……”
   张之洞“啪”地拍了下桌子,包博望赶紧打住。
   总督说,“黄口小儿,你懂什么!倘若照英法的样子来治我大清,岂不乱了天下!法国不讲人伦纲常,闹起事来把国王的头都砍了。英国人也差不多,还供着个国王,可国王不过是形同傀儡。这两件,你要学哪样?”总督再拍了一下桌子,“哪样?”
   包博望不吱声。他其实很想问,英国国王形同傀儡,我大清皇帝又算什么?国家朝政,未必就由一个老太后无休止操纵?但是他不敢问。
   总督呷口茶,缓了缓语气,“我什么让你们去日本?因为‘旧学为体,新学为用’,世上没一个国家比它做得更好的。”
   说到这儿,总督换了个轻松的话题。他问包博望,“听说你还尿床的时候,就在左中堂大人跟前耍过弹弓打麻雀的小把戏?”
   包博望羞涩地笑一笑。
   总督就又说,“百步穿杨,是匹夫之技。李广的箭射得神了,可至死不能够封侯。做人要学万人敌,就要读兵书,统帅三军。不过……”他顿了一顿,又说,“世上的事情也很难说,如果百步穿杨的本领,能够一击而毙敌酋,大局还是可以翻盘的。擒贼擒王,就是这个道理吧。你们说说,什么东西能把这一击变得更有力?”
   包博望还在回味总督的话,那个同伴抢先答道,“枪,炮。”总督问包博望,“你说呢?”包博望说,“自然是枪炮。”总督不满意,说,“就不能说得不一样?”包博望仰了仰了头,迎着总督的目光,说:
   “是必死之心。”
  
   大清帝国派出的首批东渡留日生,包括包博望,一共是十三人。包博望本不善与人结交,加之晕船,航程中都很寡言。除了上铺那个湖南浏阳的学生谭楚鼐,他几乎没跟别人说过话。海上风急浪高,他吐了不晓得有多少回,把黄胆都吐出来了,吐得脸皮青白,双眼呆滞,活像个痨病鬼。
   谭楚鼐比他年长四、五岁,个子也高大,双臂也很有力,当包博望忍不住就蹲在甲板栏杆边呕吐时,他会一把把他提到一边去。包博望嘴里呜呜呻吟,就像在哭。
   谭楚鼐皱眉说,“哭什么!想想鉴真东渡,六次才得以成行,连眼睛都熬瞎了,日本人望风而拜,何其壮也。”
   包博望叹口气,“还说鉴真?哪年的皇历了……”
   但谭楚鼐没听见,更加声色俱厉,“你这一副病夫像,一直吐到日本去,还不叫倭寇把我们看轻了!”
   包博望用袖口抹嘴,勉强笑道,“你以为,他还会高看你?”
   谭楚鼐气哼哼地说,“那要看他遇见了谁。”
   包博望没力气跟他争,就说,“好、好,就当是遇见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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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思想启蒙的萌芽。这章里写在甲午前后,中国民众开始渐醒。思想的冲击还是波及了众多的有志之士。但是当权者又有着思想的局限,说到底,也是维护着统治的利益。两个日本人游中国,慨叹江山一时多少豪杰的时候,那种入骨的悲哀,浓郁的让人窒息。包纯善看似投机商人,其实也是尽自己的能力,支持国军,支持整个王朝的小根基。终耐不得形式迫人。包博望目光深远,看得到未来,却只能在上位的压迫下妥协。他在一步一步走自己的路。期待更多精彩章节,感谢作者来稿。您诚挚的编辑: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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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傀儡娃娃        2009-03-03 12:46:09
  思想启蒙的萌芽。
让我试试吧,让我来照顾你
共 1 条 1 页 首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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