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似一条条金色的狂龙，张牙舞爪，不可一世，一声声炸雷撼天动地，震耳欲聋，狂风裹着骤雨，似震怒的暴君肆意鞭笞他脚下的臣民，天地浑沌一片......我躺在双层床的上层，瞪着眼睛，借着闪电的光亮，看窗外那株我看惯了的夹竹桃。昨天它开得正闹，而此刻，娇艳的花朵萎落在被雨水冲刷得洁净的石阶上，一片片绿叶缀在花的周围，像一幅现代派的油画。痛苦的夹竹桃的枝借风力频频弯下腰来，似可怜的寡妇亲吻她夭亡的娇儿，又像怜香惜玉的情种在追悼他的情人。
　　 从平原来到山区军营的十八岁的我，不敢睡去，静候天明。
　　
　　 十年后的今夜，我坐在灯下，面对着她，不知为什么，脑海里显现出那个美丽而恐怖的画面——原来毁灭会如此美丽，石阶上的夹竹桃花似比枝头上的更美——这让我感到惊讶！这种毁灭充满诱惑，而这种诱惑又令人心悸……她娴静地坐在灯下，我的心里却不时电闪雷鸣。
　　
　　 “嘟嘟嘟——”紧急集合。新兵连就领教多次了。我第一个跳下床，以最快的速度着装，套上雨衣，飞到操场。汽车停在操场边——这是以往紧急集合所没有的。我们借篮球场的灯光依次登车，然而在这大雨之夜究竟要去哪里，我们却不知道，我感到既紧张又兴奋。
　　
　　 人大约都是这样，因为不知道会去哪里，反而会莫名其妙的兴奋。就像此刻的我，不知道在这夏夜里应该想些什么，做些什么，更不知道结果会如何，心里反而涌起一阵阵兴奋。此刻，我饶有兴致地打量面前十九岁的小老师，她的右手中指和食指被红墨水浸染，正像一朵初开的夹竹桃花，绯红的腮上也隐约可见浅淡的墨痕，更加衬托出她的天真和娇憨。
　　 “唉！”她轻叹一声。
　　 “怎么啦？”我问。
　　 “这个题目我没讲清楚，所以几个学生都做错了。”她语气中含着自责。这一点是她姐姐所缺乏的，她姐姐从来不知道自己会错。
　　 “其实，谁都会错”。我安慰她，可潜意识中又像在指责她的姐姐，更像是在为自己辩护——为自己莫名其妙的兴奋辩护。
　　
　　 汽车在一座山前停下来，那里人影绰绰，跑动忙碌。一夜狂荡的雨终于停了，拂晓在浓雾中酣睡着不肯清醒，抓一把空气就可以拧出水来，一盏太阳灯“丝丝”响着，引来不少劫后余生的小飞虫。有一台推土机在吼着。我们跳下车待命，尽管不许说话，大家还是悄悄议论着。消息灵通的战士说：“山坡塌方，把建在山脚下的部队的招待所埋了。我们是来救人的……”
　　
　　 她眨眼时最美，但她盯住我看时老不眨眼睛。她的睫毛长得有些夸张。从她的眼睛里人人可以读到“清纯”两个字。她姐姐当初也是这样吧？我使劲回忆着。我想回到卧室去，看妻和龙儿沉沉的睡态。但若惊醒龙儿，妻便又要责怪我。自从有了儿子，妻志得意满，总是早早睡去，仿佛这静谧的初夏之夜只是属于龙儿，还不准我开灯看书，“到书房去，妹妹也在那儿。”妻说。没办法，我只能凑在那儿“借光”。不过，今天我没有看书，而是帮助小老师批改学生的语文试卷，分数明天要填写在暑假家庭报告书上。
　　
　　 推土机轰鸣着。部队招待所终于露出了轮廓。大石块的建筑挡不住大自然的暴虐，变成了废墟。我们几个人合力抬走一块块方石。我想象着石块下面的不幸者，更想象着他们面临死亡一刹那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我累极了，仿佛站着就能睡着，一夜无眠耗尽了我的体力。这时，一个消息激励了我们：这废墟里有一位美术学院的女大学生。前几天她背着画夹来到这个海滨军营写生，他姐夫是这里的一个基层军官。昨天，她突然要返校，已经跑到车站，可她姐夫用粗壮有力肌肉发达的胳膊把她又给拖了回来，要她再住一天，明天送她走……
　　 花白头发的老政委哽咽着说：“希望她还活着……”。
　　 直到今天，那废墟中令人震惊而又难堪的最后一幕总是浮现在我的眼前，她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挥之不去。
　　
　　 墙上的挂钟“铛”地敲了一下，我没有抬头看。这一响可能是夜里十二点半吧？也可能是凌晨一点，或者一点半。她终于有了倦意，伸开双臂，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手臂伸到了我的面前，突然，她睁大圆圆的眼睛，用手心在我的下巴上碰一碰，“啊呀！扎人。”她缩回手，在灯下看，那上面一定有许多美丽的小红点吧。她像忽然发现什么似的，慢慢扬起睫毛，看着我.....
　　
　　 老政委期待的奇迹没有出现。我们手上磨得鲜血淋漓，浑身泥水汗水混流，搬走了数不清的石头。有人惊叫一声，“啊——”一张少女的惨白的脸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一霎时，空气凝固了，我们不再呼吸，生怕惊醒在乱石中的睡美人。忽然谁说一句：“快挖出来。”我们便疯狂一般地扒石抬石，睡美人露出丰满洁润的胸部，接着露出修长匀称的双腿，接着，出现了一只粗壮有力肌肉铁硬的胳膊，枕在少女的颈下……接着，一块乳白色的布遮盖了我们眼前的一切，我和我的战友们恍忽如在梦中……
　　
　　 她看着我。她今天的目光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如诗，如梦，又如难解的谜。我也抬头看她。我的眼前幻化出洁净的石阶上的美丽的夹竹桃花，还有一大片乳白色......
　　
　　 在那个风狂雨暴阴阳交合的夏日之夜，两个来自自然的人，又在夜的宽容下返回自然，返回蛮荒，返回洪蒙未开的原始境地……哦！乳白色，圣洁的颜色，你使一切变得神圣。在你的遮掩下，他和她变成了原始的单细胞，变成阿米巴原虫，变成吸水海葵，变成矿泥……然后，变成荒原上最初的野兽，他们摒弃思维，拒绝意义，不受任何约束，只受原动力驱使，只与荷尔蒙同质……
　　
　　 她看着我。
　　 她眨了眨眼睛。
　　 她眨眼时美极了。
　　 她微笑着，舌尖在白玉般的牙齿间滑动着。她的浑身似在颤动……此刻，我感到了毁灭的临近。这种毁灭是如此美丽，它鼓荡着诱惑，让人窒息，令人心悸。我无法使呼吸平静下来……此刻，她只要伸出一个指头，我便会冲上悬崖，攀上顶峰，不顾一切地选择毁灭，选择——堕落！
　　
　　 卧室里传出龙儿的梦哭。她如蜂蜇似地一惊，脱口说：“快去看看——”我下意识地走进卧室。妻开灯看我，脸上是红红的睡痕。整个床榻在台灯的柔光下散发出温馨的气息。我探头向床里去看龙儿，妻一把拉住我，喃喃地说：“孩子睡着了。”我惊奇地看着妻的眼睛，妻把头埋进我的怀里……
　　 我不知道书房的灯是何时熄灭的。从此，一个乳白色的梦留在了我记忆的底层，它时常在一颗露珠里，一片草叶上，一个浆果中，或者一个凝神的时刻重现，随之显现的便是那株夹竹桃的哀伤和那片废墟下的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