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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过火的山林(中篇小说)


作者:方如 秀才,2710.5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309发表时间:2013-04-27 16:18:30

一个人在时光中渐渐长成后来的模样,总会有很多理由。若你把这一路走来的沿途风光、因缘际会归结于冥冥中莫测的命运,那么,那个你最初来的地方,你的出生地,你渡过最恣意、也最迷茫的年少时光的地方,对你又意味着什么?
   我曾一度以为,对此最有发言权的,该是我的堂弟火生。只因他特别的名字——火生,这两个字记录的是他出生时的情形。那时候,在我们的家乡正熊熊燃烧着一场森林大火。刚刚来到人世的堂弟,睁开眼睛初次打量这世界,周围应声围拢过来的目光,就不仅仅来自他的亲人、熟人,更多的,其实还是那些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当他开始挣扎,扭动着血污斑驳的小身子,抽动鼻翼,裂开嘴巴发出第一声哭喊,由此而引发的情感,就不仅仅是欣慰,更多的还是唏嘘感慨,甚至泪水涟涟、悲伤失语。
   那是二十二年前一个春天的凌晨。在大兴安岭某林业局火车站的一间小办公室里,那儿被临时用作了产房。那时候,那场大火被狂风裹挟着刚离开不久。躲到火车站幸免于难的人们,他们还惊魂未定。
   事实上,你会明白,我所说的大火的离开,指的是它向另一个林区小镇烧过去了。众所周知,发生在一九八七年五月的那场森林大火,是我们国家建国以来最惨重的一次森林火灾,它燃烧了整整二十八天,在这二十八天里,一百多万公顷的林地过火,二百多人丧生,五万多人惊惶失措地在那片他们那突然间变了脸的家园里仓皇逃难。他们,拖儿带女、扶老携幼,站在河边、马路上,或幸免于难的建筑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家人、朋友在这大火中转眼化成灰烬。
   在这二十八天里,在大火肆虐的重灾区,还有十几个孩子平安降生。他们中的许多人,和我的堂弟一样,被父母用“火生”做了名字。这名字是个符号,它跟随了这些孩子一生,成为永远袒露在他们还有他们周围人之间的一道坎儿,它不容忽视地横亘在那儿,用作纪念,并彼此提醒,它们在后来的日子里,被不同的人们带着不同的情感呼来唤去,现在,到今年的五月,火生们就要满二十三岁了。
   几天前的一个午后,我和堂弟火生在MSN上相遇。说起来近况,我告诉他,自己正筹备休年假。还讲起对诸如丽江、凤凰等那些自己未去过的风景名胜区的向往。然而堂弟那边儿则反应平淡。好半天,才发过来一个“哦”,或“呵呵”之类的应景文字。
   “你最近忙什么?”我问。
   “待命。”他说。
   “什么?”和故乡暌隔太久,我已生疏了自己小时候最经常能听到的大人们对他们工作状态的描述,一时都没能反应过来。
   “你没看电视么?”堂弟终于起了谈话的兴头儿,这次的答复显得有声有色。“大兴安岭又着火了啊,年年都着,每个春天和秋天都是这样……咳,这两天,我们局里所有的干部、职工又都在待命了啊。姐,还是你们那儿好哈,我看到了你博客里发的照片,到处鲜花盛开……”
   三天后,我踏上了返乡的旅程。
   我离开故乡已十多年了。先是读书,后来开始了工作。刚开始时,每年寒暑假还回去。可后来,当父母也离开了那儿,我就简单地把父母生活的地方认做了故乡。并且,在和故乡渐行渐远的日子里,我还不断地剔除着自己身上那些来自故乡的痕迹。
   在广播学院学播音,我做得最多、最用心力的功课,就是拼命地矫正自己的平卷舌及上声音调的调值不够。那是我出生地的方言标志,我恨死了它的不规范、不正确,以及自己对这不规范、不正确的习焉不察。可与此同时,我却还会不由自主地把ING和IN的发音混为一谈,比如把“英雄”说成“阴雄”,把“声音”说成“呻吟”等等,虽然这也同样不正确,但不仅我,我周围许多同学甚至老师都精于此道,都觉得这刻意去犯出的错,能彰显出自己的品味,彰显出自己对流行风尚敏感、细致、周全周到的把握。
   后来,我开始了工作。在一家电台,做一档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晚间夜话节目。我给自己取了“江南”这样一个带有南方地域色彩的名字,日复一日的,我在夜晚的电波里用这个名字说话,并渐渐让它成为我在这座南方城市里的身份。
   是因为和火生的闲聊,让我突然决定返乡的。被这念头蛊惑,我还特意跑了趟书城,到底买到了本叫《出生地》的诗集。在那片书籍的丛林中,之所以能把它打捞了出来,是因为我喜欢这名字,我希望它能帮我铺垫足对故乡诗意的深情,让我这场突发奇想的返乡之旅,变得冠冕堂皇。
   然而,毫无疑问我是个矫情造作的人。具有讽刺意味的事情很快就发生了。前天一上飞机,不过稀里哗啦把那本书只翻了几页,我就又累又倦,不久就仰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为了返乡,申请休假,我废寝忘食地录制了十几期节目备播。是那几天高密度地朗读那一篇篇的煽情美文,败坏了我对文字的敬重么?
   当飞机振颤着要降落,我终于醒来。
   周围开始不断有人站起或坐下,伸手到行李舱里取行李,大声说笑,和同行者或偶遇的旅伴道别、寒暄。而我却在此时,在摊开在自己双腿间的诗集里,看到了这样的句子:
   “最细微的声音来自海底
   像天体裸露的微光
   我从哪里来
   我常常将自己忘掉”
   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心,变得那么的柔软和轻盈,它已轻轻地、轻轻地被这些文字托起,暖暖地荡漾起感动。它让我在这喧腾、嘈杂,到处都忙碌着准备各奔东西的机舱里,一动也不敢动。
   安静地靠在椅背上,我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份久违的感动。
   恍惚间我觉得自己还是二十多年前那个沉默、单薄的小姑娘,是的,那个正在奔跑的小姑娘,被班主任于老师的手牵着,拼命地、惊恐不安地奔跑在逃离自己家园的路上……温热的、方向变幻不定、漂浮着碎屑的风不断打在脸上,迷住了我的眼睛,可我连揉眼睛的机会都无法给自己,因为在我周围,到处都是大人和孩子的哭喊,他们也在拼命地、不顾一切地奔跑、奔跑……终于,眼前颠簸着的黑漆漆的夜色里,那条泛着微光的大河出现了!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我们到了!我们终于安全了!拼命地跑过去,在马上要跃入河水的瞬间,揉搓着眼睛回头去看,我简直怀疑身后的那片土地曾是自己的家:弥漫的烟气让眼前的一切看起来都影影绰绰的,陌生又恐怖,最恐怖的就是那一丛丛高大的松树,每一棵上面好像都高高低低漂浮着一串串大大小小的黄火球,它们怎么可以那么明亮、那么齐整、那么艳丽和诡异?而在那些灯笼背后,作为背景的天空则呈现出一片令人惊悚的火红,人、建筑还有树木的影子正夸张地在这片火红中晃动着、跳跃着,随着我惊惶的打量,一下子突然变得更加阴险切近起来,仿佛所有那些曾安静地耸立在地面上的一切,正在此时拔地而起,正迅猛地、呼呼呼奔突着向我们追赶过来……
   往事在那一瞬间被激活,记忆的闸门因这场景而轰然洞开,我的故乡我的亲人我的年少时光终于在我的脑海中全部苏醒,它们在这一瞬间变得那么清晰、生动,那么可感可触……
   机窗外的阳光暖暖地晒在我的身上。闭着眼睛,我知道自己终于幸运地踏上了返乡之旅。
  
   一、五月七号
   一九八七年的五月七号。对我来说毫无疑问是个刻骨铭心的日子。
   在那场森林大火向我们走来的夜晚,我和妈妈,也拉着手走在路上。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妈妈工作的卫生所。在那儿处置室的床上,躺着一个病号。我们要去给他送饭。
   是的,我今天都清楚地记得那病号的样子:是个外地到我们这儿打工的小伙子,年纪不大,细高,驼背,身材看起来像麻秆儿一样单薄,头却不合比例的硕大。当然,这或许是因为他那头又长、又浓密脏乱的头发给人造成的错觉。他是在前一天晚上被人从山上工队送到林场来的,说是出了生产事故。刚去上工不久的他,正辅助师傅作业,被不知为什么突然飞崩起来的园锯锯条,割伤了肩膀。
   他被送来的那个晚上,也是我陪妈妈出的诊。我记得妈妈用一把尖尖的电镀剪刀剪开了他那脏得已看不清本来颜色的毛线衣,露出他右肩上,血肉模糊的一片,血水糊着肉,红红地翻了起来,一些地方血已开始了结痂,把毛衣都粘在了一起。妈妈皱着眉头,咧着嘴,用镊子夹着酒精棉给他处置了伤口。后来,缝合的时候。他痛得弯下腰去,大声叫,那简直像野兽一样没有任何意义的喉音,让我觉得他力气很大,但那声音依然没能吓住送他过来的工友,他们偏着头,不看他,还有他的伤口,只是齐心协力、又拉又拽地按住了他……
   仅仅一天,生龙活虎的他竟然就能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了。他脸色灰白,头发乱蓬蓬地虬结着。见我们提着饭盒进来,睁开了眼睛,竟朝我们微笑了。我这才注意到,他原来有一双又黑、又大、非常秀气的眼睛。他的笑,生涩又谄媚,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正羞赧不安地等待家长的惩处。
   妈妈过去扶起了他,他似乎很虚弱,就那么一坐,都折腾了半天,出了一头的汗。软软地倚在床头,垂着长长的眼睫毛,他低头一口口地吃着我们送去的饭。妈妈过去拿空饭盒时,他道了谢,又快又含糊,他讲的一定是自己的家乡话吧?站在一旁的我,听得很清楚,却无法明白具体意思,只是和他一样,因这道谢而窘迫。想赶紧离开。
   妈妈在洗手池那儿一边清洗饭盒,一边安慰他:“不用担心。你的伤并不重。是右侧肩胛骨受了外伤,但肌腱并没断。现在你觉得虚是因为来得太晚,失血过多。再住上三、两天,输血、挂水,慢慢地你就可以恢复了。”
   山上工队里像他这样从外地跑来打零工的人太多了。很多时候来了没亲戚的病号,都是卫生所的大夫负责照顾,从小到大,晚上和妈妈作伴儿去卫生所送饭这种事儿,太司空见惯了,我根本就没觉出有什么特别。而那天晚上,我们回家之后也一切正常。八点刚过,电停了,妈妈轻车熟路地就点起了蜡烛,我们抓紧时间洗漱就寝。冬季是林区生产旺季,在林场,为保证生产用电,拉了家属区的生活用电,那算什么稀奇呢?
   可我们哪里知道呢,那次的停电,其实是因山火已来,先把电路烧断了。
   是邻居们通过门铃对讲喊醒我和妈妈的。懵懵懂懂地醒来,让我感到恐惧的倒不是大火已来的消息,而是邻居凄厉的喊声。
   好容易穿上衣服,我只会在屋子里跑来跑去,不知道要干什么。妈妈开始似乎还想收拾些东西。可稀里哗啦地把柜子、抽屉打开、关上,又去打开……到最后,她也不过是给我和她自己各找了件棉大衣,拉着我的手,匆匆跑了出来。
   外面那时已是一片混乱了。到处都是人的呼喊声、哭嚎声。怪异的劈劈啪啪的大风到处肆虐的声音。
   “往哪儿跑啊?”妈妈随手就拖住一个邻居的手。邻居回过头,我才看清那是林场的会计。我叫他李大爷。他背着一个大包,正哆哆嗦嗦忙活着锁门呢。
   “你们没看电视?”他回头喊:“电视都通知了,开始是通知职工拿工具去打防火道,家属带孩子去大河。还没等收拾好,通知又变了,说不打防火道了,全往大河撤!看来是火太大,救不了了。赶紧去大河啊,吴大夫!”
   是家属、职工、还是吴大夫,到底哪个称呼刺激了妈妈?她竟镇静了下来,扭头对我说:“你跟着李大爷去大河!妈有事儿,一会儿就去找你们!”
   “不!”我哇地一声哭了。“我谁也不跟,就跟着你!”那天晚上,爸爸出差不在家,难道妈妈也要扔下我么?
   “不打防火道了!”李大爷有些气急败坏。
   “不是啊,卫生所还有个人呢!”妈妈朝我们喊。
   “好,好,那你赶紧去!”李大爷一边朝妈妈喊,一边过来拖我的手。可我不肯,我甩开他的手去拖妈妈。
   “晓雪,你听妈妈说。妈从前打过火,有经验的,你吸口气,觉得呛么?不呛是不是?火还没来近呢!还有时间呢!你听话和李大爷去大河。妈保证一会儿就到!”
   妈妈蹲下来,看着我的眼睛,想给我信心。但我执拗着到底和妈妈一起去了卫生所。
   我们到卫生所的时候,那个小伙子还在睡呢。我们一推开门,就大呼小叫地拉他坐起来。他木讷地揉着眼睛,低头哆哆嗦嗦怎么也找不到鞋。我们好容易帮他把鞋套上了,他却还是站不起身来。我们拼命去拖他,拖他,折腾半天,他也只是站了一下儿,就呼地一下又坐下了,脸惨白,眼睛闭着,头还一个劲儿地向后仰,好像就要晕过去了似的。
   这时候我的嗓子突然感觉到了呛,周围的空气似乎也一下子突然炙热起来。猛地想起妈妈刚说过的话,恐惧猛地攫住了我的心。放弃去拖那小伙子,我又绕过去,拖妈妈。
   到现在,我已记不得自己当时都和妈妈喊过什么了。话应该并不多,但似乎还提到了爸爸么?我记不得了。我不是个话多的孩子,小时候更是如此。但那次我想我的表达能力一定发挥到了极至,这发挥也一定乱了妈妈的方寸。我如今只记得妈妈朝那小伙子喊了声:我马上就回来!就拉着我的手,离开那儿了。
   出来时外面已没什么人了,好在没跑多远,好像是在操场附近,遇到了我的班主任于老师,还有校长等几个人。妈妈把我交给了于老师,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和校长又跑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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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繁杂、磅礴又细腻、绵密的中篇小说,而且该是作者众多作品中少有的“重大题材”。故事背景是1987年那场震惊全国的大兴安岭山火。与那场山火有关的一切,包括山火本身,过火前后的林区境况,过火后的直接和间接影响,大兴安岭原住民、建设者、盲流在开发建设过程中付出的代价,以及过火对他们两代甚至更多代生活轨迹和故园情感的改变,作者都以山火为线,靠“我”回忆的枝蔓延伸、穿插、包绕,不急不缓、抽丝剥茧般进行了精细、缤纷的立体铺呈。那场山火,究其根底是天灾还是人祸?灾难的程度能否人为降低?山火烧去的岂止树木、家园?灾难过后的心理抚慰和故园情结的重建又该如何?而罕见的山火,又能否敲响长久的警钟,将违背自然规律盲目开发破坏环境的人们烧醒?看得见的山火带来了不可估量的经济损失和精神伤害,那看不见的“山火”又能否有意识去规避?——诸如上述种种,都在作者淡淡的咀嚼和反刍里,如一朵千瓣菊,传递给读者从容、澄净、安宁又理性的气息,让人温和地认知、感悟,又深沉地被感染、被震憾,具有四两拨千斤的力量。流年倾情推荐赏读!【编辑:素馨】【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4280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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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素馨        2013-04-27 16:20:26
  感谢老师带来如此大题材的作品!解读不到位之处,敬请谅解。
借用中医手段,切脉世间冷暖。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4-28 06:57:00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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