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星副局长戒烟了。
　　 程副局长本不抽烟，可自从他的表叔去世后，便开始抽了。因为他记住了医生的话，这年头，也许只有同流合污才能自保，只有不干不净才能生存。人家都是以酒浇愁，程星是以烟消痛。
　　 他知道，表叔的死与烟有关。表叔得的是肺癌，从发现到去世，整整六个月时间。那省城的医生说的话比符咒还灵，说半年就正好六个月，程星甚至恨那个林医生，他为什么不说一年、两年、五年、十年呢？
　　 程星的表叔不是因为抽烟得的病，而是因为不抽烟得的病。他一生没有抽过烟，一直到死，都没有抽过。但得的却是吸烟人容易得的肺癌。和他一个办公室的那些人一个个活得好好的，而他们都抽烟。
　　 记得一个阴冷的冬天，程星有事去到表叔的单位。那是一个小单位，一共11号人，其中10人抽烟。那也是一个清闲的单位，一年到头没多少事。冬天，快过年了，大家闲得发慌，便把小会议室一关，改做了棋牌室。8个人分成两桌斗地主，还有两人下象棋，剩一人负责倒茶递水接电话。
　　 程星推门而入，只见屋里烟雾腾腾，让人透不过气来，热辣辣的烟雾呛得他流出了眼泪。他问：“你们为什么不开门”。答说：“被领导看见不好。”他们指的是上面的大领导，不是自家的领导。自家的领导早就和他们打成一片了。
　　 “那打开窗子吧。”程星说。
　　 一屋人忙说：“不能开窗，有风，太冷。”
　　 “那你们不感到难受？”
　　 他们笑了：“难受什么？习惯了。”
　　 不抽烟的表叔在和抽烟的同事们激战正酣，他真的已经习惯了。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程星把表叔的情况说给医生听。
　　 林医生说：“是啊，这就是原因了。”
　　 “可那些抽烟的人却活得好好的呢！”程星说。
　　 “这不奇怪，”林医生说，“你表叔如果也抽，说不定就没事了。记住，这年头，也许只有同流合污才能自保，只有不干不净才能生存。”
　　 天哪！程星百思不得其解，回到家，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程副局长开始学习抽烟。
　　 班子开会时，程星掏出烟来，开始散烟，想以此表明自己正式加入烟民大军。但他发现，那些烟民接过他的烟并不抽，放在了桌子上，过一会，掏出自己的烟抽起来。
　　 原来，程副局长5块钱一包的香烟档次太低。
　　 他决心提高标准，买10块钱一包的。
　　 好像还不行。他纳了闷了，10块钱哪，一天的伙食费都够了，这样下去，怎么消费得起啊。过了一阵子，他把烟给戒了。
　　 那天，一个乡镇的同志来到程副局长的办公室，回身关上门，从包里掏出一条烟来，塞到了程副局长的抽屉里。嘴里说：“我们原来以为您不抽烟.....”
　　 程星说：“我是不抽啊。哦，戒了，抽不习惯”。
　　 来人说：“您还是抽吧，时间长了，有瘾了就习惯了。别的没有，一个月两条香烟我们还供得起”。
　　 来人走了。程星拿出香烟，撕掉包着的报纸一看，“中华”。他抽过这种烟，更知道它的价格。“这不能要”。他想，“乡镇那么困难”。他摸起电话，打给送烟的人，说自己不能要那么好的烟。谁知，人家在电话里笑了：“一条烟，又构不成腐败。告诉您吧，今天我去局里，抽烟的我都送了，不是就您一人。这下您放心了吧？”
　　 下午来到班上，他忍不住抽出一支“大中华”，点上深吸一口，“就是不一样啊”，他自语道。一支烟很快烧到了头，他又点了一支。他学着那些大烟鬼的话自语道：“本次戒烟宣告失败”。等他吸第三支的时候，忽然想起，在乡下的老父亲，一辈子也没有抽过这么高档的烟。他让办公室安排一辆车，称家有急事，要回家一趟。
　　 家虽在乡下但不远，到家后，程星看到年近八旬的老父亲含着旱烟袋，坐在门前的太阳地里睡着了。
　　 老父亲随弟弟一家在乡下生活。
　　 弟弟家的几只鸡在门前觅食。
　　 他叫醒父亲，给老人家点上一支烟。大声问：“怎么样？这烟”。
　　 父亲狠吸一口，说：“味不错，可劲不大”。
　　 “您猜多少钱一包？”
　　 “多少？”
　　 “五十，您抽这一支就是两三块钱哪！”
　　 老人家没吱声，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儿子说很忙，上车要走，留下五包大中华。父亲不要，说抽不惯，你留着抽吧。又说：“以后别买这么贵的”。儿子说：“不是我买的”。驾驶员也笑了，很内行地说：“谁自己花钱买这烟抽”。
　　 看到老人家纳闷的样子，程星和驾驶员都笑了。
　　 老父亲一生喜欢抽烟，由于家贫，年轻时只抽旱烟。偶尔有人给一支卷烟，也是揉碎按到烟袋锅里抽。旱烟就是自家种的烟叶，晒干切碎，用一个小布袋装上，吊在烟袋下面。那玩艺劲大、苦辣，有一种原始的味道。由于自留地面积有限，主要用来种庄稼，烟叶种得少，不够抽时就以黄豆叶绿豆叶代替。实在没有抽的，就从腰间掏出烟袋，放在口中，使劲吸。紫砂壶泡茶久了，积存了茶垢，不放茶叶也能喝出茶香；烟袋锅年头长了，积聚了焦油，没有烟叶也能吸出烟味。
　　 从那次以后，程星差不多月月送烟回家。村子里的一帮老汉，也就时不时地聚到程老太爷家中去聊天。烟酒不分家，好烟更要共分享。人多了，抽起来就快。程星有时不能按时送烟回去，老人家拿不出好烟招待，便有些尴尬。后来有一个人出了主意，说：“我们都是农村人，抽这么好的烟糟蹋了。你去小店换一下，一包能换一条呢”。
　　 老人家认为是个好主意，便去换来。从此，程家的小院天天济济一堂，乡邻们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念叨程星是个孝顺儿子，前后三庄没有哪个能比得上。
　　 一次程星回家，看到父亲抽的不是他带回的大中华，而是三块钱一包的烟。他问父亲怎么回事，那些好烟呢？父亲说：“换了。我这里老哥们多，孬烟经抽些”。临走时，他告诉父亲，“你是不是怕我供不起啊？儿子没什么大能耐，几条烟还能搞到”。
　　 父亲不再说什么，但程星看到，父亲拿烟的手在哆嗦着。临走，父亲说：“你别再往家拿烟了”。
　　 “为什么？”
　　 “我想戒了。”
　　 “您？你多大岁数了，还戒。年纪大的人不能随便改变生活习惯”。
　　 “你也戒了吧”。父亲说。
　　 “我倒是想戒啊。一戒，人家还送烟给咱吗？不送，我拿什么孝敬您老人家？”
　　 儿子走了。父亲在后面念叨了一句什么，程星没有听见。
　　 可时间长了，老父亲也习惯了。那天，一个老哥告诉他，现在作兴这样了。后庄朱老汉的儿子是大官，你不见上次回来那风光，前呼后拥的，县长给他开车门，镇长给他端茶杯。家里的饭不吃了，带着一大家子人去住宾馆吃酒席。您儿子是公家人，吃公家、用公家也就能抽公家的，这不犯法。如果他不这样啊，那倒怪了。您是老了，还老记着老八路那会呢。
　　 渐渐地，老爷子觉得人家说得也有理。儿子不是共产党的人吗，天下是共产党的，当然也就是他的。这样一想，程老汉心安理得起来，时间一长，儿子不送烟来，他心中还会不高兴，和老哥们聊天也没有了兴致。他甚至托人带话给程星，让他送烟回来。
　　 程星回来了，也带来了香烟，但这次香烟降低了档次，不是大中华的了。再以后，程星按时回来，但烟从二十块到十块再到五块一包，老人家渐渐地不用到小店去调换了，因为小店的烟和程星拿回来的也差不多少了。
　　 一打听，原来程星戒了烟。戒了烟的程星便不再有人给他送烟了。但怎么和父亲说呢？自己夸下了海口，只好兑现，他便自掏腰包买烟了。原来不知道，这掏腰包买烟的滋味不好受，但买烟又不是送给别人的，是自己的老父亲抽的，能说二话么？只是，庄上的那些爷们都知道自己的香烟不花钱，不抽白不抽，这可怎么跟老父亲说呢？
　　 又应该送烟回家了，程星摸摸口袋，囊中羞涩啊，没法，绕着办公室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只好打电话给乡镇送烟的同志，寒暄过后，说最近要办一个事情，帮忙买两条烟，人家答应了。并在电话中说：“马上要年终考核了，程局长一定要帮帮我们。上半年您来考核我们，结果……结果，我被乡长狠批了一顿。哈哈……年终可千万不能了，我们也不要太好，在前三名就行”。程星一急，差点吼出来，还有这样和局长讲话的！他想说那烟不要了，但他一想到要回家，老父亲在等着，就硬着头皮，挂了电话，叫驾驶员去拿一下。
　　 程星又一次回到家，烟给父亲以后，他并没有急着走的意思。父亲问他忙不忙？他说，“不忙。这烟您先抽着，没有了就跟我说”。老父亲看了看桌了上的香烟，好像看出了儿子有什么心事。
　　 那天，程星在家正吃午饭，忽然有人敲门。妻子忙去开门，原来是老爷子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两口子忙给老人盛饭，老人说：“我是吃了早中饭来的”。程星找烟，老人忙摆手。说：“我戒了。医生不让抽。”
　　 程星说：“您都多大年纪了，还戒烟！”
　　 父亲说：“年纪再大也要戒，为了我自己，也为了你。”
　　 “为我？”程星惊讶地问，“您戒烟怎么会为了我？”
　　 老人不再说话，从口袋中掏出一个病历本，程星紧张地接过来，同时问：“您怎么啦？”
　　 父亲说：“没啥病，检查检查”。程星翻开病历，只见在建议一栏中，医生龙飞凤舞地写了些什么，最后几个字比较清楚，写的是：“禁止吸烟”。
　　 老人对儿子说：“我不抽了，费钱又有毒。你也戒了吧，我一直担心着你。”
　　 “您担心我什么呢？表叔一辈子没抽过烟，还不是……”
　　 “不要这样说。其实，你表叔如果不和那些人搅在一起，也许就没事了。他没有做到，这才是教训……咱俩一起戒烟，好不好？”
　　 “好！”程星答应道。“我本来就没有烟瘾，也知道抽烟不好。”
　　 “抽烟不光对身体不好，还有污染，弄得乌烟瘴气的”。老爷子说。
　　 程星想，年终考核到了，我从现在开始戒烟，应该不算晚吧。
　　 看到程星两口子下午要上班，老人家就急着要回乡下去。送父亲到了车站，老人坐在候车室，程星去买车票。买好票回来时，看到父亲手里拿着好久不用的烟袋。程星说：“您不是戒了吗？”父亲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抽，我闻一闻”。
　　 程星说：“这医生真有意思，不说什么病，只说禁止吸烟。他怎么想起写这个？”
　　 父亲说：“他哪里肯写啊，我偷偷地塞了一包好烟给他才……”
　　 老人说漏了嘴，一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