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逆婚(短篇小说)
【一】
拂晓时的李庄,静静地匍匐在山谷之中,鸡犬不闻,声息皆无。
周边山峰突兀,加之雾霭重重笼罩,远远望去,仿若一只破土而出的巨兽喷着粗气张着大嘴将村子衔在口里,随时准备吞咽下去一般。
鸡叫头遍之后,玉周老汉就扛起把锄头上了山。山里人惯了早起,似玉周老汉这般早的却没几个,这当会儿,谁家不是爷们搂着婆娘睡得正香?上山,那是婆娘起床做好饭之后的事情了。玉周老汉孤家寡人一个,光棍的日子难熬,起得早也就很正常了。
山里清晨的雾气很重,路边草叶满是露水,蹒跚着刚走到半山腰,裤腿就已经湿答答的了。玉周老汉浑不在乎,弯腰把两只裤腿卷到膝盖以下,起身继续前行。
来到一处山坳,老汉停下喘了口气,伸手从腰间摸出了烟袋锅,打算抽袋烟歇歇。刚装上烟丝,还没点上,玉周老汉就听到旁边树丛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紧跟着一个白色的身影自林里窜了出来。
玉周老汉定睛一看,原来是德成家的二小子田娃。这小子愣头愣脑地从树林里窜出来,根本没发觉玉周老汉的存在,一边往山下走一边还不停地回头往林里看着,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
玉周老汉一声咳嗽,开口道:“二娃子,干啥呢?”
田娃闻言吓了一跳,扭头这才看见玉周老汉,脸色忽地大窘,支吾道:“是……玉周伯啊!唔……这么早您就上山了……”
玉周老汉笑道:“早上晚上一样是上,地里就那么些活,又没人帮着干,早干完早省心!”
“嗯嗯……”田娃心不在焉地敷衍着。
“我问你,这么早你小子跑山上干嘛来了?可是孝心发作,要帮你爹干活了?”
“呃……不是……哦,是昨天我下的套子,今天早早来看看有没有兔子上扣,别让别人捡了去……”
“哦,这么说是没啥收获了?”
“嗯嗯,这一阵兔子都精得很呢,难得逮着几只了……”
“兔子精?再精能有人精?人那鬼心眼,转得可比兔子跑得都快呢!”
玉周老汉点上烟丝,美美吸了两口,末了吐出一团烟雾,眯着眼望向田娃,没再吱声。
田娃被老汉盯得有些发慌,又觉得老汉话里有话,心下有些发虚地道:“玉周伯,您忙吧,我……我下山了!”说完不待老汉回应,急急忙忙就向山下走去。
田娃最后一句明显提高了声调,似乎不是冲着老汉一个人说的。看着他匆匆下山的背影,玉周老汉若有所思,他转过山坳,登上更高的坡顶,然后回身往山脚下望去。
天色逐渐放亮,山脚下,一白一红两个身影从下山的两条小道上慢慢会合到了一起,踟蹰了一会,又一前一后远远相隔着往村里走去。
【二】
田娃走一阵停一阵,不时地左右看着。等到了自家门口,他又回身瞄了瞄来时的路,确定没看到小娥,这才有点放下心来。
推门,进家。母亲淑芸正在院里喂鸡,听到门响抬起头,看到是他,没说什么,脸色却不怎么自然。父亲德成蹲在堂屋门口,手里端着个海碗,海碗里是满满的疙瘩汤,看样子一点都没喝。
田娃仔细瞅了父亲一眼,发现父亲双眉紧锁,脸色铁青,端着海碗的手微微颤抖着,似乎在努力压抑着某种情绪。
田娃有些心虚,想出声不太敢,不出声吧又不太好,犹豫半天最后还是怯怯地说了句:“爹,吃饭呢……”
德成抬起头来盯着儿子,两眼瞪得滚圆,脸色丝毫没有缓和,那样子似乎要把田娃一口吃下去。
“你去哪了?”德成开口,语速不快却自有一股威严。
“哦,我早早起来没事干,就上山去看看昨天下的套子有没有套住兔子……”
“真的?”
“嗯——真的……”
“没干别的?”
“没有……”
德成一把将手中碗摔在地上,人如急了眼的兔子一般猛地从地上窜了起来,手指头颤微微地点着儿子,张嘴就骂道:“你个兔崽子还在撒谎,你以为你做下的那些浑事人不知鬼不晓是吧!”
田娃身子一抖,“我,我……”
“你什么你!我刚从村口回来,你下山的时候跟谁在一起?”德成额头青筋暴突,说话控制不住地唾沫四溅。
海碗清脆的碎在地上的时候,淑芸就顾不上喂鸡了,急急地走了过来,一边弯腰收拾着地上的碎片一边给儿子使眼色。她清楚这爷俩一样的倔脾气,但是大的说不听,何况还在气头上,也就指望小的能忍让一下了。
田娃看了母亲一眼,知道啥也瞒不住了,心一横开口说道:“是!我是跟小娥在一起!我也老大不小了,谈个恋爱还要东躲西藏的,为啥要这么憋屈自己?”
“你!”德成如火上浇油,脸色渐趋酱紫,眼看就要上前动手。
“他爹,孩子还小,不懂事,消消气,有话慢慢说……”淑芸赶忙横在爷俩中间,劝解着丈夫。
田娃犯了倔驴脾气,根本无视母亲圆场的辛苦与善意,依然故我地说道:“我哥谈个恋爱你要干涉,我现在谈个恋爱你还是干涉,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哥怎么就出去打工了?过年都不回来?那是被你逼的,他不是去打工,他是带着青梅姐私奔去了!”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直接戳中德成的心脏,好似旧伤疤被血淋淋地揭开了一般,也彻底激怒了他。他暴跳如雷,浑身颤抖,手指越过婆娘直点向儿子的鼻尖,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二娃!怎么跟你爹说话呢!”淑芸还是心疼丈夫,边拍打着德成的胸膛边斥责儿子。
“我没说错,更没做错!穷山恶水的,什么破风俗烂规矩,我就看不上眼,偏是不服!”田娃也在倔头上,说话一句比一句冲。
“你,你,你给我滚!”德成半天好歹憋出这么一句话,兀自气喘不休。
田娃看都没再看父母,头一昂,转身直接出了家门。
【三】
李庄并不大,人丁老少算起来总共才千百来口,但是存在的历史却有些年头了。当年的李姓先人为躲避兵荒马乱的动荡时局带着族人逃入了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山谷,自此落地生根,开枝散叶,成就了李庄一处僻静的世外桃源所在。
因着族人乃一脉相承,并无二姓,故此留下了一条祖宗遗训,那就是:本族之内,不得通婚,违者逐出族外,永不列入宗祠。
多少年来,李庄族人从来谨记此条祖训,世代不敢违背,娶媳妇嫁闺女都是跋山涉水地进出,偶有犯科者,也是千夫所指不得善果而终。荒唐也好,虔诚也罢,说到底,此种怪现象,都是李庄的民风淳朴所致,或者,说村民愚忠更为准确。
快晌午的时候,玉周老汉扛着锄头回到了村子。刚到村头,就见到村长玉堂家门口聚了一堆人,吵吵嚷嚷,争论不休。玉周老汉上前一看,人堆的中心站着的正是村长玉堂,与之争吵的却是田娃的父亲德成。
两个老家伙均是脸红脖子粗,样子像极顶角的公牛,谁也不肯退让一步。
“玉堂,你好歹是一村之长,家风应该对全村人做个表率吧。祖宗遗训不让本族通婚,你家小娥倒好,放着外村的小伙不谈,咋就跟俺家二小子好上了呢?大家伙说说,这理在谁一边?”德成还在不依不饶地发难。
“你胡扯!我家小娥老实本分,她娘托人在外村已经给她寻好婆家了。不是你家田娃三番四次地故意来亲近,又怎会把持不住?”玉堂针锋相对。
“放屁!你家小娥还老实本分,老实本分的姑娘会跟俺家二娃天不亮就跑山上鬼混?”德成恼羞成怒,话说出口也不管难不难听了。
“甭在我眼前猪鼻子插葱装象了,你家里出些什么人老少爷们都清楚得很,想想你家老大山娃吧!”
德成最忌讳的就是别人在他跟前提山娃的事,早上被田娃呛了一下,这会儿玉堂又重翻旧账,他再也按捺不住,怒火冲头摆开架势就要上前动手。
眼见事态要闹大,周围看热闹的村人赶紧劝的劝拉的拉,好歹把二人摁下了。两人兀自不罢休,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这当会儿,小娥刚好从家里出来,看见一群人围在家门口,顿时一脸难堪,默然半晌,还是怯怯地对玉堂说道:“爹,我娘让你回家呢!”
玉堂气尚未消,扭头吼了一句:“回屋去,丢脸的东西!”
小娥微一错愕,继而满脸通红,眼眶瞬间溢满了泪水,急转身跑回家里去了。
玉周老汉冷眼看了半天,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摸出烟袋锅含在嘴里点上了火。直到小娥红色的身影消失在门里,他才微微叹了口气,锄头在肩膀一横,嘴里道句:“让让,借过!”说着大步就朝前走去。
村人似乎都有点忌惮玉周老汉,纷纷避让。拉着玉堂的和拽着德成的自然而然地分出了一条通道,玉周老汉恰好就从玉堂和德成面前经过。来到两人之间的时候,玉周老汉嘴里喷出一股浓烟,不经意地道了句:“前朝的黄马褂还摆在今天供奉,弄根鸡毛剩光杆了还当令箭使,闲的蛋疼!”
烟雾在玉堂和德成脸上缭绕不散,也就一步之隔的距离,两人似乎谁也看不清谁了。一股山风吹来,烟雾随之飘去,两人望向玉周老汉扬长而去的背影,末了面面相觑,接着垂下头来,似两只斗败的公鸡,谁也没再出声。
【四】
“不好了!快来人啊!小娥跳河了!”
“快!快救人啊……”
几个婆姨踉踉跄跄地跑到村口,嘶声喊个不停。
村头几个壮年听到呼声,知道人命关天,扔下手中活计,撒腿就往村外河边奔去。玉堂正在院内收拾猪圈,闻言不啻惊天霹雳,顾不得满脸满身的污迹,跳出圈外就冲出了家门。
几人赶到河边,正见着小娥红色的身影在水里上下浮沉,玉堂一声惨呼:“闺女啊!”,喊完身子一软瘫倒在地,再无力动弹。
其他壮年赶忙下水,尚未前游,就听得对面山腰上一声大吼:“小娥!”,声音急切里透着悲愤,在山间水上回荡不休,直有惊天动地之势。众人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风驰电掣一般奔下山来,不是别人,正是德成二子田娃。
田娃飞一般地赶到河边,毫不犹豫扑通一声就跳了下去,几下划动游到了小娥身边,跟着翻过她的身子,勾着她的脖颈就往岸边泅来。
游至岸边,田娃双手抱起小娥的身子来到草地上轻轻放下,嘴里频频呼唤着小娥的名字,一脸焦急担忧。
众人纷纷围了过来,玉堂也不知怎么突然来了力气,连滚带爬地冲上来,一把推开田娃,抱着女儿身体又是掐人中又是压肚子,嘴里更是连声呼唤。疯癫一般折腾半天,小娥嘴里吐出几口河水,但还是脸色苍白双眼紧闭,眼见不活。
玉周老汉和德成此时也闻讯赶来,德成只是傻愣愣地看着,呆若木鸡。玉周老汉拿烟袋锅捅了捅一边手脚无措的田娃,急道:“二娃子,赶紧换气去!”
田娃如梦初醒,再顾不得那么多,上前夺过小娥,捏开嘴巴堵住鼻翼口对口就凑了上去。连做几下,定睛再看,小娥一声咳嗽,头一歪嘴里又吐出一口水来,终于有了气息。
田娃见状大喜,双手死命地搂紧了小娥,泪水终从泛红的眼眶里淌下来。那架势,生怕死神再次夺走怀中人似的,观者动容,连玉堂也再不敢轻易上前造次。
旁边众人渐渐放下心来,几个婆姨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这孩子,咋就这么想不开呢?”
“唉,刚才河边洗衣服,见这孩子在岸边望着河水出神发呆,谁知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玉周老汉瞥了一眼玉堂和德成,将烟袋锅从嘴里抽出来,重重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哼哼,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好好一条如花的生命,差点又因这死脑筋葬送掉!”
德成和玉堂尴尬无比,知玉周话是冲着他们而来,脸上均是烧得慌,但是心里又都有顾忌,讪讪地没开口应声。
半晌,看着村人围观聚焦的目光,玉堂终归是一村之长,嗫嚅着开了口:“祖宗遗训啊,怎能不从……”
“屁!”玉周老汉斥道。“这都多少年了,现在又是什么时代了?先人当初的规矩那是不想近亲通婚,怕违了天伦,祸乱全族!过了五服啥事没有,现在都超出几十服了?你们还守着那老教条顽固不化,愚昧!可笑!”
玉周老汉言之凿凿,掷地有声,引得一旁村人窃窃私语,有的更是低声附和起来。
玉堂面色通红,却再无话可说,只看着地上一对紧密拥抱的青年男女发了呆,眼神迷离思维恍惚,如撤了提线的木偶。
【五】
小娥在田娃家里的炕上悠悠醒来,睁眼先看到的就是一脸关切的心上人。
田娃的父母一站一坐,也在边上守着。看到小娥醒来,德成没说什么,淑芸赶紧端了碗蛋花汤走近来,并对儿子使了个眼色。
田娃会意,扶起小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淑芸用汤勺盛了蛋汤送到小娥嘴边,“来,小娥,先喝口汤。”
小娥有点发窘,忙道:“婶,不用了,我自己来吧!”
“你别动了,躺了一夜,身上有点力气也虚得很,还是我来喂你吧!”淑芸体贴地道。
小娥抬头看了一眼田娃,看到了田娃脸上会心的微笑,一时间有些羞涩,脸儿忽地红了起来,却是不再推诿。
如此喝了几口汤,小娥好像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轻轻问道:“我在这里躺了一夜了?”
“嗯。”田娃柔声应道。
“那我爹娘……”
“你爹本想把你接回家去,可田娃倔驴似的就是不让他进屋,你叔也没阻拦,最后还是他把你爹‘赶’回去了。”淑芸笑着解释道。
流年,有着风吹不散的醉意;更有着花香不过的情心。
流年,有四季风景中最瑰丽的笔墨……
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你的精彩呈现。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