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哭母亲(散文外一篇)
我的母亲是一个目不识丁的极平凡极普通的农村妇女。母亲一生好强,一生勤劳节俭,她爱丈夫,爱儿女,爱劳动,爱生活。在年轻时,拼尽血汗,苦撑着一个有四个儿女的贫困之家。她一生熬过了抗日战争时期“躲日本”避难瑶山的窘迫;熬过了1960——1963年的国民经济最困难最饥荒时期的艰辛;熬过了1966——1976年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时期父亲被打成“右派”、政治上受屈辱、经济上遭洗劫的极度艰难与困苦;还熬过了2000——2005年在她人生的晚年得了老年痴呆症后最痛苦、最麻木、最难过的五年。算起来,母亲这一生有20多年没有过一天好日子。到了晚年,生活安定了,她本该过上好日子了,可是却得了老年痴呆症,母亲一生真是命苦啊。
2005年公历10月9日这天下午1点钟左右,她在毫无清醒意识,又在家人一时无人看管的情况下,吃了饭后忽然拿一只饭碗到村边的塘里去洗(她平时有常到塘边洗碗的习惯),因为塘边有一块很滑的石头,她一脚不慎,竟跌倒在塘里。这时,她欲呼无声,欲哭无泪,即使喊叫,也没人在塘边去救她。在家里的弟弟和弟媳,这时不在她的身边,爸爸也一时不在家里。我远在北京打工,爱人在学校,我的女儿在深圳打工,儿子在北京读大学,弟弟的两个儿子一个在广东打工,一个在读高中。我老家的那个屋场在家种田的仅仅只有4个人。这时候,只有一个妇女在塘边约200米的田里挖油菜土。母亲跌入塘里没有能力再呼救,因此她也没有觉察,直到她在塘里呛水半个多小时之后,那个挖油菜土的乡亲在塘边才发现她的遗体。她顿时大吃一惊,迅速呼叫弟弟和弟媳,他们闻信才匆匆赶来。将母亲捞上来后,抢救已无济于事,母亲就这样匆匆走了。
2005年10月9日这天下午两点多钟,我在北京朝阳门99号听一堂专家讲座的课,忽然接到爱人从家乡打来的长途电话,她伤心地告诉我,母亲走了。但她没有说是怎么走的,我当时还大吃一惊,根本不相信这是事实。因为母亲除了有痴呆症之外,五脏六腑都没病,吃饭一顿还能吃一小碗,她怎么会突然就走了呢?听到这个消息,我立即慌做一团,手脚无措。母亲啊,你还没享儿子一天福,怎么就匆匆走了呢?母亲在没有一个亲人给她送终的情况下,悄悄地撒手人寰了。她走得太意外,太令人伤心了,让人哭得死去活来。母亲啊,你悄悄地来到这个世界,几十年后,在你吃够了苦头,受尽了磨难之后,又是如此悲惨地悄悄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叫人怎能不泪如泉涌?
我从北京匆匆赶回家奔丧。在路上,爱人又打电话告诉我,说母亲是在塘里淹死的,我还骂她是胡说,当时我根本不相信这是事实。因为我离开家时,跟父亲、弟弟、弟媳他们都商量好的,要好好严加看管母亲,不让她接触水、火、电、泥,不能让她单独在一起。在一段时间里,他们也对母亲照顾有加,寸步不离。怎么到了这一天下午,他们竟然一个人也不在家,让母亲单独一个人跑到塘边去洗碗呢?我当时不想责怪他们,因为任何人也有一时疏忽的时候。我在奔丧途中,忧心忡忡,脚步匆匆,恨不得马上见到母亲的遗容,可是当我经过一天的跋涉赶到家里时,母亲已经入棺了。家里人说怕母亲的遗体腐烂,因此等不及了(当时的气温还很高)。我从北京匆匆赶回家里,再也见不到尊敬、慈祥、可爱、憨厚、淳朴而善良的母亲了,母亲已经躺在一具黑色的棺材中,我只有伏在棺材上痛哭。我哭得很伤心,因为我想起母亲的命太苦了,想起她一生太悲切、太辛酸了,母亲生前的一幕幕在我的脑海里—一浮现。
在“农业学大寨”的那些年头,父亲被打成“黑鬼”在家乡的生产队监督劳动。父亲不会干农活,母亲几乎挑起了全家的生活重担。她一个女人,要养活包刮自己在内的一家六口人,是多么不容易啊。那时候,时兴做包工,干农活按数量计算。母亲拼血汗死命地干。在插秧季节,她每天早晨三点钟就起床,悄悄地下田去扯秧。要扯完400只秧才天亮。那时扯50只秧记1分工,母亲打一个早就要挣8分工。水田里到处都是蚂蝗,蚂蝗听到水响,就爬上母亲的脚来吸血。由于母亲忙于扯秧,蚂蝗吸了她一大肚子血还不知道,每天扯完秧爬上岸,都是两腿鲜血直流。那可恶的吸血鬼在吸母亲的血,母亲却毫不在乎。扯了一个早晨的秧,母亲又得去插田,最多一天要插一亩多。要知道那是用手工一株一株地插啊!忙了一天,母亲腰酸背疼,浑身乏力,回到家还要自己做饭,洗衣、喂猪、喂鸡,有时候砍猪草还要忙到深夜。在那个年头,母亲一年要做3000多工分,而当时的3000多分就是300多个劳动日。每个劳动日的工价只有3角钱,一年辛苦下来的总收入还不到100元,这就是当时母亲拼死拼活干一年的“待遇”啊。因为父亲当年已开除了教籍,停发了工资,母亲一年的辛苦只够买生产队供给我们全家的口粮。我们全家经常是一分钱也没有。在困难的年头,连饭也吃不上。母亲一个精壮女劳力,拼命干活,每天早饭只能喝稀饭,北方人叫喝粥,中餐是红茹加干饭,晚餐又是喝粥充饥。那时,我上初中,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由于缺乏营养,面黄肌瘦。我在学校每天只吃半斤米,回到家里,吃中饭的时候,母亲总是先盛一碗满满的饭给我,再盛一碗大的给父亲,然后各盛一碗小的给弟妹,最后才轮到自己。有时候,她自己只能吃上半碗饭。饭少了,她只有拿一只生红茹,边吃边走,天天照样去出工。
1966年文革初期,父亲在学校被造反派批斗,受人拷打,打成“黑鬼”。但是母亲却坚信父亲是好人。造反派逼母亲交代父亲的材料,母亲当时正在砍猪草,竟把刀生气地摔在地上,大声说:“我丈夫是受冤枉的,他是好人!”当时造反派抄了我的家,母亲被逼得差点自杀。父亲在外面受人欺侮,回家来,母亲又与他抱头痛哭!在文革中,我也受到了株连,在学校我被红卫兵说成是“狗崽子”,受到打击,我被迫辍学回家,在农村劳动。后来又加入“盲流”,在全国到处流浪,在那些日子里,母亲为我急得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在我流浪半年被遣送回家后,当时的公社又给我加上“莫须有”的罪名,并在公社受批斗,被无理拘留。在那些日子里,母亲天天打早在四点钟起床,为我做饭,做好饭后又叫两个妹妹轮流给我送饭,我家离公社有四公里,妹妹每天要往公社送两次饭,来回跑16公里。妹妹也为我受尽了气。
母亲到了晚年,父亲也退了休,有了一定的退休金,他们都搬进了我在农村建的新居。她本该休养生息,颐养天年了。哪知她又得了老年痴呆症,这种病又苦苦地折磨着她。得病后,母亲心里总是狂躁不安,乱走乱说,神志不清,不认亲人。在白天,她无法安宁,晚上又睡不着觉。儿子真是愧对母亲,无法在家侍奉她老人家,多亏了父亲与母亲朝夕相处,每天为她做饭,照顾生活,为她到处买药,我也在北京为母亲买了三次药。但是母亲吃了多少药方,也依然故我,有时候稍安片刻,不久又狂躁起来。我在离家到北京打工前,跟父亲、弟弟他们都认真地做了交代,不管怎样,要让母亲康复,过上舒心的日子,却万不料母亲就这样伤心地走了,儿子心里想起来好痛啊!
母亲,我慈祥伟大的母亲,别人说你是属龙的,是龙的化身,你死后要回到龙王那儿去,因此你选择了水,选择了这样一种死的方式。这种说法当然是一种对你、对后代无可奈何的安慰与排谴。我想,母亲寻求这样一种死的方式,是在不清醒的神志下,依然怀着对丈夫对儿女博大精深的无以言表的爱。因为她感到自己的多年病痛太折磨父亲与后人了,她不忍心浪费别人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她不忍心让家人花更多的冤枉钱。她在走时甚至不想震动家里的任何人,她真的到水里找龙王去了。啊,伟大的母亲,世界上还有比这种无言的爱更崇高更感人更可歌可泣的么?母爱,爱到这个份上,真是古今难觅,太悲怆了!
母亲啊母亲,你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丈夫和儿女了,但是我今生今世会把你的形象永远记在心里。你是一个极平凡极普通的农村妇女,但是你在我的心里却是一座永远的丰碑。母亲,你到了另一个世界,你再也不要劳累操心了,再也不必狂躁不安了,愿你与青山常在,与自然并存,你永远是儿子的骄傲!母亲,你好好地安息吧!
【孤独的姨娘】
我的姨娘叫易善爱,是一个十分可怜而又孤独的女人,不到60岁她就悄悄地离开了人间。姨娘的丧礼办得非常草率而又冷清,而我因未得到具体通知,竟没有去参加,她死后也不知葬在哪里,我也没有去上坟。但我的心里却不能忘记她,只有在心里默默地记念她了。
姨娘的生卒年月我没有记下,这是我的最大疏忽。她死后我才感到这是一个遗恨。后来我想,一个极其普通而又平凡的农村妇女,即使记下她的生卒年月又有什么用呢?我只要把她的痛苦遭遇写下来,记得她的美德就可以了。
姨娘是一个很贤惠很爱后代的人,然而,她一生却没有儿子,只有唯一的女儿。女儿在15岁时就嫁到了婆家,那是迫不得已呀,因为她的生活太艰难了。她的丈夫是一个老实得近乎木纳的农民,而且中年就多病,不能下地干重体力活,但是她与丈夫在那些最艰难的年月里,靠养猪养牛养鸡种菜和在生产队出工,靠省吃俭用和借债,自己建了一座土砖屋。里面有三间房,还另有灶屋与牛栏。这屋前有一块草坪和一口池塘,屋后有一个较大的菜园。这屋虽然不漂亮,有一间房还是用茅草盖的,但是冬暖夏凉,倒是一个可以安身的地方。然而,这座用他们的血汗与辛苦建起来的小屋,他们却住的时间不长,姨父比姨娘死得还早,他们双双归去后,这座土砖屋就被侄儿占用,而现在又拆了,看不到遗迹了。
记得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是全国“农业学大寨”的时期。那些年头,最大的特点,就是农民靠在生产队做工分吃饭,做一天记10分工,工价一般只有三、四角钱一天,而口粮还要靠工分钱从生产队去买,口粮的分配原则是基本口粮加工分粮,基本口粮每人每年只有200到300斤稻谷不等,而工分粮是按劳动日(10分工为一个劳动日)分配的,一个劳动日一般可以分到1斤到2斤稻谷,要看收成而定。那时是以生产队为单位核算的。出工是大“呼隆”,由队长天天派工,一年到头永远有干不完的活。那年头姨夫长年患肺痨,终年咳嗽不断,姨娘身体也有病,他们带病劳动只有干轻活,干轻活的工分少,因此他们的口粮也少,工分钱也少。这样,他们的生活和经济就困难了,有时连买油盐火柴煤油的钱也没有。平时他们没有钱买煤做饭,就到山上砍柴烧灶火,冬天没有钱买煤烤火,就自己做了个火盆,把柴火烧的灰烬用铲子铲到一个火盆里烤火。他们在生产队分的口粮少不够吃,就
在自留地里种红茹、芋头,用杂粮来填饱肚子。在那些年头,因为忙我一年只能见到姨娘一次面,那是过春节拜年的时候。那年头,我与父亲、弟弟和两个舅舅等人都约定在同一天去姨娘家,因为姨娘家里困难,我们给他们拜年,不想麻烦他们,只想拜了年就走。但是姨娘却坚决不让我们走,她说家里再困难也得招待呀,于是她把收藏了很久的腊肉腊鱼都拿了出来,并且还要姨父杀鸡,她是尽了自己最大的力量在招待我们呀。当我们走了的时候,她的眼睛还是红红的,她是舍不得娘家的亲人啊!那年头,我母亲也常常邀请姨娘来我家玩,母亲总想她在我家多住几天,可是姨娘住了一天就要走。母亲很同情她,在她临走时,总要打发她一点零用钱和一点吃的东西,但她却推辞不要,亏母亲说了很多好话她才接受。姨娘虽然很困难,但是她却很硬气。她没有儿子,女儿又早早出嫁了,两老相依为命,孤单悲苦又多病,但是他们却顽强地自力更生,不想依靠别人。姨娘那时四十多岁,但生活的重担压抑着她,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脸上有了皱纹,她的眼睛总是红肿的,充满了血丝,老爱流眼泪,不时用一块手巾擦过不停。姨娘是叹自己的命苦哇,她叹自己,叹丈夫,叹女儿,叹没有儿子。她的心总是悲凉的,她对生活好象失去了信心,与母亲谈话总是叹气连连,她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她被世俗压得快要窒息了,难道没有儿子是她的罪过吗?她没有过一天好日子,她真没有勇气去面对现实啊!
在1969年的上半年,因为我下放在生产队劳动出工不太积极,母亲嫌我懒,其实我是讨厌那种不公平的社会现实,母亲将我一个人分开,让我独立生活。我当年21岁,没结婚,刚高中毕业不久,不懂事。那时,我没有一分钱,粮食只有母亲分给我的30斤大米,还有一点点猪油,一斤盐,一只鸡婆。我盘算,这些东西最多只够我吃一个月。我那时没有工作,在生产队劳动也没有钱,粮食以后只能靠从队里每月称30斤稻谷,油盐钱零用钱都没有呀,即使一只鸡婆天天下蛋,一个蛋也只能卖5分钱呀。在那种极端困难的情况下,我去了一趟姨娘家,我知道姨娘家也很困难,我没有向她说什么,可是她问起了我的情况,我不得不把母亲分开我过日子的事给她说了。姨娘听了感到很突然,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那有母亲将自己没成家不懂事的儿子分开过日子的呀,再苦也要捆在一起苦呀。你母亲是不是嫌儿子多了,讨厌你呀。孩子,你下放在农村心很苦,我也很理解。以后我去你家,叫你母亲也要理解你,不能逼你呀。回去还是与母亲一起度难关,一起过日子,喔。”姨娘是一个不识字的文盲,可她比母亲的道理懂得多呀,她是一个多么善解人意的女人啊。那天,姨娘除了安慰我以外,还从土里摘了几条丝瓜,用丝瓜叶子包了几两猪油,放在一个竹篮里送给我,叫我带回去。那些东西现在看起来不值几个钱,可是在1969那样的年月,在姨娘那样困难的家庭里,能拿出这些东西送给一个外甥,真是姨娘的一团心意啊。如果我不要,我知道姨娘是会伤心的。她对我说的一句话我至今还记得:“孩子,你不要嫌我的东西少,我没有儿子,看到你,我也是一种安慰啊。”姨娘的这话里含有多少悲伤多少痛苦多少希望啊。当时,我竟然无言以对,只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姨娘,你不要太伤心,等我有出息了,我一定要好好报答您,你理解我,我也很理解您啊。”在那时,我就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与情感交流是多么重要,如果母亲也能像姨娘这样理解我该多好啊。
姨娘的女儿也嫁在农村,女婿是个半残疾,只有一只眼睛看得见,做事很不方便,他家的生活也很困难。她的女婿有一个姐姐在解放前就嫁给了一个国民党的军官,在1949年就随国民党逃到台湾去了,听说后来他们又去了美国定居了。但在1966年文化大革命后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在中国大陆,都把有亲人在港台与国外的人视为阶级异己分子,受到了政治迫害与歧视,海外的游子也无法与国内的亲人联系。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对海外关系开禁了,海外的游子可以与国内的亲人联系了,来往了。可是,姨娘却早逝了。她死得太不是时候,她死在那个政治的黑暗时期。而且她死的那天,没有一个亲人陪伴在身边。她是长叹着痛苦地呻吟着眼睁着离开这个世界的啊,她死了以后,谁也没有发现,因为她的老伴比她先走了,女儿也没有来,其他任何亲人也无法知道。当她丈夫的侄儿得知这个消息,已经是死了一天以后了,她被草草收葬了,多么可怜的人啊,到了另一个世界,她也不会瞑目甘心啊!
姨娘的命运是如此悲苦,可以说是她生不逢时,死也不逢时。她生前,无钱,无粮,无儿,无孙,无名,无利,无快乐;她死后,无遗嘱,无花圈,无追悼会,无祭文,无碑铭,唯有一掊黄土与她相伴,她的灵魂与黄土相依。黄土无言,默默地与天地共存。姨娘的命运与身世也与黄土一样,既默默无闻,也永远像黄土一样朴实,厚道,善良,纯洁,永存。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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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也许那个时代,对于我是陌生的,但对于经历过的人们来说,却是一句说不出三个苦。但我想,过去的日子中,总是会有快乐,虽然日子辛苦,但看着孩子们健康长大,对于父母来说,也是最幸福的事情。
在母亲追悼会上,您有勇气读这篇文字,可见您的坚强和大爱。我想,您的母亲一定会听到,此时的她什么都懂得。看到您最近发表的一系列的追忆文字,我会一一细细品读,在过去的流光中,跟您一起追忆,也让我更加多的懂得,现在还在身边的亲人是多么的珍贵!
大家一起共努力吧,好好生活,让走了人放心,也让还在的人,安心,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