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张鲁镭的小说。好看，有意思。
　　 我相信，阅读这些小说，绝大多数的读者不会由此而生出紧张、沮丧、郁闷、愤怒等等不良的生理与心理上的情绪，而会有那种平和、些微喜悦或是会心一笑的好心情。这样的状态在当下小说的阅读里是极为少见的。似乎有这样的倾向，当下小说常常在权力、冲突、命运、悲剧、欲望等大起大落的历史和生活的重要关头，对人性的无常、倾轧、挣扎、反抗进行着小说叙事，以体现所谓的思想深度和高度。这样的艺术方式，常常导致阅读的沉重，导致阅读心情的大起大落，也导致阅读常常无法获取一种好心情。但张鲁镭不同，她的小说所具有“特殊的”“令人惊讶的”“异常的”艺术特点，即她的小说所具备“超常的性质”，①会使阅读的审美感受区别于绝大多数当下小说不安、紧张、焦虑的阅读后果。分析张鲁镭小说的这种特性即超常特质，有助于我们从别样的视角面对当下文学，亦有助于重新认识小说的性质和功能。
　　
　　 一、生活实在者
　　 没有人不强调小说的想象，包括小说的虚构。这种创作观念是文学创作与研究的共识。但如果考虑小说的想象与虚构将在哪一种层面上开始，比如完全的想象与虚构，不完全的想象与虚构，“非” 想象与虚构，也许会对想象与虚构进行更有实际意义与效用的区分,会更加明晰地理解创作。我经常想，小说的作者（也可能是小说的叙述者），经常是将自己预设为小说故事局外人或说旁观者的角色，而开始小说叙事。也有一些小说，叙述者也参与小说的故事，甚至有的还是小说故事的主角，但依旧未能摆脱小说操纵者的印记，依旧是小说故事的见证人和旁观者。还有一类小说，作者（有的是小说的叙述者）完全是在小说“内部”叙事，完全在小说的生活里。比如《美丽的鞋匠铺》。一个全职太太春天，闲来无事，为楼下的鞋匠及妻子送吃送穿，进而义务为修鞋铺的“设施”改造及室内“装修”而出点子、出设计甚至出资出力。春天因此感觉出“日常生活的乐趣”，有了那种“回归质朴生活的感觉”。后来，因为修鞋机器坏了，还因为春天无意之中欠了鞋匠夫妻打吊铺的本钱，更是因为双方在生活理念与生活情趣上的差异，让春天对修鞋铺失去了兴趣与耐心，也让鞋匠夫妻有了不满，双方的关系像“叶子……随着大雨而掉”，后果可想而知。显然，春天是小说里的所有生活场景及故事的主要参与者，她不但在场，还生活在其中，无所谓主动或被动参与，就那样存在于生活之中。她不是在隔岸观火，也不是在高处守望。她就是生活，生活的一部分。她就是故事。这时的故事，对她来说，和想象、虚构无关，完全是那种无距离的生活及小说的叙事。
　　 这是一种普遍的经常的由更多人物构成的普通人生活。这生活几乎无关政治与权力，几乎无关商业经济活动，而是具体、可感的就在生活里的每一个角落实际发生的家常生活。《全家福》是一个濒临死亡的男人（即“我”）的最后的生活想象：那美丽、温馨的日常而普通的生活场景，和谐的生活画面，即便是恐惧死亡、面临死亡，“我”还是在心里展示出有关人性、人伦之爱的生活，妻子、儿子、柴米油盐……处处散发着美好而温暖的生活情调。“我”的想象里，妻子儿子从此开始了坚强，妻子在生活里刚毅起来，勇敢起来，例如在超市工作时的刚柔并济。有人评价张鲁镭小说是平民小说或说是底层小说，写普通人生活，写普通人的情趣。这种观点有点道理，但并不精确。实际上张鲁镭小说是以深入生活之中的视角，平视着或说是参与着生活，是普通生活的一部分，是关乎普通生活的小说。
　　 这也导致了她的小说，没有宏大的视界，亦不在乎高深的理性，而仅仅是，生活是有关生活的情趣、感觉和艺术的人伦道德和价值取向。似乎都无关宏远、大局，无关更深邃更恢弘的玄思冥想。她的小说的所思所感，均在生活里，在那些日常生活里：都是细碎生活真切可感的普通百姓的情趣与情思，体面、自信而有尊严地生活着。
　　 无疑，这样的艺术方式距一般人普遍人的生活很近很近：正视了琐碎甚至有些世俗的生活，和不分身份不分阶层的人共同生活在同一水平面上，和他们一样说话，一样办事。
　　 这是张鲁镭小说的主要特点：无论对作者来说，还是对小说的叙述者来说，就在本来的生活里，情感、故事、价值均如此。这些小说，极为生活化，甚至口语化，极为平易的语言，像是从生活里打捞出来，冒着生活的热气，鲜活而生动。
　　
　　 二、积极而阳光的生活态度
　　 其实，生活不仅仅有平和、平静、平淡；也有矛盾、冲突，剧烈或不剧烈的；也有困苦、烦恼、仇恨……但在张鲁镭小说里，特别是经常为我们所遭遇，为我们所困顿，甚至我们难以排遣、难以面对的，都成为轻松叙事。比如《美丽小挎包》是一个当红歌星，“我”的当年“女友”，在送“我”一个名牌小挎包之后，发生的故事。为了赴这歌星的宴请，“我”和妻子为穿什么衣服而吵闹起来，引得妻子反目，离家不归。这之前，“我”和妻子生活得并不宽裕，但也和和美美，充满了生活乐趣。但却因为这次赴约发生了矛盾。就在“我”与妻子大打出手时，女歌星突然取消了邀约。歌星是美丽、富裕、风光的暗喻，介入到“我”与妻子的“清淡如水的日子”，就结束了这平静的生活。显然这里有太多的问题，社会上的、夫妻心理上的、人性上的，小说似乎都没说破，只是轻松地说出了这一段平常的故事，有意思的故事，把“我”及妻子难说有味道难说没有味道的平日生活实景，轻松地叙述出来。张鲁镭的小说，说起来都有这样或大或小或严重或不严重的困窘、冲突。《全家福》里濒临死亡时面对幸福生活的想象；《神牛》里下岗工人老李与妻子困难生活和幸福生活；《家有宝贝》里老人们困守在孙儿面前的无奈与快乐；《绝配》里夫妻恩爱的爱情危机的化解以及表哥“我”坏坏的心事。还有从《俺们那旮旯都是城里人》《纤纤玉手》《逛街》《小燕子穿花衣》，差不多都是关乎女性的事：在办公室、大街上、家里……女性之间的小气、嫉妒、眼红、传话等等，还有那些小误会、小矛盾，都很写实，说说笑笑也都可化解，又都很传神。这些小说都没有更大更严重的危机和人生关键时刻，似乎也都不是什么特别严重、沉重的心事、愁事和闷事，就这样敞敞亮亮地叙述出来，并饶有兴趣、富有特别的风味，于是也就成了生活里难心的一刻，但回味起来又是开心的一段故事。
　　 无论如何，即便是在相当困窘的生活情境里，张鲁镭小说的叙事态度上，都没有显出消极、沮丧、失望的情绪。这显示出她的小说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像温馨的阳光一样，普照在生活的角角落落，给阅读以乐观和温暖。
　　
　　 三、正常而良好的女性艺术感觉
　　 张鲁镭小说里所有的故事都和女性有关，主要是和女性的生活状态、情感和女性个性有关。这里有爱情的梦想与追求，如《月亮点灯》《纤纤玉手》《不曾遗忘的光阴》《小青》；有爱情的苦涩、困顿与挣扎，如《绝配》《某男某女》《美丽的小挎包》；也有纯粹的女性个人生活状态的纪实，如《我的那些花》《小青》《不曾遗忘的光阴》《纤纤玉手》《逛街》《月亮点灯》《小燕子穿花衣》；还有爱情的幸福生活如《神牛》《美丽鞋匠铺》等等。
　　 和那些海誓山盟、惊天动地的爱情相比，这里的爱情似乎更平和了一些，没有女权主义的思维及表达。即便有这样的情形：在家里，妻子喊“立正”，丈夫便立正，妻子喊“稍息”，丈夫便如是进行；这样的故事、细节及其思想也并不是女权主义统领一切、独立逞强、蛮横霸道的女性强权倾向，而仅仅是生活里作为妻子的女性，在夫妻关系里的一时得意，是女性的知足、满足，是女性在生活里截获出一种温暖、幸福感的体现，和女性霸权无关。她的小说在艺术表达上经常以夸张似的讽刺似的艺术方式，就是为了强化和突出生活的乐趣、风趣。这是生活的幸福感，完全是生活中点点滴滴的些许的满足，一点一点地堆积出来。这是张鲁镭小说的女性的满足与幸福，也是做人，特别是女性的“良好的感觉”?：女性和男性，个体生命相对独立在生活之中，互相依偎而存在生活里。女性在生活里必有自己的女性特征，必然保持和发挥自我特征，必须有着自己的生活乐趣。比如《不曾遗忘的光阴》里，那个十二岁的小女孩，脸上的红色胎记，唯在乡下才被视为吉祥。这个吉祥的小女孩的梦想是嫁给二表哥。还比如她的小说对女性小妒嫉叙事，显示出她把控和穿透女性的心理，准确而透彻的能力。比如在《小燕子穿花衣》里，四个女人之一的“我”，平日里着装质朴、低调，在办公室里是四人里最简朴的一个，但有一天，“我”穿上了像真品一样的高仿名牌服饰，从此四人的关系起了微妙的变化。《逛街》里，离异的女人小孟依旧财大气粗，嘴里手上不离钱财与名牌，絮叨之中，美国的第五大道的购物、名表、顶级服饰在她的嘴里统统成为现实，但与“我”分手时，不经意中捡起“我”丢弃的矿泉水瓶子，还说可以卖几个钱。这个细节，很“阴险”地一下子把小孟的生活困窘，她的张口闭口的名牌、时尚、购物，她的婚姻破碎后的凄凉，给点破了，狠了点吧。
　　 生活可能就是这样。
　　 每个人的心里，我想，都不可能排斥、拒绝平和、幸福。这样的感觉不完全依据物质条件的丰富，却常常依据自己的内心感觉。很虚幻的心理活动和精神需求，却处处与人际关系、物质条件联系在一起。这感觉没有时间限定也没有空间制约。可长可短，亦可在家亦可在大街上。《有钱没钱精神点》也是讲办公室里的三个女人的故事。自从老于的女儿当上空姐之后，仨人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仨人似乎在暗地里较劲儿：比儿女，比丈夫，比家庭，比衣服、比饮食……怎么什么都比啊。很累很累的，心理上，精神上。小把戏、小心理、小情绪，也就这样实实地散发着生活情调，女人的味道。
　　 张鲁镭小说里的女性气质的第二个方面是鲜见作者自己，但处处显示出自己作为女性的个性与见地。比如这里没有形而上的思考及理性，更多的是柔美、感性层面上的生活。再比如，这些小说的叙述视角有第一人称的“我”，经常是男性身份，如《全家福》《绝配》《超市万岁》，但仅仅是男性的角度而不是男性的身份与色彩，这也是为了叙事的方便。这里也有全知全能的视角，也有纯粹女性身份的“我”的视角，都以女性的身份、女性的情感进行叙事。因此可以说，这些小说的性别特征、色彩、情感、思维的女性味道很足，很鲜明，但都不是女权主义的表达，而仅仅是一个女性对生活的阳光叙事、幸福叙事，是小说作者的有意选择。比如《家有宝贝》里老人的生活其实很苦涩，不自由，苦涩里有子女对老人的不关心、不尊重、不理解（也可以说是社会就如此），不为老人着想，不为老人的自由和幸福创造条件。但是，在这苦涩的困境里老人们也很甜蜜，也很幸福。他们集体谋划香港游，遭到儿女的反对、不支持（仅有一对老人假装去了香港，实际却躲在家里）。体现出一个女性作家对生活周到的关切。再比如，《小青》是个刚烈的女人，漂亮、善做家务，只是腿跛。为了追求海鹏，她付出了一切。终有一天，她对这永远不能实现的爱彻底放弃，回到自己的家。这是一个失败的爱情，却没有失落、沮丧的情绪。
　　
　　 四、幽默特质
　　 先举几个句子的例子：
　　 其实看人还得看觉悟，看高矮有什么用。电线杆子高，可它没觉悟呀！
　　 村长在村里无论走到哪里都把自己当作家里人。
　　 那人在机器上美着……还给村长一个好看的笑脸。
　　 《家有“喜乐康”》
　　 他俩时不时就要进行一轮深层次的交流沟通，沟通的方式也成为极其通俗，把所有怨恨还有那挖地三尺的陈渣用嗓子怒吼出来，然后再把不值钱的家当摔在地下。
　　 《某男某女》
　　 出来时那鸡已经一毛不剩光秃秃的相当“写真”。
　　 这两口子都是种地出身，浑身都能体现出劳苦人民大众的优秀品质。
　　 《杀鸡何用牛刀》
　　 在商场门前见到小孟，她穿了件黑色弹力连衣裙……把她整个身体勒得坑坑洼洼的，都有沟壑感。
　　 《逛街》
　　 穿仿名牌竟然激发了我的爱国情怀。
　　 《小燕子穿花衣》
　　 这样很轻松、很家常的同时充满睿智的句子在张鲁镭的小说里随处可见。这是具有幽默品质的句子，成为调节小说叙述节奏，活跃小说氛围和情境，增加小说叙述魅力的必要元素。
　　 张鲁镭的小说，许多的相似于相声段子，或者说，像相声一样地叙事。比如《绝配》《家有宝贝》《逛街》《超市万岁》《家有“喜乐康”》等。《绝配》说的是“我”的表妹，任性、耍横又懒惰，在“我”“阴险”的支持下，认识并嫁给“我”的同学李文滨后，像变了个人似的，温柔、贤惠，把李文滨服侍得如皇帝一般；一次李文滨在外偷情，成了表妹的“把柄”，从此他家的夫妻关系颠倒起来，表妹说一不二，李文滨成了“下人”。故事情节由此大跌大起。作为表哥，“我”是这场家庭喜剧的见证人，叙述者，一个不成功的“离间者”和旁观者。他的“画外音”，常常出奇地创造出幽默的氛围。如他“妒忌”他们的爱情，有时使点不伤大雅的小坏（动机却是好的）离间这起伏的爱情。他见李文滨在家务活儿上鞍前马后地，就阴险地挑拨：难为你了。李文滨心却正色回答：“你说这话缺不缺德：我们两口子过得好好的，你让我们散伙？你什么居心？”还说：“哥，怪不得国家让犯人劳改呢！劳动改造确实管用，人可以通过劳动的汗水悔过自新。”还说：“我跟春儿保证过，下辈子的活我全包下。”还说：“决心书我都写了……劳动真好，能抵制多少不安定的因素呀！劳动光荣，我现在太热爱劳动了。”这种叙事有些像王朔中后期的一些小说，不拘常规言语方式，处处浸透着幽默的情调。《家有“喜乐康”》里，个子不高的老刘，在村子里自卑而微小。进城花了大价钱买回治疗仪“喜乐康”，免费为乡亲“治病”，家里一时热闹非凡，乡邻一派赞美。老刘一家得到了心理上的极大满足。一日电视里揭穿了“喜乐康”没有疗效的新闻，矮人老刘一家又恢复至从前，门庭没落，家里、心里都萧条起来。这是一篇有关人性、温暖及满足感、幸福感的故事，很有讽刺意味和幽默情调。《某男某女》，世俗的生活，世俗的夫妻关系，极具讽刺效果。《超市万岁》里，农民马三（即“我”）常常在超市里偷嘴，一日偷喝了白酒，醉倒在超市门外，却被割了钱包，丢失了辛辛苦苦攒下的钱。小说用的是第一人称“我”进行叙事，充满了自嘲、自我调侃的情调和幽默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