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是4月8日。北方的春天，刚刚抽起绿色的芽。
　　 接到通知，必须独自去榆林出差，因为市局一个紧急的突击检查。汽车在通往咸阳机场的高速路上奔跑，两边的树已披上了绿色的新装，充沛明亮的光线下，能看到灰白天空里隐约的蓝。飞往榆林的航班是下午6点，这时的北方，正是夕阳正好的黄昏。
　　 候机厅里零散地站着不同表情的旅者，孤寂的气息，令心黯然。
　　 不喜欢漂泊，只想找一种永久停留的感觉，似乎这样，这个城市才真正地属于了我。
　　 登机，临窗而坐。那个女子转过脸看我的时候，我正踮着脚尖给行李舱里费劲地塞着行李。她微笑，接住了我的衣袋。看起来，那是个很有教养的女子，眼睛像水一样清粼。我喜欢美女。
　　 空姐的声音悦耳。飞机在跑道上加速。倾斜上爬时，有些轻微的眩晕。
　　 她替我拿了一杯咖啡，对我微笑，心不再焉的样子。一个不错的开场。
　　 这个榆林的女子，丝毫不见“陕北”的气息，标准甜美的普通话，她让我惊讶。
　　 你不像陕北的女子。我说。为什么？她好奇地问我。直觉吧，你的口音已城市化，身上有漂泊的气息。当一个人的心在流动的时候，一些特质会体现在他的脸上。
　　 她笑，她说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榆林女子，也许是因为常年漂泊，故乡的风尘已被都市的铅华洗尽。她给我讲小时候生活的艰辛，她的梦想，她无从选择的生活。她说她喜欢漂泊，喜欢从一个城市辗转到另一个城市，在不同的城市边飞边歇。她的老公是做煤矿的，他似乎总是很忙，从没有时间陪她。离不开他，见不到他，他留给她的，只是足够大把的金钱和时间。她觉得，她已丧失了生存的能力。
　　 除了独自在不同陌生的城市经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她轻声地叹了口气。
　　 显然，这是一个经常独行的女子。
　　 你孤独吗？我问。不，我很充实，我喜欢一个人四处漫游，除了漫游，我还喜欢烹调，种花，散步，听音乐，有时候，也喜欢晒太阳，骑单车，看电影，你看，我都忙不过来了。她笑。
　　 那么孩子呢？哦，我还没有小孩，可我喜欢孩子。她的眼里盛满母性的温柔。
　　 说起孩子，两个女人都有点开心。我拿出钱夹，给她看儿子的照片。
　　 好乖的男孩，你好福气，作为女人，你是圆满地。她明亮的眼睛直视着我。
　　 你也可以生一个的。
　　 我......她举起手里的咖啡，浅酌一口，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看，我有先天性的皮肤病。短暂的沉寂，她已放下手里的咖啡，褪下她肩上的衣，银白色的磷屑不规则地零星遍步，转过身，给我撩起她的外衣，让我看她的背，满天星的岛屿触目惊心。我忍住了内心里灼烧的恐惧，她的信任让我感觉到动容，感觉到亲切温暖。
　　 大夫说，遗传率有80%的可能。除了面部，我的浑身都是。她的眼赿过我，撩了撩额前的发丝。
　　 如果可以，我想有个试管婴儿，哪怕借腹生子，这样，遗传率会降到30%，我只想拥有自己的孩子，去感受圆满的幸福。她一幅语气单调的样了。
　　 你会幸运地，科技这么发达。她开始沉默，不再说话。
　　 每个人的内心里都会有一面镜子，投射到她脸上的，不再是初见时的光鲜。她让我感伤，她让我感动，这个依然坚持美好的女子。她会迈向生命的圆满。窗外，俯瞰云海，云朵在绵绵地流过。
　　 飞机抵达榆阳机场的上空，昏暗的夜空下升起璀璨的灯火。短暂的缘，轻触到陌生的灵魂。
　　 下机，风籁籁，接机的人很多，没有我所熟悉的脸。手机适时地响起，一个纯正陕北口音的男子，甲方单位委派的一个热情洋溢的司机。异乡的夜风，淡漠的人群，她像一枚盛放的玫瑰，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坐在车上，透过车窗，望着加油站里零星的灯火，窥透到她灵魂的乏力。
　　 这个女子，她让我回味。我想，我们不会再次相见。
　　 2
　　 这段日子，一直过着朝九晚五早睡早起的规律生活。
　　 我是一个普通的人，打算养大儿子后，再过自己自主的生活，就这样地一直独自下去，永不回头。朋友说我是个有打算的人，不像浑浑噩噩，我笑，我害怕对未来不切实际的乱想。现在这简单的生活，日子像白开水，好久没有穿新衣服了，每天挤公交上班，与外界没有任何牵连，空闲的时候读一本本厚厚的书。 周末的时候，和小朋友们去XX学院的图书馆，好些年没有在大学的校园行走了，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阳光很好，温暖而寂静，透过植物的缝隙，柔柔地打在我的背上，沿着皮肤渗透，浑身暖融融地，凉风掠过，清香的黄叶飘来，落在我心情不错的发上。
　　 我喜欢阳光。好久没有这样明媚的心情了。从前，跟朋友不止一次地说，只要我能养活自己就活着，过一天赚一天，哪天老了感觉混不下去了，就安乐死，绝不做人的拖累。你烦不烦？每如此说时，她都不快乐地用眼瞪我，拼命地捂住自己的耳朵。
　　 那是个热情浪漫充满活力的女孩，对我和儿子都很好。时常会站在公司的楼下接我下班。她说，你的文章不错，我是你忠实的读者，只是，读你的文字，总会感觉到心里好疼，我要在你阴霾的天空劈一道口子，把我的光芒万丈带给你，以后不要再写那样的文字了，好不好？
　　 我沉默。心想，和一个快乐的人相处总是令人愉快地，哪怕这温暖只是瞬息。
　　 儿子很喜欢她，很快地，我们也很亲热了，手挽手地一起上街，聊天，有时候还会一起下厨做饭，偶然也会小资一把，和谐的像一对失散太久的恋人。
　　 她得空的时候，无关紫外线的超强或秋风的冷瑟，总会雷打不动地站在马路对面的站牌下等我，今天，我们一如既往地挤上了公交。我在人潮涌动的车厢里和她手牵手，大巴在城市里穿梭，一站一站地接送着黑压压的人。
　　 中途，上来一群盲人，拄着拐杖，他们头发蓬乱，一律穿着有点脏的厚厚的绵衣，有年轻人赶紧站起，搀扶着，给他们让座。谢谢，一个年纪偏大的盲人回过头来感激地说，他的目光迷茫空洞，迟钝的发不出声音，只是一秒，我转了头，不忍正视。再回头时，他已摸索着坐了下来，正迎着那个让座的人憨厚地笑。震撼。那是怎样的笑容啊，他的笑孤独而沧桑，却交汁着生命的甘甜，似灰暗阴影里的一道闪电，将整个拥挤的车厢照亮。心里突然很疼，无法平静。
　　 你们是团体？做什么呢？我听到有人平静的声音。
　　 短暂沉默。然后有盲人说，我们是朋友，一起在黄雁村卖唱。
　　 现在去哪里？
　　 回出租屋。
　　 多少钱一个月房租呢？
　　 贵，一百多呢......
　　 在房价暴涨的城市里，我住的房子月租一千，每天每天，为生存廉价地将自己出卖，微薄的薪水，连想将自已奢侈安慰的资格也没有。总觉得自己不快乐，不知道究竟为什么活着，睡了的时候常常不想醒来，醒来时，每每失望。愈来愈不合群了。和同事打成一片，一起逛街，K歌，没心没肺地大笑，似乎都是从前的事情。整个人一下哑巴了，只是机械地对着电脑鼠标乱画，思绪在爪洼国外飘飘荡荡......一个单独睡觉不和男人生活的人，再也不在人堆里凑了，竖起耳朵听她们在扎堆地谈生儿育女，谈衣服和化妆品，男人。我不关心这些，我跟男人也没话说，家里除了儿子，连只鸟都没有。
　　 ......啊，三十多年的人生，一大败笔，恨不得掐死自己。
　　 就这样地逃避着现实。一个悲观主义的人，心颓废到极致，日子在得过且过中不负责任地翻滚着，生活始终混乱不堪。我是一只虫，一只在狭窄的夹缝里蠕动的虫，任何人的一脚，都可以将它轻易地踩死。
　　 我想我已习惯了这样贫穷的生活。城市的角角落落，如我这样的穷人比比皆是，就像这些衣着褴褛自食其力的盲人，他们不求落脚点多宽敞舒服，一张床足够，没人再意他的来来去去，融入人海，他就像瓶子里的空气，打开瓶盖就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来自哪里，将去哪里。他们是流浪的歌者，身上散发着难闻的异味，笑容却弥漫着芳香，我不知道是怎样的力量，让他灰暗的脸上盛开着莲花。
　　 这个社会被悬殊的贫富撕裂着，和他们相比，我来自天堂。
　　 好吧，没有什么过不去地，好在我有明亮的眼睛，还不用拄拐杖，再也不能睁着眼瞎过活了，我将像那个年老的盲人一样，从此对世界友好的微笑。
　　 前路还很长很长，继续地走自己的路吧，一直走到老，到死，既便无路可走，又如何!
　　 3
　　 公司刚竣工一个项目，有些放松，周末的时候，决定带儿子回趟老家。红叶茂盛的季节，头发盲目而慌乱地飞舞，连手指都感觉僵硬。
　　 大巴爬得很慢，走走停停。儿子在靠窗的位置晒着太阳，车厢无风，阳光便出奇地暖和，好些的人都在昏昏，睡得山崩地裂。我手撑儿子的座位靠背，思绪自由自在。窗外，北方的田野，秋天里萧杀的风。
　　 小孩，来，给奶奶让个座。
　　 一只手从人窝里伸出，它在拍打儿子的肩。我与儿子不约而同地看到一个似乎年老的妇人，她穿着运动衣，球鞋，另一只手里拎着大袋的东东西西，她的手腕上抬，轻微地示意了下，以显自己行囊繁重。我回身打量她，身子倒显得矫健，看着也硬朗。
　　 儿子迅疾地站了起来，一手插兜，一手攥上冰冷的拉环。
　　 那个‘老人’奋力地从人窝里拔出，一屁股坐了下来。她弯腰，将袋子放置在自己的脚下，一只手在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张二十元的纸钞，回头：“小孩，去，给奶奶买张票。”显然，她在跟儿子说，神态自如的像对自家的孩子。
　　 在车厢拥挤的人群里，儿子清瘦的身体在趔趄地穿梭，光线绚烂中，我看到身旁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成人的脸。好吧，也没什么不可以。我追着儿子的背，在心里默呼，儿子，你是好样地。
　　 当奋力拼杀的小子把车票和找回的一把零钞递到奶奶的手里时，她接过，一句话也没有言说，将头开始别向窗外。她的头再也没有回转过来。
　　 司机扭开了音乐，车子继续地在公路上奔跑，一切风平浪静，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站在她座位的旁边，那一刻，我感觉到悲凉，能听到自己胸口冲动的呼吸。人都知道，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精华，为什么就没有谁教我们怎么对付倚老卖老这一课？心在光线里游动，幻想着\\\\\\\\\\\\\\\'老人家\\\\\\\\\\\\\\\'能回过头来，一脸真诚地跟儿子说一句，小孩，谢谢。直到车要到站时，我期待的始终是不存在的。
　　 老妈，我感觉恶心，想吐，我似乎晕车了，我的胃好难受。刚一下车，儿子就蹲在马路边，脸色苍白地干呕起来。妈，你说，那个奶奶为什么偏偏指定我来给她让座位呢？我估计她觉得别人是不会给她让座的，你看她那么强健，又不怎么显老，她就会欺负我们这些小孩，可我今天也晕车，还要给别人让座，我可真够倒霉地。儿子仰着可怜兮兮的头，一脸无辜。
　　 谁让我儿子长得又高又帅呢？表现不错，老妈为你自豪。
　　 说完这句话，内心里一片苦涩，不知道再跟儿子说些什么。沉默中，只觉得心里发凉。
　　 忽然就想起了这样的一件事情，一个真实的事情：
　　 大早，一个骑着电动摩托的女子赶着上班，不小心挂倒了一个步行的老者，那女子停车的间隙，吓得六神无主大声哭泣起来，那还倒在地上的老头挣扎地爬起身子着急地说，姑娘，我没事儿，别哭快别哭了，我保证绝不会讹你地......
　　 刚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觉得荒诞不经，在当今的社会里该是怎样的稀奇？他的安慰，若芳香传递给花儿，散发着一种不可言喻的人格魅力。原来，人吃五谷杂粮，终是不同的，同为年长之人，细微之处居然如此地炯异。
　　 我在想人格是什么，该是一种好感觉吧。人生的路途漫长而焦灼，不失尊严地以已之能施予人好感觉，给人带来精神的舒畅，这样的人才是值得人敬仰地，尊敬地……
　　 心豁然开朗，内心依然有一个声音在回响，我可以谦逊地谦让弱者，但厌恶被回报以不屑，我可以忍让地忍受轻蔑，但唾弃吝啬一句谢谢，国民的素质不分长幼，无论你多大年纪，请学会及时感恩。
　　 4
　　 沉默的小屋里，死一般地寂静。
　　 我躺在床上，眼神空洞而迷离着，听着行云流水的曲子来来回回，心很惬意，所有的疲惫抛掷九宵，干净而彻底。思绪空空，心不安份起来，想入非非。
　　 天气的燥热依然持续，无论室外的温度多么地高，日子还得紧张而充实地过。
　　 一段时间里，把自己完整地交付于工作，全然忘了自己，倾情而专注。
　　 夜不再漫长，每一觉都是香甜，夜夜，再无噩梦的惊扰。原来，太多的失眠或空虚，都是缘于日子太过闲散。
　　 想起大巴车上，挤得头破血流的人们，不分男女老糼，无一不是卸了矜持毫不客气，司机叔叔寂寞地重复着同一个谎言，他粗着嗓门大声地吆喝着说，后面的车很空马上就要来了，他的话总是自话自说,轻盈地掷在空气里渐渐飘散，没有谁会注意到他的存在，人们依然蜂拥在大巴车的门口不肯散去。
　　 车厢里很挤，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们，都很亲热地贴在一起，拉着吊环的男子，塞着耳机的女子，翻阅手机的学生，啃着包子的大爷，高高低低五味杂陈，一个个面无表情满腹淡漠，只有汽车的发动机在响亮地轰鸣着，任大巴走走停停穿越闹市，人们一窝蜂地上来了又一窝蜂地下去，冷漠沉寂，反反复复。
　　 其实，芸芸众生里，每个人都是猎手，早早起床，精神抖擞地四散狩猎，只为觅得一口食粮。觅食的过程里，诅咒、中伤、暗剑、谄笑，百般能使的十八般武艺三十六计轮番上阵，尔虞我诈筋疲力竭，无关胜败输赢，最后都会在夜色的掩护下，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归巢穴。休养，喘息，攒些气力，于天亮时，又轮回下一场搏斗。
　　 日子反复，优秀的猎手在竞争中会击败对手满载而归，残忍，冷酷，日子自然一天天地开始殷实壮大。而那些能力太弱的猎手却总是两手空空，直至举步维艰衣不裹腹起来，更有甚者，倍遭人世冷暖，流落街头。中等的猎手应该最是逍遥的一族，尽心尽力地去狩猎，还不忘一路观光欣赏美景，智慧地保护着自己不被竟争的对手摧毁，满足地生存着，感恩，快乐。
　　 我信奉孔子的中庸之道，不偏斜不左右，很是恰到好处。
　　 万世镜象，虚若繁花，一车厢，一社会，面对这弱肉强食的尘世，我总是沉默。
　　 有时候，我感觉自己更像一面镜子，一面将人生百态尽收眼底的镜子，冷冷，淡漠。有时候，却又感觉自己像一只茧，一个将自己重重包裹起来的茧，自我,落寞。
　　 冷看尘世浮华，没有上进没有追求，平庸贪玩，一昧地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心思还常被一路美景吸引得不停跑瞄，简单的心总是满足地自娱自乐着，加之，每天能填饱肚子，能香甜地睡个好觉，次日还能按时地睁开惺松的睡眼，继续地与日月共享繁华，如此，满心感激。
　　 想想，骨子里，我还是喜欢闲散的生活，有点小小的失眠，带点淡淡的寂寞。
　　 太多的欲望于我而言就是负累，我常想，把弱者踩在脚下垫高自己，藐视万物，世间唯我，心里，会不会有血的腥味？？
　　 其实，有时候，我也曾冷漠地把别人挤在车厢的门外，因为——
　　 我也是猎手！
　　 2012年5月1日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