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锅里的沸水嘟嘟地开出了花，恒秀打开银针盒，挑起一根，细长的银针颤微微地，晃出细碎而刺眼的光芒，恒秀忍不住眨眼，银针跌到水花中。继续挑，一根根的，在眼前，交接出的银线逐渐柔和，打颤着跌落沸水——不知是眼睛适应了，还是天色已放亮的缘故。
　　 今天周末，毛叔的子女要回来上坟插青，饭菜一定要象样些，心中惦记，晚上一直朦胧着，似睡非睡，起床时天空还是混沌。天大亮时，恒秀丢了厨房，跑到偏屋鸡笼前，开鸡笼放鸡，她瞄准爱出头的顶着红黑毛发的公鸡，卡住它的颈脖。
　　 就着大木盆的水衔鸡毛，毛伯拄着拐杖出来，沿着道场看花圃。恒秀丢了手中的活，去泡茶端给毛伯。毛伯去年冬天前还跟着女儿在宜昌，帮助女儿带孩子，因为中风，右腿使不上力，瘸了，打道回府，回到老家岛上，守着老屋养老。老屋还是毛伯父辈的屋，毛伯是对面城市的退休老师，老伴五年前过后，卖了房子先是跟着儿子照顾大孙子，接着跟着女儿照顾小孙子，腿瘸后却念回老屋，儿女简单翻修了下老屋，送毛伯回到岛上，顺带着请恒秀也来到岛上，专职照顾毛伯。
　　 恒秀来岛上前征询儿子意见，儿子霄丰淡然地否定，我们又不想发财，你种的水田足够糊口了，何必！他算了帐，父亲被车撞死的五万元补偿可以应付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而家里六亩水田对付眼下的高二、高三花费，也不紧张，他希望妈妈留家里。恒秀在毛伯家住下，电话告知霄丰，已经住下，领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三千，霄丰噢了声，挂了电话。
　　 不过换了个地方过活，还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不过多了件照顾毛伯的事情，这算不了什么，他右腿瘸了，并不妨碍行动，操不了多少的心，何况在这里不要喂猪喂牛，养鸡也是自己一相情愿，顺带着的。那只大公鸡是毛伯亲戚看他来带的礼物，而一些小鸡崽是自己过年后回家带来的，还顺带两只下蛋的母鸡和两个腊猪蹄，自己也没有亏，年前回家时，毛伯可是给足了钱与礼物，光好烟就有两条，给娘家辞年送了一条，还有一条在家留着。这么好的烟，还得用到值得用的地方。
　　 恒秀，藤条子又长出来了，它们太恶躁，马上会串出一大片，开的花又逗虫子……恒秀低头一看，果然，前几天砍去的藤条子又冒出了绿色的枝叶，转身回屋拿来挖锄，刨出藤条子的根。毛伯挥手，你忙你的去，我来。毛伯蹲下来，捡起根茎，朝道场上甩。恒秀没有移脚，看着毛伯甩完根茎、拍手，欠身要站，赶紧去搀扶。毛伯指着根茎说，这些藤条根，不能挨土，沾土就活，只能放道场上晒，晒死就没了。
　　 这些恒秀是知道的，尽管她村子里没有藤条子，但她看见岛上人家菜园全部用藤条围着，就明白了藤条的厉害。毛伯屋前的六分良田没有种农作物，全部种了果树，果树下就是蔬菜，用不着藤条子围。前几天毛伯叮嘱恒秀砍了藤条子，恒秀砍了没有挖根，是留了私心，她想到自家的菜园。
　　 安顿好毛伯的早饭，恒秀用热水泡好猪蹄，去果园里劈蒜薹。象样的菜，不在于有多好，在于特色，恒秀有把握，做出地道的农家菜，新鲜、可口、健康，对于大城市生活的人来讲，肯定用象样来评价菜，不为过。恒秀劈出新鲜蒜薹，又挖出大把野韭菜，还有鲜嫩的茼蒿、小白菜，此外，屋后的椿树上的芽子还没有老去……
　　 腊蹄与土鸡分别在两个大锅子里煮沸了嘟嘟叫时，毛伯拄着拐杖又来到厨房，左看右瞧，恒秀要拉毛伯出去，毛伯倔着直问：需要我帮忙吗？我手还是灵活的。
　　 都好了，只等他们回来吃。恒秀扶着毛伯到道场晒太阳，到中午的太阳圆润，饱含热气，晒在人身上暖烘烘地，毛伯建议干脆在太阳下扎针灸，恒秀帮毛伯挽起右裤，宽大的裤子一直被挽到腿根，又在毛伯前放一个凳子，毛伯的右脚架在凳子上。
　　 阳陵泉，足三里……悬钟——恒秀每扎一个穴位，毛伯都准确地念出穴位名称，恒秀就笑着自嘲：家里传下来的土法，笨，横竖是混时间。毛伯伸展开双手，抬起左脚，恒秀慌忙叮嘱，别动，小心穴位歪了。毛伯满有信心——从去年十月到今天，半年了，功效明摆着，如有一天，我丢了拐杖，你可是造了大福。恒秀摇头，毛伯接着说——别小瞧你的土法。
　　 没小瞧，但立马见影的事情不可能，坚持下去，权当作尝试，总归比不尝试好。恒秀不说话，毛伯闭眼享受春阳。针灸扎完，已是正午，恒秀伸长脖子望屋后的大堤，毛伯说，中饭肯定是下午两点的事。
　　 想想也是，两百多里的路程，还有水路，干脆端了热水给毛伯洗头。旧式的洗脸盆架搬出来，热水盆在架中，毛伯弓腰刚好凑合。恒秀俯身仔细地用手揉洗，随手甩出大把的泡沫，抬眼，发现偏屋旁一个脑袋，女人的，烫的长发被发带束住，搭在胸前，眼睛刚与恒秀对上，脑袋就缩回去了。恒秀想起这张脸，是前面林生家的，人称杏花，前天看见毛伯插栽菊花，来这里送了菊花苗，与恒秀一起描绘了秋天屋前菊花遍地的情景，恒秀印象不错。于是，恒秀喊了声杏花。
　　 杏花挎个大包袱，出现在道场上，她在寻猪草。哈哈打得响亮，直喊毛伯有福气，又嗅鼻子，闻到厨房里的菜香，说，毛伯是天天过年。恒秀解释，今天毛伯儿女回家上坟插青，顺手准备了些小菜而已。
　　 哼—哈—恒秀从杏花鼻子逼迫出的笑声注意到她的眼神，飘忽闪烁，看人短暂，一带而过，眼皮上翻，恒秀知道，那是鄙夷。恒秀的心动了下，不再搭理杏花，端起水盆泼，又进屋换水，杏花与毛伯告辞，侧了下脸，似回望又不似。
　　 2
　　 果然，下午两点时，毛伯儿女驱车回家，两家人，两个越野车，他们从车上搬下大小包，上坟的清明吊子，大捆的冥钱，黄裱纸，还有香火和鞭炮。热气腾腾地，上桌吃饭，喝酒碰杯，偶尔插科打诨一些玩笑，俩孩子在道场上玩滑板简直玩飞。尖叫声、笑声响入云霄。
　　 两个小时后，儿女们分别提着祭祀用品去上坟，坟很近，就在果林尽头、大堤下，是毛伯发妻的坟，大堤那边树林里，江水之上，是毛伯父母的坟。依然热气腾腾地，烧纸、上香、磕头作揖、祝福许愿、放鞭炮，孩子满地跑，喊着“我要升天做官，我是终结者”，另一个孩子跟着高喊“我是宇宙的掌控者，你们要每天朝拜我”，大人哈哈大笑。毛伯踉跄着，把身体的重量放在拐杖上，恒秀去搀扶，感受到毛伯的颤抖，不禁轻轻捶了下毛伯的背，旁边的女儿赶紧拧开手里的矿泉水递来，毛伯推开，指着恒秀端着的小水壶，恒秀打开茶壶，递给毛伯，朝毛伯女儿笑了笑，毛伯女儿直愣愣地盯着恒秀，恒秀感受到投射来眼光中的钉子，垂下眼睑，跟在毛伯后面。毛伯女儿一直没有动，等到恒秀走来时，轻声嘟哝了一句“他倒是很依赖你的”，声音轻，但是“你的”这两个词很重，恒秀没有做声。她站在树林边的坎上，看下面的江水，清碧的江水在阳光下微微泛着细碎的鳞片，流淌出绸缎般的褶皱，光滑而轻巧地飘扬，恒秀有些明白了，好时光，是在流逝中才呈现的。她的村子不是平原，有丘陵有比丘陵还要高的小山，小山与丘陵间流淌着细小的溪流，也是清碧的，不象眼前的长江，整个绸缎似地飘扬，而是小姑娘家脑袋上的发卡，或者肩上的披风，也有韵味，只是现在，丘陵和小山都被劈平了，被引进的企业开发出厂家。恒秀一度想到厂里打工，被霄丰断然否定，说村子全被他们污染了，还帮他们是助纣为虐，恒秀当时责怪儿子死脑筋，现在看见长江突然觉得儿子有眼光，不简单。
　　 轰轰烈烈的鞭炮后，一大家人往回走，俩小孩玩得高兴，想留下来过夜，毛伯脸上顿时堆满笑容，连说，好啊好啊。女儿拽住她儿子解释，不必了，已经在对面城市安排好了住宿。浑身珠光宝气的媳妇也跟着附和，又打开皮包，掏出五百元钱给毛伯，毛伯脸色黯淡下来，推开儿媳妇的手，坐在椅子上没有了话。
　　 恒秀送两家人离开，毛伯女儿热情地说，恒秀姐，你被我爸锁着，难得回家看看，我们很体谅，你可以每月邀请你家人来这里团聚一次，所有费用都算在我们身上。恒秀摆手，毛伯女儿呵呵笑了，问，你不想你家人吗？没必要一颗心全扑在这里——恒秀脸红了，眼睛瞪起来。毛伯女儿又笑着说，开玩笑的，无非激励你请你家人常来这里聚，我爸是个热闹人。
　　 恒秀有些疲乏，收拾完屋子，靠着后门门槛发呆，竹林遮蔽出昏暗，快要沉落的光线淡薄地洒在傍晚时分，竹林唆唆地摇曳出厚重的黑团，朝着恒秀覆压过来。乓——乓乓——有谁在拍竹竿，谁——恒秀喊了声，凝起耳朵再听，只有夜风扫过竹林的唆唆声。
　　 乓——乓乓——恒秀转身时，声音又响起。恒秀站在后门外的台阶上朝竹林望，眼睛扫来扫去，声音再次响起，是在林子右上方，恒秀寻着声音走去，一边走一边喊，谁呀？
　　 肩膀被人拍了下，恒秀一惊，侧脸朝后看，后面的人又跳到恒秀脑后，呼吸很急促，呼哧呼哧地，恒秀害怕这样近似喘息的呼吸声，一时心慌，颤抖着声音问，你想干什么？
　　 我，我不会伤害你的——后面的声音结巴着，恒秀慌乱的心陡然增添了些须平静。
　　 恒秀轻巧地转过身，黑影下意识地跟着跳，跳到恒秀旁边。
　　 别，别看——我们就这样——黑影的慌乱，再次拂去恒秀的恐惧。
　　 你说说，有什么事情找我？恒秀保持原样，眼睛瞪着黑糊糊的竹林问。
　　 今天晚上，我——声音突然停顿下来，恒秀耐心地等待声音把话补充完整，凝着耳朵听，唏唆的风，略微急促的呼吸，远处隐约的狗吠……
　　 恒秀，恒秀——毛伯到了后门外的台阶上，高喊着恒秀名字。
　　 哎——还未出口，一双手轻轻捂住恒秀嘴巴，接着，那个人轻声说，我晚上来找你玩，好吗？
　　 恒秀大怒，一扭肩膀，黑影跳开了，但他的手顺势抓了下恒秀的胸脯。恒秀骂道：王八蛋。又气咻咻地抬起手臂，想抓那个人扇巴掌，却扑了空，黑影一阵风似地跑了。
　　 一颗心急躁而愤怒地乱蹦，恒秀浑身发热，手心和脑门都渗出了汗水，唏唆的竹林风迎面袭来，穿肩而过，恒秀跺脚再次骂了声“王八蛋”。
　　 恒秀——毛伯的喊声保持着刚才的语调，不急不躁地，延长的声腔，似乎有一丝疑问。
　　 哎，来了。恒秀大着嗓门一边回答，一边走出竹林。
　　 天都晚了，在竹林里干什么？毛伯看见恒秀，转身跨门槛，恒秀赶紧上前去搀扶，毛伯又说，厨房里的灯不亮了。
　　 厨房里的灯确实不亮了。毛伯寻来一支蜡烛，点上，递给了恒秀说，我按开关，灯管还闪了下，马上就瞎眼了，肯定是里面钨丝烧了。
　　 也许是接触不良。恒秀说，有好几次，按开关后，灯管都闪烁好半天才亮，不过没有瞎眼，明天再检查灯管问题。就着蜡烛，先烧热水，让毛伯洗澡，自己准备晚饭。
　　 吃饭时，毛伯突然又问，你刚才去竹林干什么？
　　 没什么，我听见有人——砍竹子的声音，就跑去看看。
　　 谁砍竹子？
　　 没有谁，听错了，兴许是兔子和老鼠乱蹿的声音，在竹林寻了一整遍，好好的。
　　 毛伯哦了声，低头吃饭。恒秀心中打鼓——莫非毛伯听见了什么？心中又气又羞，也埋头扒拉着饭碗。
　　 3
　　 第二天，恒秀在桌子上搭了一个大椅子，爬上椅子去检查灯管，毛伯丢了拐杖，双手紧紧扶住椅子，问恒秀是否牢实，恒秀站在椅子上，椅子摇晃着，恒秀的身体也跟着摇晃，她不敢站直，又不想在毛伯面前露怯，只好壮着胆子说，没问题，慢慢在腿子上使劲站牢，再慢慢地伸长腰身，好歹站直了，她双手向上伸，刚好能够着灯管，取下灯管，发现接触地方乌黑，的确是烧了钨丝。于是仰着脖子告诉毛伯，烧了。
　　 直着脖子朝上说话，喉咙逼窄了，话变了调，传到毛伯耳朵，毛伯听成“好了”，他一松手，跟着问：好了？恒秀垂下脑袋，屈身纠正，带动了摇晃的椅子，毛伯双手使劲揽住椅子，还是不能止住摇晃，恒秀俯身朝下看毛伯，重心偏离，咿——恒秀失声一喊，啪啪——灯管摔碎在地，她双手在空中乱抓了把，身体摔下来，毛伯伸出双手想去接，人站不稳，恒秀倒在毛伯身上。
　　 没事吧？恒秀与毛伯异口同声地问道。
　　 恒秀一骨碌爬起来，她整个人在毛伯身上，怎么能有事情？要有事情，肯定是毛伯。又蹲下来拉毛伯，不住地问，毛伯，摔着没有？
　　 毛伯慢慢坐起来，用手垂垂腰，双手撑地，爬了起来。看见恒秀直愣愣地盯自己看，一副怀疑的面孔，笑着说，幸亏我没爬椅子，要是从椅子上摔下来，可能腰就断了。
　　 恒秀还是盯着看，没有做声。毛伯站起来，拄着拐杖，迈脚走了几步，回头看恒秀——没事吧。恒秀上前搀扶，毛伯才感觉尾脊骨有些疼，恒秀扶着毛伯到道场上，转身去屋子里搬椅子要毛伯坐，毛伯拒绝，说站着好，锻炼身体，以后再摔才有抗拒力。
　　 恒秀扫了灯管碎片，毛伯吩咐她去请村里电工来修，补充告诉恒秀——就是林生，昨天上午经过道场的杏花丈夫。
　　 毛伯手指着公路前一排房屋，说，还没有粉刷的那家楼房，就是林生家。
　　 恒秀去请，林生下田了，只有杏花在，杏花仔细问了灯不亮的情况，肯定说是钨丝烧了，必须重新换，中午林生回家后，就要他来换。杏花的热情冲淡了昨天她留下的不快，恒秀认定是自己心思多的缘故，高兴地致谢。杏花摆手，又问，要不要换灯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