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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江南】卑微的鸟雀 卑微的人(散文)


作者:吴佳骏 布衣,372.2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407发表时间:2013-05-03 12:46:21


   我睡的屋子,有一扇木窗。窗外,是一片茂密的竹林。竹林里,常有一些鸟儿,在里面筑巢,生儿育女。每天天不亮,它们就嘁嘁喳喳地闹腾开了,把我从睡梦中吵醒。我躲在被窝里,仔细聆听,每一只鸟,都在喊我的名字。
   我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裤,把窗子打开,想看看那些鸟雀的样子。风从窗户外吹进来,贴在脸上,凉飕飕的。一颗颗洁亮的露珠,挂在竹叶尖上,欲落未落。我擦亮眼睛,搜寻鸟雀的踪迹,却没有发现一只鸟。我很失望,转身坐在床沿上,打算钻进被窝,再睡个回笼觉。就在这时,窗外的鸟叫声越发欢快了,婉转,清脆,那种时而悠扬时而舒缓的节奏,令大地静谧,也令人心安静。我重新伫立窗前,想看清那些可爱的精灵的身影,但它们全都躲在竹林深处,跟我捉迷藏似的,不露一下脸。要了解一只鸟,是不容易的。
   母亲是最早听到鸟叫声的,她每天五点钟就起床了,是全家起床最早的一个。母亲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是煮猪食。煮好了猪食,再煮人的早饭。在乡下,一头猪的命,比一个人的命值钱。人死了,不过是黄土一坯;猪死了,还可以卖肉。这个浅显的道理,母亲是懂得的。因此,她对待一头猪的感情,决不亚于对待自己子女的感情。
   只要母亲点亮灶屋里的煤油灯,一天的日子便开始了。煤油灯微弱的光源,从墙壁的缝隙射出去,惊醒了屋后竹林里鸟窝内的鸟。一只只鸟雀抖擞着翅膀,扑打着寒冷的气流,发怒似地喊叫开了。像是对母亲的埋怨,又像是同情。我不知道母亲从那些鸟儿的叫声里,听出些什么意思没有。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些鸟儿知道不少母亲的秘密。那些秘密里,埋藏着一个农村妇女的喜乐悲欢,爱恨情仇。
   无数个黎明,我睡在灶屋的隔壁,幻想母亲在鸟叫声的陪伴下,一天天老去的情形。灶火映红她沧桑的脸庞,毕毕剥剥燃烧的干柴,烘烤着她的年轮。她一辈子的辛酸和委屈,都化作炊烟,从烟囱里飘走了,惟留下些尘埃,撒落在清晨的曙光里——那是她遗落在人世的最伤痛的爱。这种爱是伟大的,也是隐忍的,锥心泣血。
   父亲总是喜欢扛一把锄头,到田间地头转悠。从村东转到村西,又从村西转到村东,像个懒惰的闲汉。其实,父亲并不懒。相反,他是村子里最勤快的人。他除了像其他人一样耕地,种庄稼,还善于观察天空中飞来飞去的鸟雀。有时,他坐在一根田坎上,或者蹲在村头的一棵大树下,嘴上叼一杆旱烟,望着从他头顶飞过的鸟雀发呆。看得出,父亲很羡慕那些鸟,自由,欢快,往来无羁。他熟悉村子里那些鸟,就像熟悉土里的高粱和大豆。他能准确地从高空中飞翔的鸟的姿态上,分辨出是岩鹰,还是白鹭。父亲这种识别鸟雀的能力,让我吃惊,也让村子里的人佩服。正因如此,父亲在村子里,显得有些古怪,人们都不大愿意跟他扎堆,还私下给他取了个外号“鸟人”。母亲一听别人这样叫父亲,就气不打一处来。觉得家里的男人遭人羞辱,自己脸上也无光。只有父亲对他人的谐称毫不介意,他说:“鸟人”好,既是鸟,又是人;既能飞,又能走。后来,父亲完全失去观察鸟雀的兴趣,缘于他的发现——鸟无论飞得再高,也得落到地面上找东西吃。否则,它们就活不下去。
   父亲的这个发现,后果直接殃及到我。他剥夺了我每天躲在被窝里,聆听窗外鸟叫的权利。天刚麻麻亮,他就把我从床上撵起来,跟他下地干活。他要是犁田,就让我牵牛;他要是挑粪,就让我提粪瓢;他要是挖红苕,就让我挑箩筐。我对他的安排,不能有丝毫的不情愿。否则,我的抵触,必会招致他的破口大骂。我害怕见到父亲发怒的样子,一双睁大的眼睛,充满血丝,像两盏灯泡。板着的脸皮,绷得紧紧的,要撕裂似的。有一次,我拒绝给他提粪瓢,他把扁担一扔,甩出丈多远,粪桶里的粪水溅满了他的脸和我的脸。他举手就给我一耳光,骂道:干不来农活,你娃就只有饿死。别他妈指望变成天上飞的那些雀雀儿,飞得越高,摔得越惨,还是格老子实在点好……
   父亲的打骂并没有终止我对鸟雀的热爱。我跟着他去田地干活的路上,眼睛始终注视着路两旁树林里那些上蹿下跳的鸟儿,它们那梦幻般的叫声,早就把我的魂给抓走了。跟在父亲屁股后头的,不过是一具躯壳。
  
   二
   在村庄里,像我一样爱鸟的孩子,还有很多。每天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就相互邀约,去坡上割草。等背篼里装满草后,我们就躺在某块麦田,或者胡豆田里,看一只只不同形体,不同颜色的鸟雀,沿着低空滑行,寻找晚餐。夕阳染红它们的身影,也染红我们的身影。看着看着,仿佛那飞翔的每一只鸟,都是我们的化身。我们正处于一个虚拟的高空,俯瞰着生养我们的这块土地,土地上吃草的牛羊,生长的麦子、豌豆,以及那一座座破败的茅草房,草房上升起的洁白的炊烟……
   孩子们都哭了,为一群鸟雀,还有鸟雀无法承受的寂寞和空虚。哭得最凶的,是小李子。小李子比我大两岁,是这群孩子里头,最懂事的。每次,当我们这样躺在地上观看鸟雀的时候,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他死去的父亲,以及陪伴了他父亲多年的那只麻雀。那是一个令人心碎的夏天,小李子的父亲为了给他挣学费钱,去镇上一家砖窑厂搬砖。在一次出窑时,他双脚踩滑,掉进了窑里。幸亏抢救及时,他才躲过一劫,活了下来。但从此,他失去了双腿和右臂。一个精干的男人,就这样给废了。小李子的母亲被家里的惨境,几次逼到轻生的地步。最终她都是担心自己死了,留下小李子在阳间受活罪,才咬咬牙,挺了过来。村子里的人,都非常同情小李子一家的不幸遭遇。农忙的时候,一些青壮劳力都主动去帮他们家抢收。逢年过节,左邻右舍的姐妹们,还给他们家送去猪肉,南瓜、糯米等食物。小李子的母亲,望着来帮助他们的人,泪眼汪汪,在院坝里长跪不起。那种冷冷的温暖,沉甸甸的,真是让人难受。一日三餐,小李子和母亲轮流照顾他的父亲,喂饭,送水,接屎端尿。小李子的父亲看着他们娘俩忙碌的身影,满心愧疚。他曾无数次劝说小李子的母亲改嫁,带着儿子一起。他说:“你们娘俩的日子还长,不要守着我这个活死人,不值得。”说得一家人都抱头痛哭。小李子怕父亲想不开,给他些安慰,就偷偷地编了一只鸟笼子,又跑去后山的树林里抓来一只麻雀关进笼子,放在父亲床头的柜子上养起来,逗他开心。就这样,那只麻雀陪伴着小李子的父亲,小李子的父亲,又陪伴着小李子的母亲和小李子,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天和冬天。但人的命运总是那样难以说清楚,该发生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小李子的父亲在一次醉酒后,把身上的被子放进了地上的火盆里。当小李子和母亲匆匆从坡上赶回家时,熊熊的大火已经吞噬了他们家的草房子。大火熄灭后,人们从灰烬里掏出来的,只有小李子父亲那一团被烧焦的肉躯。小李子曾经亲手编的那只鸟笼子,还有他亲自抓的那只麻雀,都一同随着他父亲的灵魂,化为了尘土。
   我们必须学会不哭。在我们这几个孩子当中,雪梅是最坚强的,别看她是个女孩子。当其他人都在羡慕鸟雀的自由时,只有她在担心鸟雀飞得累不累,会不会有人那样的孤独感,遇到痛苦的事情,它们是否也会流泪?雪梅已经是她父母生的第三个孩子了。她的父母一直想生个儿子,可偏偏天不遂人愿,一连三个生的都是丫头。雪梅的大姐一出世,就遭到父母嫌弃。待其长到七、八岁时,就被天天赶去坡上干活。回到家里,还得承担洗衣、做饭等事情。要是有一点做得不满意,父母又是骂,又是打。她右脚的踝关节,曾被她父亲用板凳砸断过,从此,她便成了个跛子。等到雪梅二姐降生的时候,她大姐的日子就更惨了。每天照常干活不说,还得义务肩负起照看妹妹的责任。她们的父母为了生儿子的事,经常吵架,闹得一家人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他们基本不怎么管孩子,只要孩子还有口气,不至于饿死,就心安理得了。雪梅的大姐因为有了自己的切身经历,她非常同情妹妹的处境,并已经看到了其未来在这个家庭里的辛酸,故她总是十分善待自己的妹妹。冬天怕她冷,夏天怕她热。雪梅的大姐想:既然命运安排她们出生在一个家庭,成为姊妹,就应该相互怜悯,彼此温暖,血总比水浓。但越到后来,雪梅的大姐实在无法忍受父母对她们的冷漠,在一个刮风的下午,她带着妹妹从村子里失踪了,至今音信杳无。
   雪梅的父母对她,之所以比对她的两个姐姐稍微好一点,完全在于他们对两个失踪女儿的歉疚,再加之村里人对他们的指责,觉得良心上过不去。尽管如此,他们对雪梅仍未给予足够的关心和疼爱。他们的主要心思,仍旧放在生儿子上。雪梅喜欢和我们在一起玩,把她内心的秘密说给我们听。她给我们讲她父母的残暴,也给我们讲她父母的可怜。我们问雪梅:“恨你爸妈吗?”她低头沉思良久,然后,抬头望着天空中的鸟雀说:“恨有什么用,谁让我是他们生的呢!”
   雪梅的父母希望她能早点嫁人,给家里挣些收入。在我们村,女孩子只要满了十六岁,就有媒人来提亲了。即使媒人不来,家里的人也会主动找媒人张罗的。他们想,姑娘家迟早都是别人家的人,早嫁晚嫁都是嫁,何必要白白地替别人多养那么几年呢,纯粹是糟蹋粮食。雪梅的父亲跟她讲一回嫁人的事,她就反对一回。雪梅跪在父母面前说:“妈,爸,别让我那么早嫁人,行吗?”语气近似哀求。但自始自终,她没掉一滴眼泪。
   鸟继续在天空上飞翔,我也在飞翔,雪梅也在飞翔,小李子也在飞翔。雪梅真正的愿望,其实并不是做一只鸟,而是成为一棵树。她说:“做一棵树好,风吹不倒,太阳晒不枯。”雪梅是善良的,她梦想成为一棵树的根本目的,还是为了鸟。她想让那些在天空中飞累了,或者迷失了方向的鸟雀,都能来她的树冠里遮阳,避雨,筑巢。她想让自己这棵树,成为鸟雀的乐园,鸟雀的天堂。只要鸟雀们快乐,她也会很快乐。
   但雪梅又是单纯的。人的一生,很多事情,总是由不得自己安排。就像一群鸟,总会被大风吹散,总会被寒冷冻伤。雪梅终究还是嫁人了。她出嫁的时候,还不满十六岁!
  
   三
   我对父亲的言听计从,令他颇为得意。他将自己先前对鸟雀的兴趣,渐渐转移到了我身上来。跟一只鸟相比,我更实际,更容易掌控。我是父亲圈养的一只鸟,我逃不出他的视线,逃不出哺育我的村庄,逃不出我的命。
   母亲或许是惟一关心我的人。她只要看见父亲指使我干这干那的时候,就会给父亲递一个眼神,然后,轻言细语地说:“娃还小,别伤了他身子骨!”父亲对母亲的劝告无动于衷,照样我行我素,一副家庭主人的傲慢做派。但只要父亲一转身离开,母亲就立刻上前夺下我手中的活儿,由她帮我干完。
   有一年夏天,我跟着母亲去地里收割麦子。毒辣的骄阳炙烤着大地,金色的麦浪随风摆动。母亲蹲在麦田里,专注地割麦,汗水泡湿了他的前胸和后背,麦叶子把她的脸和手都划出了血痕。我跟在母亲身后,捡漏掉的麦穗。也许是天气炎热,我的心里有些焦躁,一种悲愤的情绪使我对正在干着的活感到厌倦。我把手里的篮子一甩,麦穗撒得满田都是。母亲停下手里的活,回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一句话,又低头继续割麦。我坐在麦田里,心空虚得难受。就在我沮丧到极点的时候,我发现麦丛里有三五只麻雀在跳来跳去,抢夺麦穗。其中两只麻雀,为了争嘴而打起架来,被扯掉的羽毛落在地上。我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吸引住了,我真不明白,偌大一块麦田的麦子,难道还填不饱两只麻雀的肚子吗?它们竟然还要为一刁麦穗,争得头破血流。有的麻雀更大胆,干脆直接把窝筑在麦丛里,让它们的一家大小都能丰衣足食。这些麻雀们,不但不劳而获,剥夺了别人的劳动成果,还不懂得珍惜,同室操戈,手足相残。
   母亲是大度的,也是宽容的。她既然能够忍受我的暴躁,自然也能忍受几只麻雀的刁蛮。况且,即使那些麻雀不来偷食田里的麦子,她的收割也无法填满我们家那个空乏的粮仓。
   我突然同情起母亲,也同情起自己来。我是不是也在剥削我的母亲,以致手足相残呢?我从地上站起来,重新将撒掉的麦穗捡到篮子里。母亲已经割完了田里的麦子,正在打捆。她看到我在捡麦穗,仍然不说一句话。等捆完了割倒的麦子,她就过来帮我捡麦穗。那个闷热的午后,我和母亲共同经历了一场苦役。
   和鸟雀在一起生活的时间长了,就会发现它们生存的不容易。每年冬天,我和小李子都能在村头的树林里或山坡上捡到从天空中冻落下来的鸟。小李子只要一见到被冻死的鸟,就倍感伤心。整整一天,他都不说一句话,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内心巨大的痛苦。我们都不知道那些死去的鸟都来自于哪里,也许是从山的另一边迁徙过来的,也许来自某个遥远的地方。总之,它们在飞行的途中遭遇到了不测,它们死于飞翔。说不定,那些死去的鸟,曾在某一个清晨或傍晚,与我们相遇过呢。我们曾亲眼目睹过它们那翱翔蓝天时的美丽身影,它们也曾看见过我们背着背篓,坐在田野上望着落日发呆的模样。我们都在各自的世界里打量和羡慕着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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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鸟雀与人,同样是鲜活的生命,而现实生活中总逃脱不了卑微的命运,为了生存、为了理想、为了追求……窗外高飞的鸟雀,看似自在高飞无拘无束,可是依然需要觅食才能生存,还不免遭受被冻死或受人攻击的惨境,甚至生命的最后还得充当阿猫阿狗的食物,尸骨无存。而人呢,文中作者的父母、小李子、雪梅,一生承受着生活的艰辛与苦难,却只能坚强面对。文章构思巧妙,文笔细腻,细节的描写尤为感人,使我们对生命的存在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尊重生命,尊重大自然,尊重生活的给予。拜读美文,荐阅!【编辑:简希】【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5041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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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简希        2013-05-03 12:47:14
  感谢赐稿江南,祝佳作频传!
简希
2 楼        文友:芈蜜        2013-05-03 13:21:04
  美文拜读,学习了
   问好作者,欢迎赐稿江南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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